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最后与陆怀瑛说的那句话,真令陆怀瑛如此觉得。
“砚……帮……帮……砚之……”
林惠说完这句,在他怀内,彻底消散。
那个同样可怜可憎的林墨,也不知道他是否收到了陆怀瑛去信,又或者林惠早有防备,他只不过是听到其他人言,才特意赶来虞城。
他也许是好心,但他不自量力,冲动妄为。
挟持陆琮,引起骚乱,将此前本不在这陆府内中的其余正道之人,全都牵连入内,林墨几乎要将林惠苦心尽数作废。
他还在陆怀瑛身后,问陆怀瑛一些无情刻薄的说话。
“陆怀瑛,你那刀法道法,无一不精,你是怎么了,你哭什么……你不替我姐姐报仇,杀了他们吗?”
他问得陆怀瑛除了悲鸣,再无其他可为之事。
他大概恨透了陆怀瑛,他称陆怀瑛“废物”。
陆怀瑛已知是对,陆怀瑛就是废物,以为可以周全一切,其实自私自利,将善恶颠倒。
但他又怎能知道,那一刻陆怀瑛亦恨极了他林墨,恨他为何生于这天地,恨他将荡检逾闲事作,恨他为何……为何就不肯安分受难?
时日远去,今日的陆怀瑛,也如那日怨恨,只不过换作他来问林墨罢了。
反正他陆怀瑛,已经将善恶颠倒,也已经无法更改此事,只能继续任由善恶颠倒。
“林墨,你为什么不死?你怎么偏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害人?”
「因为……」
「因为……」
林墨想说什么,可是已经说不出半句话来,此刻自己若发出一点声音,听着都像是狡辩。
「我到底为何总是做错?」
他怎么会错?他其实没有错,他不知道陆允琏才是自己的外甥,一心只想保护陆不洵,保护季朝云而已,若不是陆允琏心机深沉,与邾琳琅勾结行事,反被其害,一切还不至于不可挽回。
陆怀瑛知道此事么?若知道了他会否……林墨想着这些,但心中有另外一个声音开了口。
「可是,你实实在在地,是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杀了林惠留在这世间仅有的一点血脉。」
林墨这心声,嘈杂反复,越来越响,逼得他几近疯魔。
他无可辩解,陆怀瑛也不欲听他辩解。
陆怀瑛对他道:“林墨,我答应过阿惠,不会杀你……你自尽吧,神销骨挫,永世不入轮回,别再害人害己了。”
这也是他坚持独个来追寻林墨踪迹,最后的仁慈。
林墨听见这话,忽然像是有些醒悟。
是么?
是吧。
「林墨这个人,活着便是错。」
难怪这一夜想来,林墨自己,都找不到自己应该活着的理由。
想不通的,此刻都想通,其实一切只是因为林墨本来就不该活着,如今也不该再活一次。
再度得悟,林墨握紧不夜,但不能释怀。
他心中还有牵挂。
「真可惜,季朝云,如此努力认真,为我造就这累赘肉身。」
「真可惜,滟九,不该让你劳动,十年来奔走,找寻我这一魄。」
「真可惜,还有其他那样多,劝慰我,待我好的人。」
林墨横刀。
陆怀瑛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动作。
「原来及至最后,就是一个恨我入骨的人,看着我再死一回。」
可是,原本陆怀瑛不该恨他的,他也不该怨陆怀瑛,毕竟他们都曾经那么真心地,深爱着一个林惠。
作者有话说
这旧情汹涌失控……也稍微解释一下,林惠是必然知道的,书信不过顺应陆怀瑛的试探。实则她小心谨慎,和林墨能够联络,所用的也是林墨昔日自秦佩秋处得来的书简,和后日滟九周未所授相同。
第176章 章之四十五 旧患(下)
曾经的林墨,对林惠与陆怀瑛相爱,也曾不乐,但亦祝福。
陆怀瑛确实是个好人,但他入不得林夫人法眼,也未入世人法眼……与他共度一生,林惠注定要放弃许多,放弃太多。
虽有那“苟中情其好修兮,又何必用夫行媒”之言,但哪怕不说什么失去锦衣玉食,金尊玉贵;哪怕林惠真的并不在意这些,且陆怀瑛身为虞城陆氏长子,虽然非是最为富贵的一等人,但他有德有能,这夫妇二人要衣食无忧,平静度日,并不算难……但世人言论呢?有些人,太多人,总是莫名其妙,无情刻薄的摆弄些说话,让人不快。
便是林墨这样的脸皮厚,说不在意,其实也有些在意;但林惠总说,谁理他们背后说话?若当着面也满嘴胡吣的,当面打他一顿便是了!反正先撩者贱,怨不得人。
这样好的林惠,却不能与他常伴,她嫁与陆怀瑛,便要去到虞城。
人间八座仙城,林墨最不喜欢的便是虞城,那里景致虽好,人心却冷漠。
与林惠争过还劝过,但林惠有她的考量,亦不愿陆怀瑛难做。
哎,这些都罢了,竟还有个林信,又抢在他前头,送赠林惠名刀汲光,令林墨看见,颇觉刺眼。
不忍离别,不愿她出嫁,而且心烦意乱。见林惠不听取他说话,还要劝他认个错回家去,林墨便也不听了,道:“那姐姐明儿自己和怀瑛哥哥乘船走吧,我还有事,多半不得闲相送,来日再去虞城看你们!”
