两人嘻嘻哈哈一阵,话题就扯远了去。齐霁真心头火气,想要踏入巷中教训人一顿。但陈瑾却伸手去拦住了齐霁真,齐霁真愤怒的看着陈瑾。陈瑾看见对面女子清亮的眼中那纯粹的怒气,和齐霁真正当华年不同,陈瑾已经觉得自己老了,但对方这勃勃姿态,让陈瑾也难得的浮现出了几分真切笑容来。
陈瑾正想要说点什么,巷口交谈的两人已经转了出来,不过是两个年轻人,衣着普通,想来家境也是普通。他们头戴逍遥巾,衣着青色圆领袍,看样子是来参考科举的举人。
那两人看到陈瑾和齐霁真站在那里,身上衣着华贵,大氅宽大,盖住了大部分衣饰,却也隐隐的能从露出的衣裳看得出这是朝服。这两人立时吓了一跳,唯唯诺诺的避让开去,他们仓皇走出老远,齐霁真还看到他们扭头过来看她们窃窃私语着什么。
“陈大人为何不让我说话?”齐霁真将眼光移回来,说话的声音里也带着不满。
“世人的话,哪里是堵得住的?”陈瑾则悠然开口回道,“再说了,这些话,你我想来也听过无数次了,他们说得再多又如何?只要站在这个位置上,就始终会有闲言散语不绝。”
齐霁真摇摇头却不开口了。陈瑾见她眉眼之间有几分郁色,便笑道:“外城城西有处庙宇,是当年周相治水后,百姓立的生祠,如今依然香火鼎盛,你可愿一观?”
齐霁真一愣,回道:“我自幼在京中,竟不知周相在此地还有庙宇。”她幼时就对周元贞十分崇拜,如今听到陈瑾这样说,顿时来了兴致,立刻笑回:“自然愿意。”
陈瑾也笑,比起齐霁真的明朗,她更要内敛几分,她侧过身,将手一比,说道:“齐大人,请吧。”
齐霁真有些不好意思,说起来她比陈瑾小了十岁,当年在长公主的府上,也曾被陈瑾的一篇文章惊艳,说出自愧不如的话来。而后来陈瑾亦师亦友,更是让齐霁真觉得此人难得。如今齐霁真却高了陈瑾一阶,这其中自然有萧鸾的鼎力相助。齐霁真听到那两名举人说话,心头恼怒,其中也有一份是被说中心事的怒火。
齐霁真自认与萧鸾是情投意合,也知道自己如今步步青云,也是有萧鸾的原因。若是两人没有这层关系,自己又要在宦海沉浮多久才有今天的位置呢?但这个念头齐霁真只是脑中一闪,就没有再想了。她和那些不借助旁人旁物,要依靠自己的人不同,从一开始她就在借力,也一开始就明白,假设永远都是假设。
两人定好去处,便一路前往。到了地方,果然见香火鼎盛,百姓来往不绝。齐霁真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见妇孺居多,她踌躇没有上前。周元贞是她少时憧憬的对象,哪怕是现在,她再读周元贞留下的笔墨时,依然会为之惊叹。但是当初的生祠变成了寺庙,受人膜拜,这感觉又有些不同。
齐霁真一仰头,见庙门高挂了一个牌匾,上面写着娘娘庙三个大字。齐霁真便觉得有几分荒谬的感觉浮上来。
齐霁真和陈瑾都没有结婚,头饰自然也没有盘起来,一旁有人见了,有那好事的便上前攀谈说道:“娘子可是来求婚姻的?娘娘庙可灵验了,无论是求子还是婚姻都十分管用,娘子生得这样好看,娘娘保佑,定会让你觅得如意郎君,一生顺遂的。”
于是那几分的荒谬就变成了十分的荒谬。齐霁真后退几步,她一无法描述心头升起的荒诞、震惊甚至是一种兔死狐悲的悲凉。齐霁真摇摇头,那妇人见齐霁真的模样,十分好奇,却又怕惹事,急忙住口不再言语。而齐霁真则扭头去看陈瑾,陈瑾微笑着站在一旁,齐霁真便知道陈瑾定然是知道这里的情况的。
过了好一会儿,齐霁真缓过来几分,这才开口问道:“陈大人引我过来,是为了让我看这……看这……”齐霁真实在是不知道如何形容,她停顿片刻,还是将满心的苦涩压下,“陈大人究竟何意?”
