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慰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身后传来巨大一声轰响,随后那高高的楼房整个倒塌下来,万籁俱寂,一切生机都被掩埋在尘土下。
好像过了很久,又好像只有一瞬,仲钦听见有人在吼:“别发愣!先把小孩儿送去医院!他烧伤了!其余人继续抢救!”
仲钦张了张嘴,想问那个哥哥还活着吗,却怎么也不敢问出口。
他一路呆呆地被送到医院,看见旁边还有几个和他一起被救出来的人,烧伤都比他厉害,医院房间内除了消毒水的味道就是被烧焦的气味。
除了难以忍耐的痛苦的呻.吟,谁也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医生赶到,说要给他处理烧伤的地方,让他别怕,疼就叫出来。
仲钦埋头咬着身下的褥子,一声也没吭。
夜还很长,伤口处理好后,仲钦趴在病床上睡不着,沉默地听着外间隐约传来的议论声。
“半夜着火,谁能知道啊?好多人梦里就被烧死了……”
“听说一整栋楼就救出三十多个,还死了两个消防员……”
“还有送进医院也没救活的,唉,可惜了……”
医院里一片混乱,直到第二天才恢复秩序。早晨医生护士过来查房,看见仲钦时都愣了一下。
“怎么还有个这么小的小朋友,一会儿给他换个病房吧。”一位女医生过来检查完他的伤口,压低声音对旁边的护士说,“这个房间里的人都伤重,小孩儿心理脆弱,别让他看见这些。”
“好。”护士不忍地瞧了瞧仲钦,忍不住反驳,“这都看了一晚上了……”
医生瞪她一眼:“及时止损!”
随后又看向仲钦,温柔地问:“小朋友,你还有亲人吗?记不记得他们的电话呀?”
仲钦犹豫一会儿,点点头,小声回答:“我记得我妈妈的。”
“那给你妈妈打个电话让她来医院好不好呀?”医生掏出手机递给他,“跟妈妈说你受了伤,让她来医院照顾你。”
仲钦乖乖接过手机,拨出仲芳菲的号码。
许久,那边接起来,熟悉的声音问:“哪位?”
“妈妈……”仲钦憋了一晚上的眼泪瞬间决堤,“是我……”
电话对面沉默两秒,冷淡地说:“你打错了。”随后挂断电话。
仲钦怔怔地握着手机,喃喃道:“没错啊……”
“小朋友,你再看看,是不是号码拨错了?”医生凑近来问,“咱们重新打一次好不好?”
仲钦埋头想认真看看自己拨出的号码有没有错,可泪水糊住了眼睛,他半天没能认清楚。
“我不会记错的……”他翻来覆去地将号码背了好几遍,焦急地啜泣道,“我记得就是这个号码的……”
“别急别急。”医生摸摸他的头,“这样吧,阿姨刚刚听到你说的号码了,一会儿阿姨再给妈妈打一遍电话,好不好?可能妈妈看到陌生号码,以为是骗子。”
“不是……”仲钦摇着头说,“她生我气了……我惹她生气了……我叫别人妈妈,她生气不要我了……”
“怎么会呢?”医生说,“没有妈妈会不要自己小孩的。”
仲钦抿着唇摇头,迟疑片刻,又说:“我还有婶婶,给我婶婶打电话吧。”
医生应下来,按他的说法拨出一串数字,打了好几次都没通。
“是不是又记错了呀?”医生问。
仲钦睁着眼睛呆呆地想了一会儿,摇头说:“不是。”
“那是……”
“她死了。”仲钦说,“她也在那个房子里,她说去给我煮姜糖水……她被烧死了。”
“啊……”
医生顿时无言。
仲钦将脸埋进枕头里,再没开口。
之后医院联系到仲芳菲,仲钦看见她后第一句话就问:“我打错电话了吗?”
仲芳菲先前确实是在气头上,以为仲钦终于认识到错误,想再教训他一下,就骗他说打错了,还想着如果他再打一次电话来,她就顺着台阶下。
至于电话号码陌生的事她也没多想,因为家里没有座机,有时候保姆出去买菜,仲钦一个人在家想联系她,都是随便找个邻居借手机。
谁能知道,昨晚竟会发生那种事……
面对儿子的质问,她既后悔自责,又心虚不敢面对,只好硬着头皮说:“你应该是打错了,妈妈没接到你的电话呢……”
“哦。”仲钦平静地接受了这个说法,“那我以后背电话号码一定会再仔细一点。”
但他心里知道,自己肯定没有打错,否则医院怎么能联系到她呢?
