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当日的林惠,亦只将怀有身孕之事告知了林墨。
林墨为此事很高兴,想了又想,最后也只告诉了与他一块藏身江山不夜的滟九。
滟九应该也是高兴的,这件事,算是那时最令人高兴的一点欢喜了。
对着林墨的那红绳钻研数日,滟九手巧,也心细,琢磨着,自己学了起来,然后又教会林墨。
因林惠这一回,也未告诉林墨她自己确切藏身之处,于是林墨将这红绳及一枚锁魂铃,先托人暗中送去虞城,送给陆怀瑛,让他转交。
而陆怀瑛,为林惠安全,便是孩子出世,其实也只先去看望过林惠及孩子一次。
巧合的是,当时陆怀璋的第一个孩子,也在数日前出生。
他是陆氏未来的家主,他的孩子亦是家中长孙,众人都为此高兴。
陆允琏金贵极了,虽然他那生母因诞育长子而元气有损,无法亲自将他照顾,但日来多少人看顾于他,悉心照料,无有一点怠慢。
陆怀瑛及陆怀璋的亲父,虞城陆氏的家主陆辰翰,以及他之正室,也为自己长孙的诞生而十分关切欣喜,亲自为他取名陆允琏。
琏为宗庙祭祀之器皿,有承继之意,陆怀瑛也觉得,这是个适合未来家主的好名字。
而陆怀瑛的孩子,则只有林惠一个照顾,由他与林惠商议,取名为陆永瑺。
瑺为玉器,陆怀瑛希望他真的做个如玉君子,别再被他人蔑称为不过是块像玉的石头。
可怜这个孩子,除了他们夫妻,除了陆怀瑛之生母,除了林墨滟九,没有别的人再加诸关心,在此刻知道他存在。
不止如此,陆怀瑛来到虞城远郊,先去拜访他那其实几乎算是被撵出,已不再留居陆府的生母;又记挂着陆允琏出生,前往看视,不料被陆怀璋讥讽送赠红绳实在寒酸。
陆怀瑛本来应该都已经习惯,但那一日,他觉得不能习惯。
在他看来,这两个孩子真的像极了。可为何几乎一模一样的孩子,命途如此不同?他的孩子,真就一生不能成为陆家的主人么?甚至还会像他一般,受尽屈辱长大?
陆怀瑛已经对此事接受,但是永瑺不一样,初为人父的陆怀瑛,一点都不愿意让他也过这样的人生。
那么,远离陆氏,远离一切权柄,便好么?那如若有一天遭逢危难,谁能解救?陆怀瑛一个人,可否护佑心上众人平安?
巧在也就那时,安宁林氏倾危的消息传来了。
陆怀瑛,竟被他父亲传唤至虞城陆氏仙府。
他们向陆怀瑛保证林惠安全,但她需得将一个身入诡道,臭名昭著的林墨引来问罪。
陆怀瑛想了又想,权衡再三,最终答应了。
但,他只答应引林墨前来,且此事不能让任何其余人知道。
至于林惠的安危与下落,虞城陆氏需得承诺,只要林墨到来,就要与季、邾、孟、娄诸家仙门一齐,号令天下正道仙门丹书为证,再不得过问追究。
为了他答应此事,陆府众人待他比从前亲善了许多。
陆怀瑛得到他们这些虚伪承诺,做定了别的主意。
他又悄悄去看望了林惠一次。
这一次,他借口说隐居的母亲生病,也十分记挂永瑺,他想偷偷把孩子带给母亲相看,住上一段日子便回来,不会让任何人知道。
林惠对此,犹疑再三,也不愿意和孩子分开,但最终的最终,还是应了,嘱咐他必须将永瑺尽快带回,也不能令任何其他人看见。
就是在那一次,陆怀瑛趁机于夜中潜入陆府,将两个昏睡的孩子调换,并在母亲隐秘居处过上月余,才将孩子交还给林惠。
而林墨送赠的红绳及金铃,因这两个孩子的命途调换,也先被他收藏起来,一直不曾交付。
太多往事,实在有太多往事,全作悔恨怨怒,都已经全部在漫长年岁中品尝重温。
这一切都令陆怀瑛的语气中,写满卑微倦意。
“我一直以为,只要想着,皆是我的过错,我便能像阿惠要我答应的那样,对你好一点。”
“可是我不能。”
“你不该回来的,砚之……我每次想到你,就想到阿惠,想到我什么都不是,保护不了阿惠,也保护不了我的孩子。”
作者有话说
希望大家谅解,不要在评论区剧透,我想尽量给后来的盆友一些好的阅读体验……以及,真事隐没,假语传世,这故事里的一切,这污浊世间发生的,全部都是我所喜欢的,我所略擅长的,愿您也喜欢。
