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墨也仿佛再听不见任何声音,而眼前所见,都变作灰败,然后变成一片苍白。
邾琳琅任由他跌倒,先看她自林墨身上取得的。
莹莹光华,在她手中,被她以道法禁锢,暂且凝成一点丹形。
邾琳琅觉得它璀璨夺目,而且美丽,不愧是自林墨身上所取得的。
她转向林信,深信林信已经目不转睛地看过林墨受苦,深信此刻林墨已经无力听进他人言语。
“三哥觉得如何?”她笑问:“这要是给未裁,大概能炼出最好的金丹了。”
听见“最好”二字,林信没甚表情,不看一眼她手中那鲜明灿艳的,也不看此刻正生不如死的。
“拿去喂狗吧,我不要。”
其实这还是林信头一回亲眼看见邾琳琅是如何动手夺取他人修为,但其他修道人的内丹也就罢了,林信自问不需要任何自林墨身上夺来的。
林信对林墨的存在,对林墨的一切,早都已经感到厌烦,从来都写在面上,放在口中。
然而此刻说来,也似仇怨都清算,但林信也并因此没有觉得高兴,只觉那厌恶感觉,似乎还很清晰,刻在骨内。
林墨不配,永远也不配与他林信及众兄妹相提并论,同为安宁林府之后。
此人本就可恼,更可恼的是哪怕他从这家中而出,但他却未曾真自安宁林氏消失。
家中两亲与府中众人,谁都不曾主动提起,但林墨就似是故意的轻浪,与这家中没脸,偏要有些人所共见的不端行事被声声议论才好。
聒聒不休调嘴弄舌,窃窃谩言毁谤不止。无管这些那些,是如何传入这安宁林府内及林信耳中,但只要林信听见,不知为何他总能听见,便会立刻想起当初旁人又是如何议论林宽。
不,其实不应该这样比较。
林宽是那么好,他是无辜的,林墨却不是。
林墨就如那些腌臜世人一样,一般的阴魂不散,令林信十分讨厌。
从前,全是因他鼓弄唇舌,花言巧语,卖弄不幸,才得到林宽的疼爱。
从前,全是他和滟九算计,令滟九假扮滟十一,对林信各样假意周旋。
林信已彻底明白,此生的不快与不忿,其实皆因林墨而起。
即便林宽教导提点,对这世间人或事,若觉得不喜,若觉得不忿,那走开不去想便是……但林信做不到。
这样的林墨,若是没了那仙骨,可还能再横行无忌么?
再不能了。
所以,如今林墨哀鸣受难,林信都只觉得欣慰,只觉是好事。
再不想见着这可怜可憎蝼蚁,林信转身便欲走。
邾琳琅正要与他再笑说几句刻薄话,谁料话还未出口,一道湃然灵修之气竟已经猛然撞入这屋内。
一切都在电光火石之间,又太过离奇突然,便是林信与邾琳琅即刻反应,金针与佩刀出手,却已经是太迟。
那道金光来去疾驰,将林墨迅速卷走,二人追出无果,已不知其人去向何方。
见此情景,林信已是怒极,而邾琳琅更甚。
她茫然四顾后,发出了歇斯底里的尖叫,激锐刺耳至极。
“贱人——”
“我一定要杀了你——”
第195章 章之五十一 奔逃(下)
化光而行不是第一次,但此一回竟是和滟九一齐,林墨亦不知应该如何形容心中滋味。
难料滟九竟能够突然折返,带着自己化光而逃,但在恢复神智那刻,林墨便知他堪堪恢复功力,如此行事,实在可谓勉强。
也不出他所料,滟九很快便力竭,二人皆自空中失控落下。在坠地那一瞬,林墨只觉被滟九抱紧,但下一刻就已经和滟九同样,又是人事不知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伴着耳边流水潺潺之声,鸟语虫鸣,林墨终于逐渐清醒。
虽不知道是何处,但眼前是未见过的溪流树影,有层层的落叶铺洒身下。林墨放眼而望,已知他们正身在不知其名,也未曾造访过的深山某处。
天色已暗,正是日沉月升时刻,月光自林间透过,林墨看见它照一地斑驳光影,也看见了滟九,他倒在不远处,呼吸微弱。
林墨长叹,用尽一身的力气,终于直起身,站了起来。
无需细看,他便知自己遍身是伤。而这诸多伤处,数胸骨处最为疼痛,林墨以二指隔着衣衫一触,便觉似已经肿胀,再轻轻一压,真可算得剧痛无比。
大约是胸骨有所折损,但林墨不在意,想到了别处。