只是自此以后他再也没提过这件事。他从来就不是爱翻旧账的性格,毕竟过去的已经过去了,即便那天晚上的画面总是在他的噩梦里重演,也没有人可以与他感同身受。
“小男孩那时候还不明白,直到很多年以后重新看当时的新闻报道,他才知道,原来那栋楼里死去那么多人,都是因为他。”
仲钦仰起头看向季舒远,目光却没凝在他脸上,好像仍在出神,轻而缓地说:“他害许多人死去,又被人用生命救活,同时背负着罪孽与责任,所以他不该活也不能死。”
“他应该……在痛苦与折磨里苟延残喘。”
第131章 “可是季老师给的枷锁好甜,我舍不得跑。”
窗外阳光灿烂,室内温暖明亮,仲钦抵在季舒远胸前的手指却像块冰。
凉意透过薄薄的上衣,顺着肌肤脉络,仿佛能把心脏冻僵。
季舒远抬手捏住他的脸,拇指滑过丰润的唇,确认这里是热的,才感觉自己紧绷的神经稍缓。
继而便是压抑得令人难以喘息的酸涩。
他想,这个人才十岁就已经学会了隐藏自己煎熬的苦痛,最后一次在别人面前发泄是他给仲芳菲打的那个电话,之后不论是面对亲生母亲,还是面对像亲哥一样的助理,抑或是后来结交的朋友,他都不曾透露半分。
这个人像玻璃也像瓷器,精致易碎,却又坚硬万分。
他好像很容易被击溃,一粒火星、一股焦臭的烟,或是不开灯的暗夜,没有窗帘的房间,都能令他崩溃。
但他又很强韧,流言蜚语刺不穿他的壁垒,理智裂成碎片,他能自己默默拾捡,拼凑回去依然坚固。
可是每一次悄无声息的崩溃都会疼。
每一次重归完好,都会留下裂痕。
人怎么能这么活着?
还不如死了解脱。
“‘大难不死’后面紧跟的那半句话叫作‘必有后福’,而不是‘必受折磨’。”
安静良久,季舒远开口说话时好像跟着遭遇了一场灾难似的,声音里有种虚弱的轻。
“消防员救你也不是为了让你带着痛苦存活,这种狗血虐心剧情连小说都不写了。”他道,“若真觉得自己有罪孽,正确的做法是想办法弥补——何况你有什么罪孽?谁会让一个十岁的小孩儿来担这笔账?”
“没有谁。”仲钦低声说,“但我自己知道。”
“你知道什么?”季舒远语气里带上几分严厉,“那天的事情不是只有你自己知道,它甚至上了报纸,全城的人都知道,但有谁说过你有罪?你罪在哪里?罪在不该生病发烧吗?你自己听听这荒不荒唐?”
“……你不要凶我。”仲钦在他脖子上挠了一下,委屈道,“道理我都明白,但我没办法不愧疚。所有人都可以安慰我说我没有错,但我自己不可以。”
“你如果愧疚,可以想办法资助其他活下来的人,而不是日日自我谴责。”季舒远说,“逝者已矣,法律和道德都没有判你的罪,而你自认不能去死,那就好好地活,不行吗?”
“我也想,我也想不这么痛苦,但我做不到……你不能理解吗?”仲钦用一种难过又失望的眼神看他,“我资助了所有幸存者,我偷偷去那两个牺牲的消防员家里探望,替他们的父母养老送终,但是死去的人怎么弥补呢?他们总在梦中责怪我……”
“……”
季舒远难以忍受地抬手捂住他的眼睛,喉咙发哽:“对不起,我刚刚没控制好情绪,我只是……不知道怎么安慰你。”
“你不用安慰我。”仲钦深深吸了口气,“我能遇到一个可以把这些事情和盘托出的人,已经是上天厚待。”
“我恨不能与你一起承担。”季舒远紧紧搂住他,低低道,“是我无能为力,恼羞成怒。”
“你没有无能为力啊,跟你在一块儿我都不做噩梦的。”仲钦手指轻轻划过他的鼻梁,叹息道,“你怎么这么爱我啊?我何德何能,竟然能遇上季老师这么好的人……是不是上天分配爱意的时候撒得不均匀,把原本应该由亲人给我的爱意都分配给你了?可是这样对你好不公平啊,凭什么要让你一个人来承担我的一切索取呢?”
