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来得晚了些。诸君久候。”
随着清凌凌的声音, 萧韶一身红袍。她行走间颇具男风,大步迈前, 在她身后, 几名男子跟着, 都是一副凝重神色。众臣见状,皆露几分吃惊。他们都认得来人,是宗人府的宗人令和左右宗正。宗人府乃是掌管皇室九族的宗族名册,并按时撰写帝王谱系,记录宗室成员子女的嫡庶、名称封号、嗣职袭位、生卒年间、婚嫁、丧葬谥号等事。
宗人令和左右宗正都是正一品的官位, 多是由外戚元勋,又或是皇家年长德重的人兼任。真正的位高,齐霁真身为首辅,文渊阁大学士,但要知道,两朝以前,文渊阁大学士也不过是正五品的官员,还是先帝放任内阁,才将此位提到了一品大员上。这才使得内阁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宰相。因此就算是齐霁真,见到宗人府的人,也要规规矩矩的行礼。
齐霁真沉默的看着萧韶,萧韶走到齐霁真身边,突然一顿,她侧过脸来,朝齐霁真看了一眼,突然一笑:“三娘这些年也是很辛苦的呢。”
齐霁真手指收拢,她眼帘微垂,又往上一扬,笑道:“哪里,霁真所行,不过是为圣上办事,为天下人民谋福。”
“倒是一片碧血忠心。”萧韶笑起来。她是公主,身体里流着皇家的血,在对待齐霁真的话语时,自然也有种主人奖励家奴的理所当然的感觉。而齐霁真也无法反驳,也不能反驳。
一阵香风吹动,萧韶没有再停留,从齐霁真身边走过了。齐霁真手笼在袖中,恭顺的行礼。跟在萧韶身后的宗人府人也没有看向齐霁真,皆从她身前一一走过。
这番景色可不多见。众臣面露惊疑,待到人走过,也有那关系不错的凑过来,悄声问道:“首辅大人,如今这是个什么情况。”
齐霁真眯了眼睛,回道:“谁知道呢。”
终于还是来了啊。
齐霁真心中明镜似的。吊起的心反而缓缓的松懈下来。萧韶不会做无聊的举动,她今天既然这样大的阵仗,必然是有所仪仗。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
萧韶既然已经到了,那朝会也就可以开始。官员们对望几眼,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几分疑惑。但如今的情况也不能商议,大家都按照位置站位,再行礼。一切如常,过后一名官员上前一步就要按照惯例开始禀告事务。这时,萧韶突然道:“旁的事务先莫要说,予这里倒是有件大事。”
齐霁真猛然抬头,却见萧韶也正看向自己,甚至还朝她点头微微一笑。齐霁真眉头紧锁,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而萧韶只是扫过齐霁真,便收回了视线,朝一旁宗人府的人点点头。宗正便上前一步,面色沉肃,说道:“我们刚得到圣上密诏,圣上受奸人所害,因此由长公主代任,待到圣上子嗣长大,由小皇子继位……”说到这里,宗正微微一顿,又道,“如今皇后小产,子嗣不保。因此按照圣上密诏,则由长公主即位。”
此话一出,朝中顿时哗然,原本安静的朝堂,此刻喧嚣得如同街头的菜市口。许多的目光都朝齐霁真扫来,更多的目光却看向了一旁怡然自得的萧韶。宗正高声喊了几声肃静,群臣这才安静下来。而宗正话音不绝,落在群臣耳中,更像是震天雷一般,几乎震得人三魂皆散。
“恐怕陛下已经被奸人所害,死前才发了这样一封密诏。”宗正举出诏书高声道。
一时间,所有的人目光都盯着那封诏书,目光灼灼。齐霁真轻咳一声,这声音虽然轻,但在这安静里就显得格外的明显。她也不在意旁人的目光,只是往前走了一步,礼数不乱,朝萧韶和宗正行了一礼,说道:“我身为圣上重臣,竟是不知道此事。不知宗正可否将密诏交由我一观?以辨真假。”
如今群臣都在这里,宗正也不怕齐霁真使什么手段的。而且齐霁真身为首辅,无论萧涅是活着还是死了,在新皇未上台时,齐霁真都是手握权力的实权人物,而且和此前的首辅还有不同。齐霁真怎么也是镇国公府的嫡女,哪怕没了首辅的位置,背后的人脉和靠山也不容小窥。哪怕成王倒台,也倒不到齐霁真的头上的。宗正自然是要给齐霁真这个面子的。
宗正微微一笑,说道:“齐大人乃是首辅,带领百官,自然是可以的。”
齐霁真谢过宗正,接过诏书细细看来。她看诏书是假,拖延时间才是真的。萧韶既然能拿出诏书,那必然是做好了准备,怎么可能让人轻易辨别真伪来。齐霁真眼睛稍稍往上一抬,只见金銮殿上站着的那名小内侍已经不见了踪影。司礼监和东厂互为勾连,齐霁真此前自然也是通过了曹督主给宫内最大的司礼监先通了声气的。否则皇后哪有那样容易就能在太后的眼皮底下流产呢?