第174章 章之四十五 旧患(上)
其实,就连陆怀瑛也不知道,为何当日的林惠,竟会有那等聪慧。
“给砚之送一封信吧,近日里全是些奇怪传言,别叫他冲动行事,误信他人,为了你赶来虞城,我实在怕他们会对砚之不利。”
陆怀瑛将孩子交还给林惠,林惠十分高兴,对他疼爱非常。陆怀瑛暂且放心,便与她提起这件事。
这些问话,说得平常,而且关切,一如往日,陆怀瑛想,林惠也不会因此察觉有异。
那段日子,林墨大约也觉诸事有异,故而行踪无定。陆怀瑛猜测,也许他藏身于他那人所不能擅入的樊楼不出,又或者在任意天涯海角;但他心系林惠,也好像唯有林惠,总是能知道他人在何处。
陆怀瑛虽不知,也从不过问他们二人如何能通信联络,但林惠立刻就答应了,就像是不疑有他的,写下了一封书信,当着陆怀瑛的面,令人送走了。
陆怀瑛令人将那信截下,描摹林惠字迹,将内中所书,改作了让林墨快来。
但林墨没有依约而来,约好的时刻,只有林惠一个人,独自闯入了虞城,来到了严阵以待,等候罪人林墨的陆氏仙府。
她的确是修为高卓的女修,竟也没有人知道她如何能来。
陆怀瑛就眼睁睁地看着他的爱妻,在众人之前,道清自己清白无辜。
可她的言语,不能令众人轻易放过林墨。
林惠坚持道:“我愿以我性命作保,我家砚之也是无辜。”
别的仙门中人,如平阳季氏的季思阳等还未说话,陆辰翰已经先作大怒,令她住口。
就算陆怀瑛不过庶出,不得重视,但毕竟也是虞城陆氏本家一脉。可他却自作主张,不问家中,就娶回安宁林氏的妖妇,惹来不知道多少烦忧,已经令陆家人恼极了。
如今这妖妇在长辈之前,竟还如此骄傲倔强,更让人愤怒。
陆怀璋与他之亲妹,从来与他父亲同气同声,闻言冷笑,张口便骂。
“安宁林氏妖妇保住自己的一命还不知足?就凭你能为他林墨说情?他无辜?他身入诡道,结交幽独之人,为妖邪讨情,全安宁城都说他是败你林家的根本——”
陆怀瑛难得厉声,喝止道:“怀璋!”
陆怀璋并不惧他这出身卑贱的长兄,仍旧拿白眼相对;而林惠冷笑,可她还未辩驳,这话却已令前来议事的娄昱平十分不快。
他是从来不怕得罪谁人的,又与林宽是故交,心知陆怀瑛亦不好为林惠去辩,立刻便也阴阳怪气地,与陆怀璋抢白道:“陆少主这说的是什么昏话?什么妖妇不妖妇的?你难道不是也读圣贤书的人,竟认不得这一位是你长嫂?”
又道:“说好了是正经议事,倒说这些话?给谁听?也不知道有什么凭证就说人家的弟弟妖邪?如今说好了是要叫他来相问的,还未审上一句半句,多几条实据,陆少主倒先给他定罪了?这是今日咱们商定的规矩不是?”
陆怀璋气结,陆辰翰亦怒:“娄兄,这是我们的家务事,如若你看不下去,可以先出去,待我们自己家内先料理清楚!”
娄昱平也不应这话,却对季思阳道:“听听,这虞城陆氏的人,说起话来有多好笑,莫不是想撵走我们这些外人,就好杀人吧?”
他这话令季思阳亦开口道:“诸位,还是先冷静下来,再商议得明白些。”
邾伯尧道:“正是如此。”
南芝听见这些话,亦笑道:“不错,就算商议,也需得先厘清事实,还得要有凭据。任凭世人说话就可断罪,枉害了别人,他日有恶凶厉鬼作祟又如何?我也就算了,我家主人修那仙道实在不易,还望诸位高抬贵手,少添些冤孽罢。”
她以孟兰因为由,闻言,陆氏几人面色有异。
林惠眼见着他们如此,其实已经清醒明白。
此间最想要脱离后日苦海,永绝安林林氏祸害,不想因有亲而被牵连的,正就是陆怀瑛之本家,虞城陆氏。
不止要杀人,还要毁去神魂,以图永绝后患。
这才是他们真正打算,其实陆怀瑛明白清楚,林惠也同样。
“陆府主,我知您与夫人,从未将我视作陆府之人,视作怀瑛之妻,那我也便成全两位之父母心,就当我不自量力,不知廉耻,从前错事,全与怀瑛无关。”
林惠先自地上一跪,叩首,复又起身。
“今日在此的,多是我林惠之师长之辈,当世圣贤。如果诸位商定,一定要杀一个安宁林氏之人以告天下,安稳人心,那我愿意以自己一命,换我弟弟一命。”
“林惠,不要再说了!”
