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这一句开始,邾伯尧说得有些艰难。
“如果有朝一日,她死在别人手上,便也罢了。”
“但如果她是死于你之手,你也不要告诉我。”
“我虽不问、不管,但在那以后,不要再来求救于我,因为不论你再说什么,我也决不会再助你。”
“我只求我禹州邾氏,也与你们林家,永无瓜葛。”
这是要以救治他们二人为条件,令林墨与滟九先敛其口。
是否公平,林墨不知道,但他来求救,也好似对邾伯尧并不公平。
无论如何,先为滟九疗伤是最要紧的,于是林墨也不管将来如何了,先答应下来。
“好,我答应你。”
既然林墨应允,那邾伯尧便也信守承诺,悄然将林墨和滟九带回他在家中所居的小苑内,藏匿医治。
说来,林夫人为林墨之嫡母,林墨自然与邾家人也算得表亲,但其实林墨从未像自己的兄姐一般常来到此处,对于禹州邾氏的武学与医术那点浅薄知识,皆来自邾琳琅诸多喋喋不休的卖弄,以及林惠所授。
邾伯尧为他看视伤处,探查内力,便知林墨仙骨确实已失。
他曾经身怀内力与修为,但如今据邾伯尧所言,莫说他本人,便是邾氏夫妇出关,亦不能再为林墨恢复。
这样相较,倒显得林墨身上的伤那些骨折伤处,都不算是什么大事,该如何医治便如何医治罢了。
对邾伯尧的说话,林墨心内其实早有预备,倒也没再于邾伯尧之前露出什么恼怒与怨恨。
关于这桩恨事,他便是不愿想开,也不得不想开。
也不管是天道无情要如此,还是从前那错误因由得来这般造化,一切已经注定,不再重要。
“今日不死已算幸事,修为不修为的,再说吧。”
说完这些,他就服下邾伯尧所备的药汤。
“对了,滟九他……”
话没有说完,林墨就觉困顿,眼一阖,沉沉睡去,手中的药碗滚再了地上。
邾伯尧不发一言,将那碗捡走,离开去看滟九。
实则林墨也就罢了,待到为滟九检查伤口,进行治疗,才是真令邾伯尧觉得为难。
滟九已经转醒,邾伯尧为他简单看视了一番,觉那身上的其他伤处都不及金针要紧,还是应当先为他解除金针为上。
就如邾伯尧在洞窟中所探得,根除金针本就不易,而邾琳琅施布金针之法,可谓阴毒,令邾伯尧心内愧疚更多,密密细汗发于颜面。
“这次拔除金针,我不能让你昏迷。”
邾琳琅曾为滟九拔除金针,那些金针所在之处皆是浅表,令滟九可解除真气阻滞,恢复行动。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更为细小的金针,留藏在隐蔽深处,待滟九摧动真力时,才会作怪。
“你要听清楚我接下来的话。”
滟九没有问为什么,只点了一点头。
“人有百千穴位,除正穴之外,又有新穴,行运内力,施展道法,动用修为,全与之相关,”邾伯尧道:“其中一百零八曰要害,当中又有三十六死穴,而家妹所留下来的金针,全不在这上头。”
滟九再一点头,见邾伯尧指尖一捻,真力竟凝作一枚小小金针。
那针既短且细,当真如牛毛一般,若非目光如炬的修道人,几不可见。
滟九看着它,打了个寒颤。
“在你体内的金针便是如此,皆是家妹的真力所凝。”
“而我的金针,就是引一道更强的真力注入你体内,它行经之处,若遇阻碍,你便会觉得疼。”
邾伯尧说到此处,发觉滟九咬紧了嘴唇,便顿了一顿,待他又再点头,方道:“两种真力相摧化散,会比当日家妹为你拔除的那些金针,更疼百千倍。”
解法中功体消耗,玄妙之处,邾伯尧都不多细言,又道:“我会让你不能挣扎行动,但你必须醒着,若你昏迷不知痛,我便也不知道你何处有碍。”
“如果在这中途,你不能支撑下去……你明白我想说什么吗?”
滟九自然是明白的,撑得下去便有生路,否则便也是死。
第201章 章之五十三 施救(中)
想到从来未曾听得邾伯尧如此多言,滟九心知他谨慎之意,复又点头,但面上有些踌躇。
“你想说什么?”
“砚之,还好吗?”