说完,抬脚便走。
林惠无可奈何,一笑摇头,由得他去。
话虽如此,其实林墨还是想要去送林惠。
林鹤闭关不出,任凭林夫人料理林府诸事,而按照林夫人一贯行事,林惠不过是一个被她撵出的不肖女儿罢了,她自然也不会准许任何安宁林氏之人来相送。
可不管林夫人多少威赫权柄在手,她就是管不了林墨。林墨早已经不在意她和林鹤那些无聊说话,也并不将自己视作什么正经的安宁林氏后人。
他自己和林鹤说的,就当这天下没有林墨,他林墨亦无父无母,从此各不相问是最好。
林鹤应承他所言,放他离家,也不让林夫人再对他管束,所以只要他想去相送,便能去。
其实想了又想,林惠是不会在意他所赠如何贵贱轻重,情谊深厚,才是要紧。但林墨也还是有心结,而且真怕在林惠面前落泪,于是思前想后,他决定去相送,但也不要叫林惠看见。
巧在林惠要和陆怀瑛乘船离去,岸边有山,山下有亭,林墨想了一夜,决定就在那里,用林惠予他的耀灵奏一曲《凤凰台》,以作相赠。
琴音风雅,夹携内劲,这般不远不近的距离,恰能听见,正合适送赠这对朴质良善新人,作离别礼物。
可惜,林墨想得容易,做来却难。
「愿求告上邪,就求告上邪,祝陆怀瑛与林惠夫妇二人,凤皇于蜚,和鸣锵锵,白首不离,恩爱有常。」
明明这般想着,可眼见着远处,听见琴音的林惠与陆怀瑛身影一顿,循声望来,林墨便慌。
越是想将这一曲奏得绝妙,越是心绪不宁。
于是他越弹越是心惊,越弹越不成曲调,忽地那手下的一弦无故崩断,发出“铛——”的一声,琴声也便戛然而止。
一时四下寂静,林墨抬起头,看那江岸边楼船将要启程,船上的人皆要远走,他心慌极了,猛地推开琴站了起来。
他怎能不见林惠?他不能!
林墨急奔下山,但到了岸边近处,船都已经启行离开了。
慌里慌张的,林墨见除了他之外,还有人方送完行也准备离开,其中正有一人牵着一匹白马。他心念一动,口中道“兄台借马一用”,便丢下一袋银馃,劈手夺走人家的缰绳与鞭,跳上马去,驱使它拔足狂奔,全不管后头如何在叫骂。
而林惠,本立于楼船之上,两湾愁目,泪眼朦胧,观两岸的景色渐渐远去。此番她为了陆怀瑛,违逆父母,不孝不忠,亲缘断绝,以后再无面目回来这她自幼居住的安宁城。
正想着,恰遇着一江风,拂于她面上。
而那琴声,林墨的琴声,也像是被江风吹拂了过来。
林惠听了几句,已解他琴声所寄之意,又是想笑,又是想哭。
却不料琴声忽然止住,林惠正在心中惊诧,却又忽见一团白色,也像是被江风吹来的一般,自岸边追着她的船而来。
那是林墨,也只有林墨。
如今春至,他虽离家,却仍依循林氏仙府的旧例,春秋二季,着常服色白。此刻他挥着鞭驱使那雪白的马奔驰,隔着江水,与林惠遥遥相对。
“阿姐!阿姐!”
林墨喊得声音都哑了,也想不出来有什么话要与他姐姐倾诉嘱咐,却又不愿意停下。
即便座下有良驹,也不能将他与林惠之间的距离缩短半分,林墨不知是因林惠越来越远,还是因自己的泪眼,才模糊了她的身影。
他见林惠旁边又有一个模糊的影子,似乎正为她披上一件外裳。
他亦听见林惠唤他。
“砚之!回去!听姐姐的话!回家去!”