陆怀瑛从来少有这样连名带姓叫她,显见急切严肃之意。
陆怀璋却已经气恼上头,竟不待父母及其余长辈说话,便已经冷笑道:“林姑娘,有本事你现在就死,神销骨挫,永世不得轮回,我们陆家人敬你,一定劝服天下人,放过你家弟弟;若做不到,我陆怀璋不得好死——”
他以为林惠不过白说些要挟废话为她那弟弟讨情,便也以这气话来激她。
谁知林惠一笑,她看向众人,知所有人,都在此听见了陆怀璋之言语。
陆怀瑛心知不好,忙地冲上去,将她牢牢抱住。
林惠任由他抱住,却将视线望向了娄昱平。
招魂引魄,处决仙门不良为恶之人,是楚莱娄氏之职。
但行此事之人,一如当日林宽所言,却是个性烈的好人。
不该如此啊,林惠已有决断,无需他人动手难过,她就自毁这肉身与神魂。
娄昱平对住她眼神,一时有些惊诧,但转念就觉不妙。
“你不要——”
“冲动”二字未落,林惠已经全力一掌,推开陆怀瑛,转眼砌玉寒光入腹。
陆怀瑛伸出的手,握住砌玉刀柄,却不敢不能拔出,茫然失措地发出了一声嘶吼。
却见林惠按住自己的刀与伤处,已觉难捱,但还是支撑自己不倒地,她就望向惊诧过度,已经面露慌恐的陆怀璋。
“陆怀璋,你若是做不到今日所言之事,天地有知,神鬼共鉴,你必定,不得好死——”
咬牙切齿,说完这句,她就要支撑不住。
但她还是支撑自己,说完另一句。
她对娄昱平,以及其他诸长辈道:“我林惠,也当真说到做到,就请诸位见证,用我神销骨挫,永世不得轮回,换我家六郎一命。”
“林惠!”
娄昱平季思阳等人都忙着上前来看视,但林惠只要陆怀瑛。
作者有话说
旧事,旧患。
第175章 章之四十五 旧患(中)
将要跌倒的林惠,牢牢捉住他手臂,但陆怀瑛的气力却也似流失,站立不住,和林惠一起跌坐在地上。
其实细想来,林惠以前都未见过陆怀瑛落泪,今日应该是第一次见到。
这么近,陆怀瑛在她眼中看到悲悯,看到他自己。
陆怀瑛不过是个可怜又可憎之人,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这神魂俱灭之法已经摧动,但还能令林惠留下几句说话,与陆怀瑛知道。
她就伏在陆怀瑛肩头,就在他耳边,将最后心事轻声告知。
“怀瑛……人……可以做错事情……但绝不可以……一错再错……”
对此,陆怀瑛更加说不出话来,因为他知道林惠所言,绝非一时随口道来。
她知道了。
虽然陆怀瑛也不知她如何就能知道,但她确实已经知道。
她知道陆怀瑛会为保全她和孩子会做出何事,她不认同陆怀瑛所欲所为,为保全一个,而牺牲别个。但她太好,她想顾全所有,她不说破,她已经不能做到更好。
她亦知人性,深谙就这样身死人前,如娄昱平等其他善心长辈,看在她殒命的面上,必会想尽一切办法,为林墨求来一点生机。
其实不过就是一命来换一命罢了,尚算公平。
而为林墨得来的生机,就算只得一点,也比什么都没有要好得多。
还有,她也不止为林墨来求生机,亦为陆怀瑛从今往后,仍旧能坦荡在人前行事做人。
但她如此,令陆怀瑛除了哭泣,什么都做不到,觉得自己无用,太过无用。
以为自己能够有为,其实真就无用,那些相爱罔执,为何没有人……当年何妨让林夫人将他杀了更好,不用今日如此拖累一个林惠,害人害己。
「为何要令这样好的一个林惠,生于安宁林氏?」
「为何要令这样好的一个林惠,与陆怀瑛相逢?」
陆怀瑛可有什么过人好处?分明也没甚好处,但林惠却有太多好处。她这一生,总是看破亦不说破,总是待人温柔,她永远予人真诚,又不过分苛责。
区区一个陆怀瑛,真不能及。
陆怀瑛今日才真正绝望,原来诚如世人所言,他根本配不上林惠。
“求求你……别害自己……别害砚之……就当是为了我……为了……孩子……不要……再做错……事……”
陆怀瑛猜测,她眼前已逐渐昏暗,她身躯正化为粉齑,她亦听不清什么声响,就连陆怀瑛如此近的哭声都在远去,她的声音也越来越轻。
她最后越过陆怀瑛肩头,看到的是什么?
陆怀瑛每每想来,都猜她最后所见,不是夫君,不是幼子。
她最后所见,大概是一个模糊又清晰,忽地挟持陆琮,闯入陆府的林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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