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听见林墨又说起江山不夜,滟九当下似是踌躇,蹙眉不言。
林墨道:“我知道你不愿意……可即便安宁有一百样不好,但江山不夜与别处不同,我也实在不知道,这个世间上还有哪里比我的江山不夜更安全周到的。”
滟九还记得他所赠的法诀,也同样忘不了,之前也就是因去寻江山不夜,才令得邾琳琅有机可乘。
此事并不能怨在林墨身上,但也令滟九亦想起别的一些旧事,那是尚且年幼的林墨和他相对,说起来的玩笑话。
将来要如何起自己的仙府,将来如何得意洋洋欢迎他心中惦记的人都来做客,声声句句里都是骄傲与快活,又如何能想到,他们二人今日会落得如此下场。
细想来,其实那江山不夜偏偏要悄然屹立于安宁城西北的袅清峰上,与东南处的安宁林氏仙府相对,显然是林墨故意为之。滟九不知道林墨,或者是他挂在嘴边时常说起的秦佩秋,到底用了何种妙法,设置多少阵式,才令得其余人等进入不得,但此刻确实再没有别的地方是安全可信。
滟九总归是相信林墨,他便对林墨道:“都依你吧,我没要紧。”
落定这主意,林墨觉得胸口处有些郁疼,忍不住咳了两声,方道:“好,那你自己擦,我先出去,和伯尧哥哥说几句话再来。”
说着,他便把药和别的物什都塞进滟九手里,起身先逃。
邾伯尧正自外间伏案疾书,分明听见林墨出来,但并没有抬头,只是在林墨犹疑如何开口之前,先开了口。
“要走了吗?”
循着邾伯尧的问话,林墨瞧见了那案桌上的一只小包袱,似乎是为他与滟九所准备的。看来方才内间他与滟九的说话,邾伯尧是都已经听见,但他不以为意,或者说虽然在意,但并不会加以拦阻,劝他们多留。
“药方,和那些药,你都带走吧。”
林墨走过去,拾起包袱,又细听他一一指教。
“种种伤药用法,都写在上头。”
“你的伤,不可轻易劳动,举持重物,如果恢复不良,往后胸骨处会不时疼痛难抑,还会一直咳嗽。”
“至于他,外伤不算太重伤,金针也已拔除完毕;但如今虽可摧动功法,却也不能肆意妄为,少则三月,多则半载,先将息养身为妙。”
林墨听得一一点头,想说一些道谢的话,正自琢磨,竟又听他道:“不必了。”
他说不必言谢,令得林墨竟觉有些难过,想及日后可能会因与邾琳琅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再难和他从容相见,更觉满怀遗憾。
“可要我送你们出去?”
邾伯尧如此问他,林墨摇头,又觉得胸口疼,咳嗽道:“不必了。”
就算邾伯尧全为好心,但林墨也并不打算让他知道太多,为难太多。
邾伯尧将头一点,想了一想,还是多问一句。
“何时动身?”
“尽快吧……我们留在此处,多一时一刻,都对你不好。”
邾伯尧没有答言,林墨终究是郑重道了谢,仍是回那屋中找滟九。
耳中听得屋内一些不分明不清楚的说话,持续了片刻。
接着便是有人运劲施动法术,然后那屋内最终复归安静。
太安静了,像是那屋中本没有人在。
邾伯尧仍旧头也未抬。
他就逼迫自己心无旁骛,要尽快将那封措辞严厉、催迫邾琳琅复归的家书写毕,令人快些送至安宁。
如果这一次,邾琳琅仍旧不归,哪怕需得抛下禹州诸事,亲自去寻,或是对她出手,邾伯尧也必要将她带回家中。
第203章 章之五十四 佩秋(上)
秦佩秋此次离开人间,经已数日有余。
而他回到幽独,其实也是为一桩不曾预料的变故。
虽然幽独城中诸事料理不易,但已经尽数交由他府中的左颜打点,无有要紧事,也无需劳动秦佩秋回来出手。
左颜名为他秦佩秋之仆役,其实与弟子无异。虽然观左颜那形貌年轻,看上去不过是个比之林墨还稍嫌稚嫩的少年郎,那脾性亦总不改些许娇憨天真,在许多处事上也还嫌未够心机及手段,但也真算得勤修刻苦,又心细如尘,忠心耿耿,故而颇得他信任,算得是他这几年来得来的人才中,最为得力堪用之人。
这一次的事情,其实也只能怪他秦某人处事不周。
想他多年来居于幽独,做了城主,却最是烦厌案牍公务,只觉无聊透顶,而那世间粉玉温香,又或骄奢豪宴种种,时日久了,也不过尔尔。
还有那林墨,也总是表面乖顺,时常逆反,真不愧是他那师姐的好儿子,真正是个臭小鬼。
秦佩秋要他好好学武修炼,他学归学了,要他再刻苦一分都不能。成日里就撒娇耍赖,说什么都好,就是不应秦佩秋那些“你日后要接下这幽独城主之位”的说话。
故此有一日,秦佩秋忽然想起,命人在幽独城中的东面设置了一座擂台,豪情放言不服他辖制的尽可来战,只要谁能赢了他,谁就是这幽独的新主人。
那擂台初起时,挑战之人络绎不绝,却皆不敌秦佩秋之豪强高绝,久而久之,幽独中人知道轻重厉害,也就无人敢来邀战了,令得秦佩秋更觉无聊,再不将此事放在心上。
如今出来人间游荡,秦佩秋更是早已经将此事抛诸脑后,却不想祸事就因此起。
时隔多年,忽有人来擂鼓邀战,引得幽独城中众人议论纷纷。
虽其人初入幽独,又名不见经传,但他有胆识如此,规矩也是城主秦佩秋所定下的,无有不应战的道理。
可惜,秦佩秋自称有事,久久不出现于幽独城内,左颜思量之后,干脆落定主意,先代秦佩秋应战。
见识过多少次那擂台之上以命相搏,又或自取其辱,但左颜自问并非庸碌之辈,也不存有任何轻蔑情敌之心,但不料这一次,竟意外落败!