已不能再追,林墨勒马停步,觉得林惠真荒唐。
分明她自己也离开了安宁林氏仙府,却想他这个不肖的弟弟回家去?她这么聪明,怎么总不去想,林氏仙府纵有宽绰绰罗帏绣成栊,郁巍巍画梁雕栋,没有林宽,没有林惠,其实便无一个林墨容身之处。
他伤心极了,罔顾这周遭柳绿花红,无边春色,纵声大哭。
世事,短如春梦。
人情,薄似秋云。
这些旧事,其实过去了多久?已经过去很久,但林墨今日想起来,仍觉在眼前。
所以,上一回,是不是也是如此呢?
总有那么多人要恨林墨,恨林墨处处做错,恨得想林墨立刻便死,永世不得超生。
「可惜,我都还未全部想起,就要再度离开这人间。」
手作颤抖,目已昏眩,耳鸣聩聩,视死若生的林墨,手中之刀已将落下。
但。
就在此刻,变故陡生,莫说林墨,便是陆怀瑛,都未曾提前察觉。
地上红雾,肆意蔓延,化无数血色牡丹,艳冶绽放。
骤然飞光,犹如陨星,自摇摇欲坠漏窗,飞快掠入。
“走——”
作者有话说
“既遇着一江风,不宜出行”,我最喜欢的书是红楼;“世事短如春梦,人情薄似秋云”,我最喜欢的词人是朱敦儒,其人私德虽有亏,文采却风流,没有哪句不好……我猜世间绝大部分人,都不完美,都是同样。
第177章 章之四十六 情绝(上)
此番来者,五弦诛邪,莳花驭鬼。
青墟滟氏之后,当日在平阳城内,无心嘲弄陆怀瑛杀妻证道的艳冶凶煞。
滟九忽然现身此地,陆怀瑛却也冷静,并不意外。
“是你啊。”
握住焚喑,滟九凝神静听陆怀瑛之言。
“你也要与我为敌吗?”
眼前敌手,虞城陆氏,绝世一刀。
世人盛赞陆怀瑛是最温柔敦厚的虞城陆氏之主,如玉君子,其志高洁。
滟九道:“我从来不想与任何人为敌。”
陆怀瑛心觉可笑,可恶,可恼。
“但,你还是来了。”
陆怀瑛想他所言大概是真,因为他周身并无杀气,他的目光竟温柔悲切。
对着他,陆怀瑛道:“除了你之外,还有一个……化光带走林墨的,是季朝云么?”
滟九不语。
“他和你悄悄追踪我来此,倒也用心厉害。”
虞城陆氏如今乱作一团,这一人一鬼,所依大抵造化潜行之法,只怪陆怀瑛自己心事纷杂,分神大意,以致不曾察觉。
滟九不答。
“你孤身留下断后,意欲如何?”
滟九终于开口。
“不欲如何。不过是为砚之着紧,愿问一句,陆府主可否对他手下留情,网开一面。”
这话荒唐极了,足令陆怀瑛失笑。
“你叫我,对他林墨,手下留情,网开一面?”
凭何呢?
林惠是因为林墨而死的。
陆允琏亦是因为林墨而死的。
陆怀瑛一生珍视的两人,都因为林墨,惨烈而亡;而这滟九,却在此时,说什么“手下留情,网开一面”?
太过荒唐。
陆怀瑛当真不是什么庸碌蠢人,实则从当日平阳季氏山下相会相逢,见他和季朝云言语神情异状,就已作些许猜测。
而今日,陆怀瑛觉自己彻底明白。
「其实,这一个正是所谓的滟十一。」
那个在升山之时,与林墨最为交好,得到林墨爱护的滟十一,当日奔赴平阳挑衅,今日肯为林墨豁命,仿佛才说得过去。
不,其实更应该说,滟九便是滟十一才对。
还有,这滟九,竟然还要拿此说项?
所谓的手下留情,网开一面,难道陆怀瑛还不算曾手下留情,还不算曾网开一面?这一次,已经是第几次了?就陆怀瑛清楚记得的,都已不止一次。
“你说手下留情,网开一面……难道当初我对你们三人,还不够手下留情,网开一面?”
这话说来,似乎没有由头,但滟九闻言,脸色立刻微变。
虽然不过一瞬神情,但陆怀瑛并未放过,知道自己所言为何,滟九心内清楚明白。
「若说没有放过,那对当年在我府中,引来黑焰,焚身殒命的那一个,我之所为,难道还不算放过?」
被囚于陆府内的林墨,身负重伤,且内力被禁,如何能神机鬼藏,摧法布阵?又为何竭尽全力引来阴火,却只自损其身,半点都不加害旁人。
这一切,并不合情理,但不管是陆怀瑛,还是当日检视监牢内中情状的其余人等,都未论起此事。
别人因何不说不论,陆怀瑛不管;但陆怀瑛心内,对此事自有计较。
而且,在林墨身殒前,还有一件事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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