齐霁真眼睛垂下,又招手叫来内阁的几名臣子,让他们来看。几名臣子凑得近了些,悄悄的看看齐霁真,生怕错过齐霁真的示意。齐霁真却镇定自若,只道:“你们说话便是。”
这便是要实话实说了。臣子们看着笔墨字迹,皱着眉头道:“字迹倒是圣上的……只是……”萧韶批过折子,笔迹自然流传甚广,若有人刻意模仿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此事事出突然,而且就算是下密诏,又怎么会绕过帝党,而选了萧韶呢?
情理道理都说不通。众人面面相窥,实在不知道怎么说。
“诸位可否觉得由予来接这个密诏有问题?”萧韶笑道,这话正中人心。
“不错!还请长公主解惑!”也有那胆大的臣子,上前一步直视萧韶,一副誓要得到答案的模样。
萧韶抿唇一笑,她目光流转,虽然将要四十,却依然美艳绝伦。她整整衣袖,说道:“这自然是有原因的。予也不卖关子。这原因自然是因为成王萧鸾不忠不义不信。”
朝堂又是一片哗然之声。
齐霁真站在下方,看着萧韶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她的无动于衷也让其他人渐渐冷静下来,众人皆是沉默,甚至有人带着看好戏的模样看着齐霁真与萧韶的针锋相对。齐霁真也没有开口,萧韶既然这样说了,自然会继续说下,这时候齐霁真无论说什么,不过都是色厉内荏的表现罢了。
萧韶见齐霁真不说话,倒是有几分无趣的撇了撇嘴,这才说道:“成王加害圣上,此为不忠。兄弟相残,此为不义。而成王本身隐瞒其女儿身,这是不信。”
一时之间,朝中吵杂之声大作。齐霁真平静无波的脸上也显露出了一丝裂痕,她虽然极力控制住自己的表情,没有让人显露出什么让人质疑的神情来。但她脸上的血色却是褪得一丝也不见,旁人见了,也不知道是哪一句话震撼住了她。齐霁真隐没在袖笼中的手捏得死紧,她甚至感觉到了湿润,想来应该是掌中的血肉被指甲所伤,流出了鲜血。
“长公主慎言,一切都要证据。”
齐霁真上前一步,说道。她身形消瘦,立在那里,站在萧韶及宗人府人的面前,就像是一朵娇弱的花朵面对深渊一般。但这又绝不是什么花朵,齐霁真张开嘴,笑得自信明艳。没人能看到她隐没在袖笼下的手微微发抖,也没有人听到她心中的心跳如擂。
“你要什么证据,是萧鸾是女人的证据吗?”萧韶笑,“这还不简单,她脱了衣服不就知道了么?”
“确实简单。”齐霁真应道,“只是成王不在,一切功过是非,谣言推断,都要等她回来才能知晓不是?”