他蜷曲手指,用力一握,不觉自己还剩下多少力气,而那一身修为,更是已经消失殆尽。
邾琳琅的恶法已经取走他修为,坏他仙骨,如今就连想告知秦佩秋来相救,都无法做到。
已无其他办法,他只得忍住痛,先过去看视滟九伤势如何。
不幸中的万幸,为他仔细检视完毕后,林墨先松了一口气,只觉滟九虽然力竭气弱,至少那些表面皮肉上的小伤无碍。
只是还有别处不得见人的隐蔽伤处,林墨一时也不知要如何是好。
除开此事,也还有别的隐忧。他认真细想,现今虽不知道这是何处,且滟九不能行动,但也正因如此,此地不宜久留。
林墨思前想后,最后还是下定决心,小心翼翼地将滟九背负于身上,就顺着溪水流向而行。
滟九身躯单薄,但此刻压在肩上,亦是十分沉重,带来更多疼痛。
可也正因这重量与疼痛,能令林墨得些清醒。
「在这溪流沿途或尽头,总会有寻常人家,可一试求救。」
林墨就这样想着,用力地咬紧牙关,将委屈不忿与疼痛尽皆忍耐,尽自己全力疾行。
可惜,哪怕林墨给自己再多鼓舞,那人力总有尽时。
他走了许久,却一直未见人家,也未走出山中,唯有圆月于天幕上高挂,也自云间穿行,沉默相随。
身上有伤,还要带着滟九,如此在山中夜路行走,林墨也知自己实在太过逞强,却还是不得不逞强。
不知不觉间,他看那月亮模糊,看前路也模糊。那心内想着修整片刻再走,但身躯已先不堪重负,令他不禁向前跌倒,又再度失去了意识。
这第二回 醒来,夜已经更深了,林墨周身多添了一层酸痛,亦发现自己竟倚靠树下而坐,有人握着他手。
愣了一愣,林墨转过头去,看见滟九阖着眼,亦坐在他身旁。
“滟九。”
滟九张开眼睛,转过头来看林墨,将手松开。
他如今倒是没有哭,但林墨看得清楚,这月光照着他,眼睛仍旧红肿,面上皆是泪痕。
林墨的心内不好过。
“你怎么就是不肯听话,不肯走呢?”
之前叫他走,他去而复还,方才他醒了,也该丢下林墨这负累先走。
“你总当我是傻瓜,对不对?”
滟九真觉林墨当自己是傻瓜,这世上就只配由林墨护着傻瓜,傻瓜为他做点什么都不成。
譬如,那白日里他放在滟九手心之物,其实是三道丹书字诀,两道是法诀,还有一句旁的话。
一道法诀,可解安宁林氏仙府之阵法,令滟九安然逃离。
另一道法诀,可解江山不夜之外阵诀,令他入内,得到庇护。
旁的一句话,是告诉滟九,去到江山不夜,便有秦佩秋在,只要求他相助,一切无忧。
这字字句句,滟九识得后,便都消散,不会留下半点痕迹。
见林墨分明听见,却不言语,滟九便一句句问他。
“进到你那江山不夜,已经不易,要想出来,只怕也难出吧?”
林墨还是沉默。
其实滟九猜的不错,江山不夜与人间仙府不同,出入法诀各异,全是秦佩秋的奇怪心肠与主意。
“若叫做秦佩秋的人,真的在江山不夜,你会孤身一个人前来救我吗?”
滟九从来没有见过秦佩秋,只听林墨说过些许,知道他的能为厉害。但不论如何,秦佩秋若不在,空有一切能为,也不过烟云。
林墨都听见了,知道他识破,但仍旧不应他这些说话,只说别的。
“滟九,你几时修至通神,连化光而行也学会了?”
对这问题,滟九只能摇头。
他也不知道,其实就是在今日,他太过着急想要救回林墨,才第一次能摧动用这化光之术。
可惜他被金针所困,还受了伤,以致气劲不足;兼之年纪尚轻,修为未至,没多久,就力竭了。
林墨且不急于继续追问此事,忽又想起如此夜间,滟九疲惫,却不见滟十一。
心内有些不安,他不禁要问滟九:“对了,十一呢?她还好么?”
滟九面色微变,再度沉默。
见他将脸别开去,不看林墨,只看着前方潺潺流水,林墨的不安也更多了。
“滟九!”
滟九闻得他厉声,只道:“别说了。”
“为什么?是不是——”
“你还是……就当这世上,从来就只有滟九吧。”
从来只有滟九,那意思是,从来便没有所谓的滟十一么?林墨呆愣愣地,想起邾琳琅前头的只言片语。
前一日。
得了一粒金丹。
邾琳琅确实是个疯子,她不止用滟九设计林墨自投罗网,还取走了滟十一的三魂七魄与浅薄修为,炼化为丹,是吧?