陈瑾上前一步,扶住了齐霁真,齐霁真并未挣扎,她只侧头去看陈瑾认真的神情。
“齐大人觉得,你我比之周相如何?”陈瑾问。
“自然不如。周相开女子入仕之先河,惠泽你我。”齐霁真低声回道,她侧头又去看那人来人往,香火鼎盛的娘娘庙,脸上浮现出一抹苦笑,“只可惜……倒不如将这庙门都推倒,谁也不记得的好。”
“世人总是愿意更轻松自在的生活。自古女子被圈养内宅,无知无觉,自然觉得嫁人生子乃是头等大事,若要她们出去,她们自幼就没有学会迎难而上,又无一技之长。让她们入仕,她们反倒觉得你是在害她们。而保佑她们结婚生子,她们才会诚心供奉。”陈瑾慢慢的说道,她看着齐霁真,又问道,“齐大人以为我说的可对?”
齐霁真思索许久,这才慢慢点头,过了一会儿她又慢慢摇头,回道:“我在四海时,也见到许多女子出来打拼,她们……其实也有勇气毅力,能承担许多常人不能忍之事。”齐霁真沉默了片刻,这才说道,“哪怕是周相这样的人物,百年之后,依然被人扭曲至此,真不知道之后……”齐霁真打住了话头,她素来知道像她和陈瑾这样的人是少之又少的,世间的女子,无不以嫁人为首要任务,早在四海,齐霁真就见过许多这样的人物。
被相公欺辱了,打得半条命都没有了,齐霁真劝说和离,但对方往往只是摇头,说道:“老爷你未曾婚配,不懂的。”齐霁真确实不明白为什么,但她也由此明白,要劝说一个人改换思想,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情。
“我们还在,叫不醒装睡的人,但好歹,可以让世间的女子知道,还有另一种可能。”陈瑾回道。
齐霁真心头浮现出了警惕,她看着陈瑾,问道:“那陈大人的意思?”
“春闱在即,我想……总也该出现一个新科女状元了。”陈瑾回道,“你我当初皆是榜眼,可论文韬武略,又有哪个能压我们一头呢?”
齐霁真不言不语,而陈瑾的话就如蛊惑。
“你甘心吗?”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以前有个同事,曾经在妇联做过一段时间,就遇到过齐霁真遇到的情况。被家暴,被打得非常惨,她忿忿不平劝其离婚。但是人家不离,还说,你是因为没有结过婚,所以不懂。我不想阐述里面更深层的原因,比如说也许是因为她没有一技之长,离开老公就没办法生活,也许是因为她所在的环境舆论等等。
而离婚法制定时,连“确定离婚自由,凡男女双方同意离婚的,即行离婚。男女一方坚决要求离婚的,亦即行离婚。”这句话要不要加进去都经过极大的争议讨论,更不要说以下数据:1951年9月26日,中央人民政府政务院在《关于检查执行情况的指示》中曾公布的数字触目惊心:仅中南区就有一万多名妇女,因为婚姻不能自主,受家庭虐待而自杀或被杀。
……好担心这文被锁……应该不会,这也是官方数据,瑟瑟发抖。其实作者的意思就是陈瑾的意思,世间当然有美好的婚姻,各人也有各人的说法,但是在此之上,我们要知道,我们还有其他选择,婚姻不是女人的“投胎”,也不是唯一的选择,而是你有权利这样的生活,也有权利选择那样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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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春闱前