“……你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萧韶眯着眼道。
齐霁真不答,这时门外突然传来擂鼓声,紧接着,一声接一声的通报声传进来,层层叠叠仿若浪涛,滚进众人的耳中。
“八百里加急军报!圣上宾天了!圣上留下诏书,由成王萧鸾即位!!如今成王扶灵南下,已到晋州!”
这一下众人都沉默下来。
一下子出现两封诏书,那就很明显,其中一封是假的。宗人府的人也面色不好看,出了这样的事情,他们自然也不会为萧韶出头。倒是齐霁真展颜一笑,说道:“诏书可能是假的,旁的也可能是假的。诸位,不若等成王回京,再做打算如何?”
第六十三章 第二枚兵符
等成王回京再议事, 群臣当然是巴不得了, 但是萧韶又怎会轻易罢休?她笑道:“如今成王在路上, 也正好我们派出钦差使臣, 验明成王身份,若是属实, 便押解回京,也免得折腾了。”
齐霁真也是一笑:“事关重大, 真假都需要花费大量时间查证, 更何况, 成王是先帝血脉,也是殿下您的血亲......须知虎毒尚且还不食子呢。”
这话说的便有些诛心了。人非草木, 在场皆是人精, 人精就难免会想的多。长公主如此对待血亲,又会如何对待自己呢?哪怕明知道齐霁真的话只是非常浅层的挑拨离间,却依然让人不免想到自己。
尤其是宗人府的, 他们多是皇室宗亲,与萧韶的关系比萧鸾还要远一些。同父兄弟姐妹尚且如此, 自己这样的就更远了。虽然明知利益才是联系彼此的关键, 但人之常情, 最难做出改变。因此宗人府的人面色也不好看了。宗正便站出来,说道:“首辅说得有理,既然成王要入京,便等到了京城再说吧。到时候孰是孰非,我们绝不徇私。”
宗正开了口, 萧韶的脸色也沉了下来。宗正是先皇父亲那一代的,按辈分,萧韶还得唤对方一声叔父。血亲辈分放在那里,萧韶自然也不能直接训斥或是反对。她脸色阴沉,此事此时没有得到准信,自然之后也不可能得到准信了。而拖到萧鸾回京,那之后又会发生什么?萧韶暗自咬牙,但目色却垂下来,掩盖住了内里的狠戾和杀意。
齐霁真见目的达到,萧韶一时无话可说,终于松了口气。她转头看向萧韶,笑眯眯的一展手,说道:“既然皆无异议,那就议事吧。”
众臣自然乐意附和起来。一时间,朝堂之上又是乐和一片了。只是萧韶却没有说话,只是听着旁人说话。
待到议事过了,齐霁真出了宫门,只见一旁一个小内侍探头探脑的朝齐霁真看过来。齐霁真朝他招招手,他就立刻笑起来,快步走来,朝齐霁真唱了个喏:“齐大人安好!”
“替我向司礼问好。”齐霁真回道,又给了他一锭金子。
小内侍高兴起来,连道:“为齐大人,为圣上办事,都是小的们的福气。”
齐霁真笑笑,敷衍几句,小内侍便识趣的告退了。只是走了数步,却见严蓁身边的大丫鬟绮罗站在那里。齐霁真停下,绮罗便快步几步,朝齐霁真一礼,道:“大人,太后召您入宫。”
这一出齐霁真自然是无法躲过的,她心中一跳,既担心是严蓁发现致使皇后小产的真凶是自己,又担心出了旁的意外。她道了声稍候,又扭头招来早就等着她的车夫吩咐了几句,这才转头跟着绮罗朝宫中去。
一路无话,齐霁真心中却一刻不得安宁。此前议事中的谍报当然不会那样凑巧。齐霁真买通了司礼监,负责传话的也不是旁人,而是此前沈引玉派来的信使,这是齐霁真早就安排好的后手,否则的话,哪有那样好的运气,就正巧来了使者呢?