“我求之不得。”季舒远盯着他,沉声道,“我的人只属于我,他的一切由我承担,这世上只有我能给他想要的,风筝飞得再高,唯一的那根线仍然只由我拽着。他的心脏和骨肉里都刻着我季舒远的名字,走到哪儿都得戴着属于我的枷锁,谁也撬不开,谁也骗不走。”
“哇,季老师这么可怕,谁撞见不得绕道啊?”仲钦笑起来,“可是季老师给的枷锁好甜,我舍不得跑。”
“小骗子。”季舒远屈指抵在他眼角,“刚刚看我时那个失望的眼神,不是想跑的意思?”
“没有,哪能呢。”仲钦讨好地舔了下他的手腕,“我只是有点难过季老师凶我。我以为卖完惨能被季老师抱在怀里哄的,结果你那么严肃,搞得我好害怕。”
顿了顿,他凑近去直视季舒远的眼,认真道:“我以前不是说过吗?我希望你不要放过我,就算以后我求你骂你,你也千万别放过我。季老师,你是我活在世上的最后一根浮木。溺水的人松开救命稻草一定不是因为他对稻草失望,而是因为他……”
“知道了。”季舒远打断他,“后面的话不想听。”
“好吧。”仲钦舔了舔唇,“那我不说了。”
先前气氛太沉重,季舒远有心转移话题,便捏捏他的脸,瞟了眼挂钟问:“饿不饿?快中午了。”
“我还好,你饿了吗?大块头就是能吃。”仲钦说着就要起身,“我给你做饭去。”
“等等。”季舒远拽住他。
仲钦回头:“怎么?”
“我忽然想到了办法。”
“什么办法?”
“解不开的死结就由他去,生活总会有别的事情吸引你的注意力。”季舒远说,“逃避并不总是懦夫行径,也可能是上上策。”
“季老师又开课了。”仲钦笑道,“这次讲得很有道理——唔,以前也很有道理。”
“就算成为懦夫也没关系,反正你不必在意别人。”季舒远拇指摩挲着他的手腕,语调和动作一样缱绻,“而全世界唯一爱你的这个人,依然非常爱你。”
仲钦定定地看他一会儿,忽然回身坐在他腿上,搂着他的脖子说:“我不想做饭了,季老师要是真觉得饿……就先吃我。”
“……”季舒远喉间一紧,声音骤然哑了,“行。”
他抱着人起身往卧室走,行动间指腹揉进衣缝,咬着仲钦的耳垂道:“给我看看你的疤。”
“看看可以,别动嘴。”仲钦小声抱怨,“每次都弄得很痒……”
“十多年前的老疤,还怕痒?”
“心里痒,喉咙里也痒。”仲钦被他揉得忍不住弓起了腰,话音也开始有间断,“比、比身上痒……难受多了……”
“是么。一会儿给你挠挠。”
季舒远关上门,把人放在床上,仔细地看那道疤,许久才问:“疼么?”
“你问现在还是以前?”
“你说呢?”
“现在肯定是不疼,就是你一碰它就痒。”仲钦抓过来一只枕头垫在身下,闭着眼睛说,“至于以前……说实话,没觉得疼。当时已经吓傻了,根本注意不到这里。”
季舒远抬眼瞥见他的后脑勺,语气平平道:“撒谎。”
“哎呀。”仲钦曲腿用脚后跟蹭他的腰腹,卖乖似的说,“都过去这么多年了,疼不疼有什么重要的,何必说出来让你难受嘛。”
季舒远沉默地摸了摸那处,随后俯身吻过去。
“哎!”仲钦嘶声,“说好不动嘴的!”
“没跟你说好。”季舒远钳住他,“别动。”
“……唉。”
温热的舌尖挨上肌肤,仲钦难以自制地颤了颤,将脸埋进枕头里,咬牙没让自己泻出声音。
半晌,他实在没忍住,侧身躲了一下,伸手抬起季舒远的额:“你不要那么在意了,再舔它也不会好。”
“没在意。”季舒远拽着小腿把他拖到眼皮底下,垂眸欣赏片刻,弯了弯着唇道,“全身上下都长得这么白净,就那么一块儿不同的地方,任谁都会忍不住多看几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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