礼部向来有督考之责, 当初萧炜原本为了平衡支持科举的□□与旧臣之间的矛盾, 提了严崇礼为礼部尚书, 从此以后, 礼部的职位就一直把持在严家一系的手中。后来严崇礼入了内阁,萧鸾趁机拿下了礼部尚书的职位, 安置给心腹,到后来才放心的将齐霁真提到礼部, 相当于摆在自己的眼皮底下。
齐霁真当时心神激荡, 但她毕竟已经不是冲动任性的少年人, 也不会立时就会给陈瑾一个答案。再细细琢磨,就察觉到了些许的不对劲。齐霁真按住额头, 庆幸之余, 又生出几许后怕来。
齐霁真沿着道路慢慢朝家中走去,京城之中每隔三年都是极为热闹的,各地的举人们汇聚到这里, 朝着梦想而去。或许因为朝廷之中有了两个女性高官,又有长公主参与朝政, 齐霁真偶尔也能看见一两个女举人, 她们无不是紧紧绷着脸, 带着好奇和敬畏打量四周。
读书需要精力和金钱的投入,就算是男性,普通的寒门,往往也是一家甚至一族全力供给,才能出一两个举人。若不是读书的料, 甚至连一个秀才都难,更不要说从举人再到士子了。
齐霁真以前或许不懂,她虽然困于自己的身份,却从未为金钱发愁过。只是在四海的那几年里,齐霁真才终于明白,穷到底是能有多穷,而穷又有多可怕,人又会被扭曲到何种地步。所以齐霁真开设女工,因为她知道,每一份金钱对于总是在需要银钱的家庭而言,是有多重要,只有这样,人们才会自觉的让女性出门,有了钱的人,也会腰杆更直,说话更有底气。
但女状元就完全不同了。齐霁真扭头看着街面,看着那些年轻又活泼的少年人的身影又沉沉的叹了口气。
“革新之觉,从来都是推倒旧的,建立新的。若没有女状元,那就永远都没有女状元。三娘。”当时陈瑾按住了齐霁真的肩膀,深色的眼瞳对上齐霁真,仿佛是看透了她心头的慌乱,“你我已是如今的天下先,若你我不作为,那日后又有何人可以作为呢?”
当时齐霁真确实听到了自己心头热烈的跳动,仿佛是一种冲动。她和陈瑾,都是负重之人,一步一步爬到如今的地步,若没有怀抱什么,若没有一点半星的坚持,又如何能到如今?
“玩人丧德,玩物丧志。陈大人寄予小道,可要小心了。”齐霁真镇定自若的回道,仿佛并不为陈瑾的言论所迷惑。
陈瑾微微一愣,随即笑了起来,她看着街头上人来人往,看着对面娘娘庙,那牌匾已经有了些年头,上面的金漆都掉落了很多。陈瑾静静的看着,又突然说道:“若是玩人丧德,那老天就是最大的无德无情者。”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齐霁真则回答。
陈瑾似笑非笑的看着齐霁真,这才意味深长的回道:“齐大人的口舌,远比我想的更伶俐。”
齐霁真勾勾唇角,朝陈瑾一拱手,两人就此别过了。齐霁真转身离去,独自一人行走,将思路理清了,背后却浮起一层冷汗。她经不住想,若她答应了,会如何呢?若她没有答应……她当然不可能会答应,那她是否又真的甘愿呢?
离心离间,莫过于此。最为可恨的,恐怕就是陈瑾坦坦荡荡的将这份心思摆露出来,你明知前方有问题,却又不得不被勾起了心思。
齐霁真觉得这样的人物,当真是该收拢麾下的,只可惜注定是敌手。
回到府上时,灯火已阑珊,齐府挂上了灯笼,宅中管事打着一盏小灯笼在门口翘首以盼。见到了齐霁真,管事急忙迎了过来,低声道:“大人去了哪里了,殿下已经等了许久。”
齐霁真扫了眼管事,嘴角的笑容却带着点冷:“怎的,要为你的主子打抱不平么?”