而那林信也是疯子,他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他大概觉得所有冤仇都终于得报。
他们都是疯子,让林墨无可挽回当日过错,一切爱莫能助。
觉滟九对着那溪流安静落泪,林墨也将头扭开,不教滟九看见他也泪目。
第196章 章之五十一 奔逃(外)
夜更深了,夜露浸入肌肤筋骨,再流泪良久,亦是无用。
再回过神来,滟九已经閤眼,林墨轻轻唤他一声,不闻回应。
是累得睡着了吧?可他面上都是脏污,林墨看见,难免想起他曾经和滟夫人相似,也最是着紧他那张漂亮脸孔。
心念一动,林墨打起精神,终于再度强撑着站起身来,踉跄行至溪流边。
撕了自己的衣裳一角,充作绢帕,林墨将其浸入水中,又将上头的水都拧干了,才回到滟九身旁,为他认真细致地擦去那些脏处和泪痕。
眼见着都擦去了,想着一片细碎伤口终归会好,林墨刚收回手去,却又见他新泪。
滟九张大了眼睛,安静与他对望。
可他这样哭下去,林墨再是用心,也永远擦不完那泪光。对此滟九自己心内亦明白,便无言地,轻轻将他手推开去。
想了又想,也无他法,林墨只得牵住他手,说一些好话。
“滟九,不要哭了。”
滟九点头,眼泪却还在流。
“滟九,你听我说。”
滟九更加用力点头。
“你这个人,生成这样,现在就已至通神,还能化光了……下次见着季朝云我们羞他吧,问他天天闭关如何了?”
滟九想对他笑一笑,没能笑出来。
他就哽咽着,想说出心中那句“我以后谁也不要见”,但很可惜,没能说出口。
“反正啊,我们都别哭了。”
“但是……”
没有什么但是,林墨仰头看那圆月,道:“你看,明天的天,是要晴的。”
林墨这样说,滟九便也随着他仰头望。
明日大约会有好晴,因为今夜里有月,亦有星光。
因为长久地仰着头,不知不觉间,眼泪竟都止住了,滟九思绪纷杂,又想到些别的话,认真地想与林墨说,不得不说。
他轻轻唤了一声“砚之”,林墨轻声相应,示意他随便说。
“如果,有朝一日——”
滟九的手指蜷曲,然后忍痛握紧。
林墨心内明白,他将要说什么不动听的话,便也道:“如果有朝一日。”
滟九又想落泪,但他忍住。
他着恼于自身,一切是非都因他自己而起。
如果不曾假扮滟十一,前往晋临孟氏的学宫升山。
如果不曾胆怯懦弱,将一切先告知贪慕此身之人。
如果不曾癫狂失控,杀了滟夫人又惊慌失措逃离。
如果不曾溺爱十一,在那样关头无却力将她照料。
如果,如果名为滟九的孩子,根本不曾出生于这世上。
可是已经出生于这世上,可是今日饱受煎熬却还要继续活着,那这一切,滟九须得学会憎恨他人,不再自怨。
于是滟九对着林墨,将心内的话说尽。
“有朝一日,我一定要杀了林信与邾琳琅。”
是吧?有仇报仇罢了,林墨懂得。
“有朝一日,我要荡平你安宁林氏那仙府。”
如林信等人,所依恃者,无非安宁林氏仙府权柄,如无他逼嫁于前,这一切事,也许不会发生,又或许只是会晚些发生。
这也好懂得,林墨不作声。
“所以,如果当真的有那一日,如果你会要拦阻我,不如今日……现在就杀了我吧。”
和滟九一样,林墨不愿看他此刻是什么神情模样,林墨只能拉着他手,握得很紧,不松开。
实则林墨真想问他,如果我这一生都好好照料滟九你,待你如我至亲挚友,你是否会改了主意?
但林墨自己想了一想,已知不管滟九会说出何种答案,他都不想听见那答案,于是干脆不说了。
他就喃喃道:“那、咱们便待到那一日,再来论吧。”
圆月被云暂且半遮住,星星便更亮,这天幕低垂,一切好像伸出手去可得。
无法自决,林墨亦不肯上这当,滟九便又道:“那如果,我告诉你,邾琳琅的金针,其实还有一半在我体内呢?”
她骗了林墨与滟九,只解去最要紧的那一半,设计留下那其余金针,因滟九摧动真力又力竭,此刻方开始作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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