邾伯尧点了一点头。
林墨那一身的伤势,其实也不好过,也极虚弱了,偏喜欢硬撑,若让他醒着,只怕会吵着要守着邾伯尧诊治滟九。但邾伯尧的性情,为人问病疗伤时,最厌聒噪,便干脆让他先睡去。
此刻林墨不在身旁,总觉得有些慌张,但滟九冷静地让自己安心一些,又与邾伯尧道:“谢谢你。”
一时也不知道如何回答他这一句,邾伯尧便也不再说其他,先让滟九安躺于塌上,以金针制住他四肢口舌等,令其不能擅动,胡乱挣扎尖叫,或是咬到舌头。
“那么,我要开始了。”
便是邾伯尧这样的人物,今日对滟九施法相救,手也竟先微微一颤。
但他很快稳住了。
就这样,再一次地,滟九看着禹州邾氏之人的金针施行于己身。
他阖上眼,在短暂的感觉邾伯尧的真力在身内探究后,忽地就因为无法言喻的疼痛张开了眼。
「好疼。」
「好疼。」
「好疼。」
滟九努力地呼吸,那痛楚丝毫未减。
邾伯尧说得不错,滟九觉得自己像身在刑台,似被千刀万剐,却不能动弹,只能由着这痛更痛。
这仿佛是比之前遭受凌辱还更可怕的经历,因为无法发出一点声音,因为所有的呼喊都喑灭,于是所有的声音只在他脑中回荡,让他想发疯。
想求速死,也好过这折磨,但尚有苟延残喘的理智,告诫他要忍耐,盼望着能求得生机。
「就算要死,也不要这样死。」
滟九还惦记着林墨,如果死之前看不到他。
「我要活着。」
额上疼出的汗滑落,他瞪大了眼睛看邾伯尧,竟在模糊的视线里发现,对方那和邾琳琅全然不似的面上,也有汗意。
「我要活着。」
滟九心道。
终有一日,他还是要与邾琳琅计较仇怨,他要让邾琳琅尝到,今日名为滟九的人,和名为林墨的人,曾经因为她所遭受的所有苦痛。
他必须活着。
待林墨醒来,已经是第二天天光大亮。
邾伯尧亲自为他煎的一幅安神药,效力自然不同寻常,当中药效加上金针,令他诸多伤处的疼痛减退,也令这一夜竟成为近日来睡得最安稳的一回。
他忙着从床上坐起身,正巧,邾伯尧亦进来了。
他是天生的医者父母心肠,自外间听见他的动静,便将煎好的药汤送了进来,盯着林墨将药全部喝下。
又因现在的林墨失去修为,与一般常人无异,伤势好得不能如从前一般快,便也不提此事,邾伯尧只谨慎叮嘱完他养伤期间务必如何小心谨慎,别留下什么他日遗恨。
林墨一一听过,恳切道了谢,又问:“滟九他——”
话还未说完,已听得邾伯尧道:“金针已除。”
林墨松了一口气,又听他道:“你简单梳洗一番,就跟我来吧,我带你去见他。”
他这态度有些奇怪,表情也有些奇怪,令林墨觉得奇怪。
但很快,林墨就知道是为何故了。
滟九别住在旁屋,林墨与他亲厚,未听见里面有什么动静,猜想他仍旧安睡,便也不叩门就推门进去,竟被邾伯尧拦住。
“做什么呐?”
邾伯尧对着他,表情越发微妙,欲言又止片刻,方道:“你知道他……他那里,也有伤处吗?”
林墨原本一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是想了一想,忽地明白过来了。
“不是啊!不是我!”
不好嚷嚷起来给里头的滟九听见,林墨都急了,只得小声辩解,一边摇手,一边脸上发烧,连耳朵根处也红了。
邾伯尧望他一眼。
林墨对着他眼神,忽然想起若是此刻在邾伯尧面前认真辩解,似乎对滟九更加不好。
这样的事,也真是没处说理了,林墨又恼又怨又难过,噤声不言了。
邾伯尧倒也厚道,不说什么。
其实原本邾伯尧也不知道滟九那隐蔽伤处,之前问过他哪里有伤有痛,皮面上的伤他都说了,但这一处他却绝口不提。
如果不是因为施针后汗水打湿衣裳,他又疲弱不堪,必须更换,被邾伯尧看到他那裈袴之上有暗色血迹,邾伯尧也不能知道这样的伤。
但邾伯尧问滟九,滟九却说无妨,也拒绝邾伯尧为他上药。
而且,都已经那样虚弱了,他还是要自己擦身,自行起卧。
“如果你碰我,我就杀了你,然后自杀。”
邾伯尧真个无奈,只好先按捺不提。
如今把这些告诉林墨,林墨虽然一样为难,但他还是红着脸道:“那怎么行?打晕他不就好了!”
邾伯尧毕竟是邾伯尧,只道:“自己去打。”
林墨哑口半晌,咬牙道:“好吧,我去和他说说!”