管事心头一突,他此前确实是萧鸾的人,但萧鸾将他交到齐霁真的手中,卖身契也是一并过了户的。萧鸾既然放心将管事送来,他自然也是伶俐的人。管事急忙赔笑道:“仆的主人当然只有大人一个。只是殿下毕竟是王爷,久等总是不好的。”
齐霁真便也不再说什么。她和萧鸾的关系,府上又有哪一位不知的,只是她和萧鸾管得严,府中的人都是死契不说,哪怕是迎来送往的小厮也是经过了道道筛选,因此向来无人敢在她面前多嘴半句。
敲打过了管事,管事也不敢再多嘴,只是低着头,举着灯烛在前方引路。齐霁真拢拢领口,慢慢的跟在他的身后。齐霁真如今是正三品的官员,宅邸自然也要配得起身份,只是她怕人多嘴杂,因此宅院并不大。倒是萧鸾送了许多事物工匠装点,萧鸾现在的身份又是不同,皇上赏的,下面人送的,又或是自己直接从贡品中拿的,一股脑的往齐家扔。
今晚月色尚好,落在回廊间,地面就如同浸在水中。管事一边走,一边轻声的说着今天送来了多少拜贴,又有多少才子投递了笔墨。距离春闱近了,这些人情来往,又或是自荐的人也开始增加。齐霁真还是第一次处理这些事务,在听到管事说话时,也认真起来。
这般一路走一路说,到了偏厅才止住了脚步。管事立在门口,恭恭敬敬的让开,说道:“殿下就在里面。”
齐霁真点点头,道了句你自去吧,就踏了进去。里面点着小香炉,齐霁真鼻尖微动,嗅出这是来自南洋的贡品,此前在帝王的小书房里也闻到过,有凝神之效,想来是萧鸾带来的。
一旁的丫鬟看到齐霁真来了,急忙上前来,将齐霁真的大氅解下。齐霁真一抬眼,看到萧鸾坐在一旁,正慢悠悠的饮着茶。萧鸾是皇子,虽然六岁前浑浑噩噩就如野人,但六岁后,还是受到了严格的管教,坐在那处,也半点不放松,腰背挺直如松,只是神情悠然,在看到齐霁真的时候,那双眼睛陡然亮了一下。
就像是一只等着主人的小狼狗。
齐霁真因自己的想象笑了起来。萧鸾看到齐霁真笑,她也随着笑了起来,说道:“可曾用过饭了?”
齐霁真回不曾。萧鸾便挺了挺背,一本正经的说道:“真是巧了,我也不曾用过饭。”
齐霁真顿时失笑,她扭头让躲在一旁偷笑的丫鬟们备好饭,这才施施然的朝萧鸾走过去。一旁的仆人们见状,都自觉地退开去,将满室安静留给两人。齐霁真捏了捏萧鸾的衣领,看着萧鸾,笑道:“等了我很久?”
“我一下朝就径直过来了。”萧鸾回道,话音里带着点软软的,撒娇似的不满。齐霁真想要揉揉萧鸾的头,到底是忍住了,只是低头道歉说道:“遇到了陈瑾陈大人,所以聊了一会儿。
“你与她有什么可聊的。”萧鸾下意识的皱起眉头。
“谈了谈当初的周元贞……我们这样的人,总是会对周相别有偏爱。”齐霁真笑笑,轻描淡写的将话题引开。
萧鸾也没有在意,她伸手从一旁的桌面上拿起一叠帖子,说道:“春闱快到了,这些人,都是有用的,你可以看看。”
齐霁真垂头去看那些帖子,这些人都是要参与科举的,虽然不一定都能拿到头名,又有蒙卷等等措施在,但漏洞也很多,可做的名堂也是很多的。就算考不过去,走了明路,此后也可以通过其他方式谋一个官身。这些事情,齐霁真也不是个孩子,在四海时,她就知道,甚至参与过。
只是如今,她才刚与陈瑾说完,就接到了萧鸾递过来的这些东西,心头不免纷乱,仿佛当初苦读想要改变世界的自己可笑又可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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