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晋王
房间里站了许多人, 却都寂静无声, 在这安静之中, 严同音艰难的喘息就尤其明显, 就仿佛一个破碎的风箱在抽动。萧炜坐在她的身边,握着严同音的手, 低声劝说着让她含住参片。
“孩子……”严同音则低声道。
萧炜向后看了一眼,只见抱着孩子的医官朝他摇了摇头, 萧炜便转过身来, 哽咽道:“孩子很好, 你放心。你好好的养好身子,日后……”
“没有日后啦……”严同音低声叹息道, 她的双眼涣散, 却还是展露着笑容,仿佛是一声叹息,“我知道。”
萧炜声音一顿, 垂下头来,他握住严同音的手, 却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萧炜贵为天子之尊, 却也不是自小就这般尊荣的, 他幼年登基,但此前却并不是什么得宠的皇子。而登基之后,也曾受人辖制十数年,因此他知道自己不会金口玉言,在死亡面前, 哪怕富有天下,他也无法让人起死回生。
“阿姐……”严同音又低声唤道。
萧炜闻言,急忙朝严蓁的方向看去。严蓁看到萧炜目光含泪,其中隐带哀意,她见惯了萧炜对她的冷嘲热讽,何时见过萧炜这样的神情。严蓁只是晃了下神,就很快恢复过来,松开了萧鸾的手。
“母亲!”萧鸾却回握住了严蓁的手。
严蓁垂下头,见孩子担忧而纯真的眼神,到底还是没有挣脱开萧鸾的手。她们一起走到严同音的身边。严同音看到了严蓁,也看到了萧鸾,她眼底似乎浮现出了一抹笑容来,这一刻,身为母亲的本能让她苍白的脸庞上都染上一点红色,仿佛整个人的精神气都振作了起来。萧鸾知道这样的场景,她也曾在和嫔的身上见过。
回光返照。
“阿姐。”严同音朝严蓁伸出了手。严蓁松开萧鸾,握住了严同音的手,两姐妹的手一交握,严蓁的眼泪就忍不住落下来,如同珠串一般,她低声泣道:“药如。”
听到严蓁这般叫自己,严同音的眼神终于亮了起来,药如是严同音的小名,她们是同父同母的同胞姐妹,自小相处时,自然使用更为亲昵的小名。而她入宫后,虽然严蓁待她依然如同闺中时,却再也不叫严同音小名了。
“阿姐……”严同音低声哀泣,她想说一声对不起,可是她突然就明白,此时此刻,她什么都不能说,说了,就是害了自己的姐姐。
“傻瓜”到底是嫡亲的姐妹,严蓁立刻懂了妹妹未尽的话,她含着眼泪,低声安慰,“你会没事的,阿姐还等你好呢。等你好了,我们一起去看花,带着你的麟儿,他会长得很俊……”
“跟六郎一样俊吗?”严同音低低的笑,她的头靠在严蓁的手上,就如同她们幼时那样。
“跟六郎一样俊……”严蓁应道,她看着严同音的目光开始散了,她牢牢地咬住自己的下唇,嘴里渗出铁锈的味道。
“我的孩子……就托给你了。”严同音说道,她的声音已经越来越低,但她还是强迫着自己,撑起身体,看向了萧炜,然后把自己姐姐的手按在萧炜的手上。做这些动作耗费了她太多的力气,她的下身其实一直在渗血,根本就无法止住。她喘息了一声,看向萧炜,“我……我要看看他,我的,我的孩子……”
萧炜的身体开始颤抖起来,他猛地站起身,转头朝抱着死婴的医官那走去。那医官也忍不住浑身发抖,但依然还是压低了声音劝道:“陛下,不,不可……此物,不详啊……”
“给朕!”萧炜伸手就要抢,低声吼道,“这是朕的亲子!亲子若是不详,你这狗命也不用留了!!”
