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韶的目光从陈瑾桌上的酒杯,再移到她骨节分明的手指,轻笑一声,说道:“我为陈翰林办的宴席,怎可不喝酒?”
陈瑾依然严正端坐,双手轻放在膝上,目不斜视,答:“谈公事,瑾不饮酒。”
“陈翰林又不是我府中的官员,说公事不妥。”萧韶长笑一声,往后一依,靠在了香软的枕间,端起酒一口饮尽,眯着眼看着陈瑾,道,“陈翰林你说,予说的对,还是不对?”
陈瑾的手指微微的蜷在了一起,萧韶看着对方的耳尖一点点地染上如葡萄美酒那样艳丽的颜色,这才笑了笑,不打算再逗弄她。
萧韶的手指划过杯沿,垂下眼眸问:“韦州贼寇还未根除,中州就出大旱,父皇十分重视,必会派遣人亲自押送钱粮前往……”萧韶的手指轻轻地敲击着膝盖,打量着陈瑾,却见她面无表情,又暗自叹息,续道,“你曾说过你是周山书院的学生?可对中州有所了解?”
陈瑾便转过身看向萧韶,她一向是这副端正的模样,嘴唇紧紧的抿在一起,拉出一道严正的直线。但她却有双温顺的眼睛,如果染上□□,这眼睛就会变得湿漉漉的,有种让人想要□□的冲动。萧韶突然觉得有些燥热,忍不住舔了舔下唇。
“禀殿下,周山书院书院距离中州不远,我对中州也有所了解。在闲暇时,我也曾看了不少县志当做解闷。”回忆起少年时光,陈瑾的目光也柔和了些,泛起了怀念又柔软的光芒,让她整个人看上去都温柔得像水一样。只是这样的情况并没持续太长,水就变成了石头,陈瑾的唇再度拉成了一条直线,“当地和别地的风俗有些不同。”
“哦?”
萧韶没有想到竟然能看到陈瑾的另一面,也起了些兴趣,示意陈瑾继续说下去。
但陈瑾却闭紧了嘴巴,不再提她少年时的那些事。萧韶也并没有非要陈瑾说下去的打算,她道:“替朝廷前往中州赈灾,并有巡察之责,代天子权,以免商人抬价,祸我国根。这是利国利民的好事……陈翰林为官,就不想为民做些事么?”
陈瑾并没有吃惊,从萧韶提起中州大旱时,她就猜到了萧韶的想法。当然,说是利国利民,其实也不过是对方送来一个梯子,让你能顺着往上爬一爬,履历上写得更为漂亮,好踏上青云路罢了。而她也清楚,自从她对萧韶说出那些话开始,她的身上就打上了萧韶的烙印。萧韶这是想往朝堂塞自己人。
可是这究竟是萧韶自己的意思呢?还是萧凤鸣的意思呢?
陈瑾打住了脑中升起的想法,并将它们死死按在了脑海深处。她既然已经抱上了长公主的大腿,自然就不会矫情地放开。于是陈瑾拜伏在地,道:“臣谢过殿下。”
“话里的谢,未免太轻了。”萧韶走到陈瑾面前,伸手扶起了陈瑾,勾着她一点一点地往内室引,看着对方的脸渐渐染上绯红的色,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太轻的话,本公主可不会满意的。”
不知何时,乐声停了,歌舞也止息了。侍从与仆役们退得干干净净,在这房间中,响起了细细碎碎的人声,宛如另一曲高低起伏的乐章。
且不论京中都在为这肥差各种安插人,这厢里,萧鸾等人从周山书院北上,落入眼中的,则是真真切切的大旱中的景象。
土地干涸,就连常青的竹子都因久不降水而变成金黄色,只要一伸手就能拉扯下一大片来。道路上已经有流民出现,他们个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眼中闪动着饥饿的光,在看到萧鸾一行人后,边畏惧地在道旁看着。更有甚者,会冲过来朝萧鸾等人磕头下跪,哭泣道:“老爷们,给口饭吃吧。”
萧鸾有些犹豫地按住腰间的钱袋,却被钱多尔一把拉住。青年显露出了一丝冷漠:“你救他一人,其他人怎么办?”
萧鸾闻言,环顾左右,见所有的人都盯着她,眼中透出贪婪。萧鸾知道他们现在不敢,是因为他们这行人身强体壮带着武器。可若是贪婪胜过了畏惧,就算是他们也拦不住饥饿的野兽。想到这里,萧鸾心中一颤,她知道自己不该动,可是眼下的情景又实在太多凄惨。
一片的死气,瘫坐在地上的流民,贱卖自己孩子的父母,出气多进气少的老人。萧鸾身在一个残忍的地方,却没有见过死亡如此的直白。男女老幼,根本不在乎自己衣不蔽体,他们搀扶着,在看到萧鸾的手放开钱袋后,露出了失望的神色。
“你不得好死啊!!”
最开始求萧鸾的那人见到萧鸾收手后,大声叫骂起来:“你这样的人,死后会下地狱的!”