那自然好了,邾伯尧把东西都给他,让他自己进去,与滟九较量。
黑漆螺钿梅花的承盘之上,汤饮与药膏种种倒也罢了,林墨一眼瞧见,旁边还有支还有支细巧的玉棒。
觉得气愤,亦觉得可怜,还觉得没眼看,林墨百感交集,进去房中。见滟九果然还躺着,他便小心翼翼,先将东西放在一旁,自滟九身旁的床沿坐下。
滟九心事太多,睡着了眉间也蹙紧,林墨看了,不觉伸出手去,想要抹平。
但手还未触到他肌肤,他便张开了眼。
“做什么?”
人还那么虚弱,却又能这么凶,说话间都没好气,林墨收回手,笑道:“没什么,你好了吗?”
滟九点了点头,眼见着是想要坐起身来说话,林墨便伸出手去扶他,待得他坐稳了,把药递给他先喝。
一碗药,滟九很快就喝尽了,不在意内中是何种酸苦滋味,但喝下去之后,身上残余的痛楚稍有减轻。
林墨笑了起来,问他主意。
“我给你擦药吧?我问过伯尧哥哥了,这药是好东西,用过之后你如今脸上身上的伤都会好的,一点痕迹都没有那样。”
一点痕迹都没有吗?滟九想笑。
但他没能笑出来,最后只得点点头,让林墨为他先擦药。
第202章 章之五十三 施救(下)
由着林墨耐心地给自己面上先擦过伤药,然后是脖颈处。虽然那动作虽然轻缓,但滟九觉得发痒,轻声道:“其他地方我自己来。”
林墨摇头,道:“算了吧,你如何能耐,也擦不到背后去吧?”
“那就等着他自己好吧。”
“留下疮疤又怎么办呢?”
此刻滟九无心计较什么疮疤不疮疤,而见他不肯说话,林墨又耐着性子问道:“那,你还有没有别的地方疼的?”
滟九把同邾伯尧说的话,也说给林墨听。
“你要是敢碰我一下,我就自尽。”
这就不错了,没说要杀林墨,可见心里还是觉得林墨与旁人不同的。
林墨在心内也不知该自嘲还是自得,未继续说什么,又听滟九幽幽道:“你敢打我一下试试?我也自尽。”
这人真难搞,也真不愧耳聪目明,方才都是在装睡。
“那你自己来,我出去?”
滟九根本不搭理他这话,只道:“砚之,伯尧哥哥替你把伤都看过了吗?”
自然是都看过了,林墨随口应声,只顾着想如何把他劝服,却听滟九道:“我们该走了。”
“什么?”
见林墨有些惊讶诧异,滟九道:“你的伤,伯尧哥哥已经看过了,我的伤,也都治完了……既然都好了,难道我们不该走么?你若此刻有空,倒不如和我说说,我们接下来要去往何方才好。”
他言下之意,是不能再留于禹州邾氏,林墨懂得。
即便邾伯尧可信,但这毕竟是在邾家,不说门主夫妇出关之后如何,现今两个大活人藏身于此,已经是多有不便。
再小心谨慎,也怕有意外。如若此事被其余人发现,必然会为邾伯尧带来麻烦,令他也无法自处。
林墨自然是有想过的,连之后要去往何处也想过了,但如今他自己已经没有修为,只能劳动滟九摧动功法,但滟九又如此虚弱,他实在是不忍心。
犹豫再三,他对滟九道:“但你身上的金针刚刚才——”
滟九便也直言问他:“那你是要预备在此处留多久呢?”
这样的问题,林墨更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
滟九叹气,道:“砚之,我并不是要和谁置气,只是我们真的要想清楚,下一步应该如何了。”
林墨道:“我知道。”
可他说了这三个字,竟又复作沉默不言。滟九耐心静候片刻,见他依旧不语,只得再度开口问他:“你直说吧,为什么不说呢?”
林墨便道:“这些我都我想过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论,你还是先和我回江山不夜去。”
依他所想,虽不知邾琳琅和林信所行其余恶事如何,但只要他们如今还要在天下人前立足,还要得林邾两家家声庇佑,就绝不会轻易将之前发生的事告知任何人。
虽然人人都知林墨筑起江山不夜,引为传奇,但却无人可知其确切所在,不得其门而入;而因他如此高调行事,安宁林氏中便有林夫人之严令,斥此事不实,皆为不逞之人卖弄是非,乃成投杼之疑,讹言惑众,命任何人等不得议论寻衅。
那二人何等狡猾恶毒,没有万全把握,必不会在此时主动去往江山不夜生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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