那医官吓浑身一抖,双臂下意识地松开,孩子往下坠落,萧炜眼疾手快地抢过,那孩子被这么一颠,陡然咳嗽一声,发出了细弱犹如猫叫一般的哭声。萧炜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而那医官则急忙跪倒在地,呼喊道:“陛下洪福!竟让小殿下起死回生!”
萧炜却不去管这些,他抱着孩子急忙回头,高声道:“同音!同音!你看,你看看我们的孩儿!!”
但那一头却寂静无声,严蓁慢慢地撑住自己的膝头,站起身来,回望萧炜,朝他摇了摇头。萧鸾低垂着头,她的手指死死的按在了严蓁的虎口处。一开始是严蓁自己按的,萧鸾看不下去,她接过了手,用力地掐住严蓁的虎口,让严蓁还能支撑下去。
萧炜顿在当地,他哽咽着,低头看着怀里的孩子。这个细弱的,仿佛风一吹就会消散的小生命躺在他的怀中,扁着嘴巴,发出微弱的哭嚎声。他想起他大儿子出生时,那哭声就如同一头有力的小老虎,和这个孩子一点也不相似。他以为孩子都跟萧鸑那样,一出生就充满了活力。
他也以为生孩子,都和他的后宫嫔妃那样,哭上一哭,孩子就出来了。他是皇帝,也曾一怒而杀人,但他还是第一次发现,生与死,竟靠的这么近……
近到手里微弱的生命诞生,那个让他感觉温暖的生命就消散了。
萧炜深吸一口气,但空气里淡淡的血腥味道却让他有种难言的苦涩。他大步走到严同音的身旁,严同音是睁着眼的,眼睛还望着孩子的方向。萧炜低声说道:“孩子很好,你莫要担忧了。”他手抚过严同音的眼,替她合上眼。
满室俱静,过了一会儿,萧炜才道:“严妃以贵妃之制葬入陵园,待朕百年后合葬。此子名萧涅,封……晋王,交由严贵妃抚养。”
这话便代表着一切尘埃落定。四周人齐齐下跪,恭喜陛下喜获麟儿的消息从室内一直延续到室外。萧炜把孩子交给了一旁的稳婆,转过身,既没有看严蓁一眼,也没有看王皇后一眼。甚至在他身后的严同音,他也没有看一眼。
他就像来时那样,急匆匆的来,又急匆匆的走掉。但是谁都无法忽略他,而他的话,也在宫内宫外掀起了一波浪涛。
新生的萧涅是萧炜的第九子,他一出生就被自己的父亲抱在怀里,一出生就被赐下名字,甚至一出生,就受封了王爵!在萧涅之前,除了三个最大的孩子,没有一个得了王爵。而他被抱养在严贵妃的名下,顿时,朝堂之中,许许多多看向严雪淮的人的表情就变了。
严雪淮曾有个宠冠后宫的女儿,现在他的女儿死了,却留下了一个封王的儿子。御史们开始重新上奏,求请立太子。但萧炜却毫不松口,一批批的大臣跪在宫门前,又一批批地拉下去,被打了板子。文华殿距离外廷不远,偶尔文臣们被打得哭天喊地的呼痛声也会传过来。
每每这时候,萧鸾就会停下读书,发愣一般地看着宫墙的那一头。这样的次数多了,先生就举起戒尺敲打萧鸾的案头,又或是要打伴读的手心。萧鸾见不得小伙伴受苦,就渐渐消停下来。但她也敏感地察觉到,宫人待她的态度又有了新的变化,更加的敏感,更加的小心,越来越像是对待萧凤鸣或是萧明那样了。
萧鸾不知道这样的事是好事还是坏事,她心头总是不安的,往严蓁那处走得更勤了些。而严蓁总陪在九郎身边,九郎早产,身体不好,稍微冷了热了就会生病,虽然有宫女乳母陪伴照顾着,但严蓁也不敢离开,一切亲力亲为。
萧鸾时常看到严蓁抚着肚子,看着九郎,沉默不语。萧鸾不知道严蓁在想什么,大人的事,大人们也从来不会对一个孩子说。但她已经开始感觉到了宫中渐渐紧张的气氛,严同音的死引来了萧炜的震怒,他下令彻查严同音之死。
那一日回到宫中后,萧鸾就在严蓁的注视下烧毁了那副鬼母食子图。严蓁注视着那张图被火焰烧成灰烬,低声道:“药如之死,我定会为她报仇!”