萧鸾没有开口反驳,而周围的侍从立刻拔出了刀剑。那流民急忙躲远了些,又冲她的方向唾了一口。萧鸾示意左右不要再惹事,她看了钱多尔一眼,见他对这样的唾骂毫无反应,便问道:“虽然我一人帮不了所有人,但我身为皇子,也不可就这样不管不顾。”
钱多尔抬起眼看了萧鸾一眼,问道:“那公子打算怎么做呢?你能变出钱财,让他们都吃上饱饭吗?你能让天上下雨,让作物起死回生吗?旱灾这样严重,州府的官老爷们难道就不知道吗?”
萧鸾沉吟片刻,便道:“虽然我不能做到这些,但我们可以前往州府,督促州府赠灾的事宜。”
说话里,萧鸾也露出了一份沮丧来。正如钱多尔所说的那般,州府的官员必然是知道这些事的,可是他们一路行来,却并没有看到官府有什么举动。这实在是让人心寒的事情。果然还得往州府去一趟才行。萧鸾想着,又朝齐霁真看过去。却见齐霁真不知何时下了马,正蹲在一旁与一户人家说话,而一旁的人家又嫉又妒的看着。
萧鸾生怕齐霁真身形细弱,会被流民抢劫,一口三娘差点脱口而出。所幸她还保存了几分理智,话音到口,就变成了:“李兄,你在做什么。”而几个侍从则察觉到了萧鸾的关切,悄然站了过去,算是为齐霁真撑腰,威慑其他虎视眈眈的流民。
听到萧鸾的声音,齐霁真拍拍手,站起身,将几个铜板交到与她说话的流民手中,这才走回了萧鸾身边。齐霁真见萧鸾盯着那个拿了铜板的人,知道她的担忧,于是压低了声音笑道:“不必担心,我给的少,正是他说话的量。只几个铜板,够他们一顿,不至于被人抢了去。”
就算被抢,这样少的钱财,也不会闹出人命去。
“你素来知我。”萧鸾笑着点了点头,又让齐霁真上了马,一行人缓缓前行,萧鸾这才问,“问出什么来了?”
“他们也刚从附近村庄出来的,打算前往附近的县城。”齐霁真道,她抬头看看天色,阳光灼灼,焦金流石,这样的旱灾是在京中看不到的,哪怕天气同样炎热,但京城之中依然会有豪族奢侈地拿出冰来降温。那时候的她们,又哪里会想到,同样的天地下,会有人因天热而衣不蔽体,莫说体面,就连生存都变成了问题呢?
齐霁真想着,萧鸾见她走神,也没有继续问。倒是等到齐霁真回过神来,颇有些不好意思,继续道:“我听闻也有些人不愿走,在等求雨的神官。”
“求雨?”萧鸾想一想,问道,“是钦天监派下来的祀官吗?”时有大旱,天子也除了发布政令,开仓赠灾以外,也会派遣祀官到重灾的地方求雨。
齐霁真摇摇头,说道:“以往求雨归求雨,却不管灾民。这次据说是当地很是灵验的一个教派,叫做莲华教,会派送米粮,也会举行求雨仪式。”
两人一边说着,萧鸾又扭头问一旁的钱多尔道:“钱兄可听过这莲华教?”
钱多尔凝神想了想,皱着眉头,道:“我也曾听过一个,不过名字略有不同……”
正说话间,突听得前方吹吹打打,好不热闹。一行人看过去,只见华盖高举,当先有人敲锣打鼓,高呼:“妙法华莲使者到,来往避让,不得冲撞。”而在那人之后,四名妙龄少女捧香缓行,而后又是四名俊秀少年手持萧剑,再而后则是八个壮汉,抬着步辇,步辇上放了纱障,只隐约看到里面端坐了一人。而后则是跟的各色人等,有富贵人家,也有面黄肌瘦的流民。
“你看,求雨的来了。”
齐霁真见状,便朝萧鸾微微一笑,说道。
作者有话要说: 我记得川大旱,我从老家坐大巴到成都,看到路边的竹子都干枯了,金黄金黄的,非常好看,也非常残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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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县城
萧鸾到底还是没有留下观看求雨, 只因他们在商讨时, 一旁的路人告诉萧鸾, 府城中的求雨仪式才叫真正的仪式, 这仅仅是莲华使者的下访而已。萧鸾有几分好奇,便笑着问起。回话的那人看看萧鸾, 又看看萧鸾身后的护卫,便笑道:“小郎君是外出游历的世家子吧?”
萧鸾笑笑, 点头称是。那路人闻言, 也带上了几分得色来, 说道:“说到这莲华教,可是整个省府的一大特色。莲华教众不必出家, 也无需更换僧袍, 只需诚心在家中诵经,就可求得功德,日后也好入神国。”
“这倒是有些意思。那如何分辨教众呢?”
路人于是笑了起来, 带着看待外乡人无知的那种得意劲:“无需分辨,只要诵经就是, 当然也有教观, 大家会去上香诵佛的。”说到这里, 路人便有些激动起来,说道,“你看眼下这妙法莲华使者,就已经是旁人难以匹及的威严庄重了,而在州府内举行的求雨更是一生难以想象的。”
“哦?”