齐霁真垂着眼,又将今日种种尽数想了一遍,她心中隐隐不安,也知道自己的不安在哪里。她捏了捏自己的鼻梁,叹了一声,为今之计,也只能顺势为之了。
不久后,负责接齐霁真的小轿突的一停,外面传来了绮罗的声音:“齐大人,到了。”
“多谢姑姑了。”齐霁真朝绮罗点头。
绮罗只是抿唇一笑,便在前方做牵引。绮罗虽然只是严蓁身边的一个下人,但多年来待在严蓁身边,又是看着萧鸾长大的,萧鸾对她也是一贯的尊重。因此在宫中绮罗的地位超然,哪怕是齐霁真对她也是十分尊敬。两人有过几次接触,齐霁真见绮罗神色之间颇有几分少见的迷茫,心中也有了猜测,便安定许多。
齐霁真见到了严蓁,严蓁比起齐霁真记忆中苍老许多,也要憔悴许多。那身原该裁剪合宜的衣裳穿在身上,竟有几分空捞捞的感觉,看来是在极短的时间内瘦下来的,连尚衣局都没来得及赶制新的衣裳。齐霁真心中念头转动,行动倒是没有阻碍,恭敬地行礼道:“臣齐霁真见过太后。”
“……好孩子,你起来。”严蓁说道,她虚虚一扶,话音里倒是熟稔热络,待到齐霁真起身后,严蓁又抓着齐霁真的手腕到身前来,细细的打量了齐霁真,“倒是瘦了些。”
齐霁真一笑,回了句场面话。严蓁也没有客套的接话,一时之间,倒有几分尴尬的沉默来。她们两人面对面见的次数其实不多,严蓁是一直知道自家六郎对这个女孩儿过分在意,又过分放纵。以前严蓁以为两人青梅竹马,大概也会成就一双好事,尽管这个女孩子的眼睛太有野心。可没有想到造化弄人,到底没有成好事,而严蓁也没有想到,萧鸾虽然没有娶齐霁真,却对齐霁真还是十分的纵容。
不过这种事么,男孩子总是不吃亏,更何况,齐霁真也一直没有嫁人,也算是心中有六郎,算得上是另一种守贞。严蓁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只是时隔这么多年,突然从前朝传来了那样匪夷所思的消息,惊得严蓁什么也不顾了。
旁人或许不知道,但是严蓁好歹将萧鸾放在身边养了这么多年,当然知道萧鸾从幼年时就不让人伺候的“怪癖”,如今想来,竟然处处是漏洞,竟然连齐霁真为何不嫁萧鸾,都似乎有了合理的猜测。只怕是萧鸾被当成男孩儿久了,对齐霁真起了心思,齐霁真心知肚明,自然是不肯嫁的!这么一想,严蓁对萧鸾就又是心疼,又带着几分埋怨。
但除了这种荒唐事,严蓁也想得更多。前朝发生的事严蓁已经尽知,不管那一前一后两封诏书谁真谁假,萧涅有死无生却多半是真的。一想到那个离宫时还一副意气风发的少年如今已经成为一具冰冷的尸体,严蓁的心中就觉得一阵阵的刺痛。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在想,为什么死的不是萧鸾呢?萧鸾已经尝过了权势的味道,成过婚,无论她是男是女,她都有了子嗣。而萧涅呢?他还那么年轻,他才刚登上帝位,马上就要开始亲政,而他的孩子,却已经没有了。
“你是皇上的首辅,皇上信你,哀家便信你。”严蓁也懒得跟齐霁真绕弯子了,她抓住齐霁真的手十分紧,双目紧紧的盯着齐霁真的眼睛,“你告诉哀家,得到什么消息了吗?”
齐霁真心念急转。她此前并没有对严蓁的发问做好准备,此前应付萧韶也是下意识的做的最坏打算。齐霁真顿了片刻,说道:“沈总兵派来的亲兵,八百里加急快报,说是圣上已经……去了。这消息事关重大,不会出错,臣已经查证过了信使的印章信物俱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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