图已经毁了,而后暗香的尸体也被发现,引向严家的线索断了。但断的也同样是真正的幕后凶手。就算如此,萧炜也没有放弃怀疑严蓁。严同音的宫女大多是通过了严蓁的手。萧炜于是第一时间就将怀疑的目光投向了严蓁。这大概是隐于暗处那人的意图,只是最为关键的一环,却让严蓁以自损八百的手段给按下了。
这背后的事暂时不表,对于严蓁的怀疑让萧炜在朝堂之上,也对严家下了狠手,借故拔了好几个严家的党羽。
“严家势大,不管真与假,都是个好机会。”严蓁对萧鸾说道。
“那父皇是真的心疼姨母的死吗?”萧鸾问。
严蓁笑笑,只是那笑容里没有达到眼神:“真或假有什么关系,到了极处,假的也是真的。而且人心,有时候连自己都会欺骗。”
萧鸾懵懵懂懂地点头,她觉得严蓁对她的态度似乎有些不同了,变得更亲近,也更严厉。她会给萧鸾讲一些弯弯绕里的事情,而不再是如同当初那样,让萧鸾严持自身了。
而后的某一天,后宫中传来消息,严蓁小产了。萧鸾跌跌撞撞地奔回到景仁宫,迎接她的是萧炜,皇帝沉默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半晌后甩下一句:“你好好地看着她。”萧鸾心急如焚,等到萧炜走后,就一下跳起来,往严蓁处跑去。
严蓁脸色苍白,她看着萧鸾着急的表情,低声一笑,握住了萧鸾的手,说道:“六郎,从此以后,你就是我唯一的儿子了。”
萧鸾闻言,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鼻尖一酸,眼泪扑簌落下,滴落在地面上,成了一颗颗斑驳的水痕。
严蓁小产后,再无生育之力。严家之疑被洗刷一清。严蓁趁着病体,以思念父亲为由,召了严雪淮入宫。没人知道这父女到底聊了什么,但严雪淮回去后,以女儿逝去的伤痛为由辞官,萧炜准了他所奏,又仿佛是为了弥补一般,将严崇礼则升至礼部尚书。而后好好先生谢准被提为首辅。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个便当已派发,同音姑娘走好
第二十八章 序幕
这一夜风过十里, 朝廷动荡, 但京城的夜晚依然如同往常那般毫无变化。在西城小巷中, 有一小酒馆。店家做了几十年的生意, 全靠街坊邻里口碑相传,虽没有大富大贵, 却也能应付一家人的支出。
此刻灯火渐熄,店家靠在柜台昏昏欲睡。突然吱呀推门声响起, 春风倒灌入门中。春寒未退, 风中仍有些凉意, 店家打了个抖,清醒过来, 睁着眼睛朝门口看去。只见一个瘦骨嶙峋的中年男人裹着一身粗布衣裳站在那处。
“店家, 还有酒吗?”男人问,他说话声音不紧不慢的,显得温和无害。
“有有有。”店家急忙应道, 从柜台那里转了出来,朝男人笑道, “谢老爷可是有什么喜事?”