萧鸾拉长了点声音。齐霁真朝路人行了一礼, 又装作好奇的问:“莲华教除了求雨之外呢?”
“当然是施舍粥食,救济穷人了。”路人说着,又指着道旁那边面黄肌瘦,却明显精神亢奋的人,说道,“他们都指望着莲华教施舍呢,若是儿女被选为侍教使者,那简直就是鸡犬升天的好事了。”
一行人顺着路人所指的地方看过去,果然看到好几个人都带着儿女站在道旁,期望能得到神使的垂怜。偶尔也有神使过去,翻看孩子的身体,看看孩子的牙齿,就如对待牲畜那般,若有合适的,就扔下一贯钱,把孩子带走。而那些父母则露出了与有荣焉的表情,旁人更是羡慕不已。
路人对此有一种习以为常的冷漠,转过了视线说道:“省府每年都会举行大祭,你们运气极好,今年大旱,大祭提前了,也一定会操办得比以往更为隆重。”
再往下聊下去,就已经没有什么了。萧鸾谢过了路人,一行人便往府城走,一路上大家都有一种沉闷的氛围。他们看到了没有被神使选中的孩子父母在卖儿卖女,懵懂的孩童被人牙子带走,末了还要嫌弃要用自己的米粮养着。也遇见莲华教在布施,萧鸾让一个侍从去看了看,其实也就一碗清水,里面浮着几颗米粒,还是陈年的大米。
而这样的大旱中,也并非没有水的。萧鸾见到也有湖,尽管湖水周边的水渍表明了水位已经退去了很多,但周边的田地依然是翠绿如同新春。可是问过才知道,这些都是莲华教的土地,是普通人不能进去的。萧鸾看着回答的人在说到莲华教的田地时,露出了一种向往,说道:“可惜他们只招身强力壮的力士耕种,否则的话,我也想卖身为奴。”
当自由的良民自然比低人一等的贱民好。可是在生存面前,什么尊严都只是一句玩笑而已。
萧鸾无法指责这样的想法,他们手中有钱,护卫看上去就精壮凶悍不能惹。他们平安地通过了野外,行了两天,才进到一个县城中,而要到府城,则还需更长的时间。
县城虽小,却也不再是那种需要耕种的庄户人家了。连日里那让人觉得不舒服的干旱似乎都看不见了,路上的行人虽然也有些焦躁,却没有此前一行人所见的那种连生存都成问题的饥饿感来。
只是这县城中也有不少流民,他们在自己的头上插一根草标,示意自己可以卖身,遇到衣着富贵的人,就会上前去询问要不要买自己。萧鸾虽然心中仍旧有些不舒服,却也不再像最初那样心软了。
一路的旅途让一行人都十分的疲惫,他们找了店家,果然住宿的价格也比其他地方贵了许多。但一行人最不缺的就是金银,因此爽快付钱,入住以后,萧鸾又招来霍庆山,让他去米粮店逛一逛。
霍庆山立刻明白了萧鸾的意思,他看了眼沉着脸,显得十分严肃的萧鸾,恭敬地应了声是,就急急忙忙地转身去找手下去了。
萧鸾还在沉思,倒没注意霍庆山,而一旁的齐霁*真却将霍庆山的举动看在了眼里,见他身上陡然冒出了干劲,此前的不屑与疲惫收得一干二净。齐霁真忍不住也勾勾唇,转过头去看萧鸾。这个小小的少女板着脸,她或许是在想着什么严肃的事情,但她还是太过年轻,看上去有种模仿大人的可爱。
齐霁真忍不住回想起那一天在温泉看到的旖旎又艳丽的一幕,于是又暗自摇头,已经成年了啊……
“李兄是怎么看的呢?”
萧鸾突然转头看向了齐霁真。她有种固执,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泄露了齐霁真的身份,因此就算是两人独处时,也会叫齐霁真的假名。开始时,齐霁真还有些不习惯,但很快的,她也发现了其中的便利,因为萧鸾的关系,周围人也不敢呼唤齐霁真的真名,而齐霁真也不得不在极短时间里习惯了这个名字。
听到萧鸾的问话,齐霁真也很快收拢了心中的遐想,她道:“华莲教有此声势,绝非一日之功。”
“不错。”萧鸾点点头,又叹息了一声,道,“我们身处京中,却从未听过这样的事……”她说到这里还是停了口,没有继续往下说下去。若说这天下是萧家的天下,那为何他们都被蒙在鼓里呢?天子派遣臣子前往各方,就是天子的耳与眼。可如今,耳眼出了问题,那高高在上的天子便成了聋子与哑巴。
思及此,萧鸾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冷么?”齐霁真注意到了萧鸾的不对劲,皱眉问。她一直担心萧鸾的身体,萧鸾自从第一次来了月事后,之后的几个月里总是断断续续的,而萧鸾又不能让人起疑心,因此总是强撑着骑马。这让齐霁真十分担忧,生怕因为没有好好的调养,让萧鸾落下什么病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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