“是有一些。拦路大石已去, 便将由我来开零碎小道。”男人点头答道, 用袖子拂去凳上尘埃,落座下来。他摇头晃脑地哼着小调,笑,“难得喜事,因此来店家这里讨点酒喝。老规矩, 二两绿蚁酒。”
“看您说的什么话呢。”店家利落地拿起竹筒替男人盛酒。酒水声落入竹筒的响声十分清脆,叮咚如同泉水。店家干这活几十年了,十分的利索,他拿起柱塞,把筒口按实了,转身交到男人的手中,又忍不住道,“谢老爷您如今也发达了,又何必总居住在这样的地方,又喝这样的酒呢。”
男人哈哈笑起来,接过酒筒,指了指店家说道:“好你个瞎眼老头儿,老爷照顾你家的生意,你却偏生要将老爷往外赶。也难怪一直在此地,开不了大店。”
店家便躬身朝男人笑两声,回道:“小人不过凭借街坊邻居赏口饭吃,也没那大志向。”他这般说着,又一枚枚地收起男人扔在桌面上的铜板,放进口袋之中,低着头,一张面容都隐匿在灯火的阴影之中,“麻雀蜗于芦苇下,苍鹰筑巢崖壁间,这什么样的人啊,就该住在他应该住的地方。”
男人沉默不语,他拿起酒晃了晃,也不再开口,转身推门而出。
京城大,居不易。谢准入京二十年,终于有朝一日从泥底一跃入龙门。二十年间,同样一批意气风发的少年,有的入了世家门,早早地在朝堂风起云涌,有的仓惶败走,去了穷乡野僻,有的更是尸骨无存,无人记得。
第二日,谢准入首辅的消息传来,店家闻言一笑,知道那个总是来饮酒的男子应该再也不会来了。
这一年的秋闱,萧凤鸣与谢准共议之下,为朝堂纳入二百一十九人,只待次年春闱举人变进士,朝堂就会充盈起来。一下子多出这么多人,让世家不得不警惕起来,朝中风向对抗之气渐渐浓重起来。
朝中之事向来是男人们的天下,而后宫之中,女人们的战斗也从不停息。严蓁的小产让萧炜似乎很是愧疚,又或者是因为新生的萧涅被养在景仁宫里,萧炜也来了景仁宫几次。因了那一次的小产,严蓁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弱下去,倒有了几分严同音的风貌。她们本就是一母同胞,如今就更加的相似了。
就连萧炜有时见了,也会失神,低声道几句真像。而后萧炜连续三日都夜宿在了景仁宫。王皇后又气又妒,在宫中摔碎了好几个杯盏。但她的心中还是安稳的,只因萧凤鸣因秋闱的事,得了萧炜的嘉赏,寒门士子们感念萧凤鸣的恩情,待他也格外的崇敬。
论长论嫡,论朝中人气,萧凤鸣可说是诸子之中的第一人了。有这样一个儿子在,王皇后纵然对严蓁心怀不满,对萧涅怀恨在心,也还能收敛自己的形态,不至于太过冲动。
但她坐的住,其他人却不一定坐的住。直到一日里,萧炜怒气冲冲地走来,怒斥王皇后,王皇后方知始末。一宫女竟然试图祸害萧涅,被严蓁抓住,因此供出张嫔。张嫔素来与王皇后交好,因此王皇后对此事也略知一二,只是睁只眼闭只眼,全当自己不知罢了。
这条线索原本到张嫔处就到了头,却不料萧炜竟不顾皇后颜面,训斥王皇后掌管后宫无方。王皇后又羞又怒,却是敢怒不敢言,只得跪下称是,又被罚抄写经书一月才算完结。而在这段时间里,萧炜则让严蓁代行后宫诸事。
张嫔被废,也牵扯到了她的娘家。一时之间,虽不说人人自危,却也敏锐的感觉到这朝中的风向开始隐隐的有了变化。
严蓁对此倒是泰然得很,她摇晃着绢扇,一边逗着萧涅,一边说道:“看来陛下不会这般轻易立太子了。他在朝堂之上给了寒门一个甜枣,转头就给二郎生母一个巴掌,是为制衡。”她说着,又突然道一句,“少喝点绿豆汤,当心受寒。”
萧鸾急忙放下碗,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趋上前来,看了眼萧涅。她这个小弟弟,因为天生不足,比旁人要更加羸弱一些,长期放在室内养着,因此显得白皙纤弱。他已经识得人了,见到萧鸾,便朝她咧嘴笑,还伸出养的白白嫩嫩的小手来要萧鸾抱。萧鸾见了也觉得可爱至极,张手把萧涅搂在怀中抱起来,逗一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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