左颜向秦佩秋报称恼自己终归还是大意,幽独城与人间不同,于众恶人目下落败,引得人心浮躁,真怕要生出更多事端。
但秦佩秋知道他的功法与武招,强横果断,全如自己,但当日转眼拆过百招,左颜攻势强硬却抢占不得半点先机,而对方双眼灰白,自称不能视物,却功法玄妙,竟似在正邪二道之间兼用自如,令得左颜每招每式,任何风吹草动,都不能逃脱他洞察。
“你到底是什么人?你来幽独挑战我们城主究竟意欲如何?”
当日面对左颜的喝问,他只道,来时已经说过,其名周未。
他也不要什么别的,只要身为城主的秦佩秋应战。
秦佩秋得知此事,自然是不惧应战的,不止如此,还颇觉兴奋。
这世间哪里有比生死豪赌更令强者兴奋的事?只是若告诉林墨这个臭小鬼,他必然也要闹着前往。有他在身旁聒噪,实在令人分心,于是秦佩秋将此事按下不表,只说回幽独有事,少则三日,迟则七天,去去就回。
也不出秦佩秋所料,他第一眼见到周未,便觉此人极有趣。
不止如此,秦佩秋虽不曾见过他,但觉他那说话声音似曾听过,有些耳熟,故此立刻爽快地答应了他的邀战。
但秦佩秋有一个额外的条件。
“如果我落败,这幽独自然是你的,你杀了我,我也无畏;但如果你落败,你需得答应我一个条件,还要将你真正身世来处都告诉我。”
“如有违逆,如有欺瞒,你重归混沌,生不如死。”
周未为此而惊讶,似乎是没料到幽独城主会对他之来历有兴趣,但他还是应了。
这二人,击掌为誓,真言以盟,道法相证,违逆者死。
这一战,自夜幕星垂起,至黎明晓光末。
周未虽然最终不敌,但秦佩秋自问与他取胜也并不是一件简单之事,因为他的道法实在太有趣,他的身份更为有趣。
留于幽独城内处断城中要务的几日间,秦佩秋也不忘令人去追究他之来历。
最终得来的信息虽不多,但秦佩秋却因此生出一个奇妙的想法。
秦佩秋不知他为何为自己名为周未,但他本来应该不过一团黢黑恶念,是空有修为残留之物。
别说是肉身,就连三魂七魄,也半点不具,于是他非人,非鬼,非妖邪,非神怪。
本不应存在于天地间的存在,如今却能出现在人前,其形容举止,竟与人相似。
能够如此,大概皆因周未怨念深重。虽然他那修为根基出自玄门正道,但在人间漫长年月中,他取得形体之法,增进修为之法,得来肉身之法,据秦佩秋所想,绝非正途。
倒也亏得他居然能够逃脱世间无聊正义之人耳目,壮大自身,还前来幽独闹事,实在胆大包天。
“你是从晋临来的。”
被囚于监牢之内三日有余,周身缚锁,再见到秦佩秋,周未也无任何愁容与愤怒,但对于秦佩秋如此直白断言他道学武功来路,他第一次面色有所变化。
眼看他张口欲言,似是立刻就要反驳出声,但他居然很快又冷静了下来,只道:“一切只怪我来幽独自取其辱,还请城主杀了我吧。”
周未不反驳,不辩解,但正因此,他的存在反令秦佩秋心内有了更多大胆的猜测。
而且,秦佩秋也终于想起,为何会觉他那说话声,轻缓淡慢,但极熟悉。
人间诸修道者,皆从筑基、炼气、结丹、化虚、通神、念止、浴劫、大成一道,那终成大成者,方能扶摇飞升。
而晋临孟氏仙府恰有一位孟兰因,于年少时开天目,勤问道,终于自百来年间修至仙体半成,早已突破念止境界。
多年来,秦佩秋游荡人间,也只见过这位孟府主一回,那一回是他于城中开坛论道,天下修道人纷至沓来,皆只为为听他道法一言。
其外相形容不改,其心念方寸不乱,其言谈如珠如玉,对道法之见解亦颇有独到之处……可是世人谁又知晓,谁曾追问,这样的孟兰因,当初是如何能够摒弃他那身为人者,诸般杂思恶念呢?
若秦佩秋所想是真,那也真可道一声奇哉,妙哉。
如果是在从前,秦佩秋自有无数无聊黑心主意,可借由此事试探,闹得晋临天翻地覆;但如今那晋临孟氏仙府主人与林墨有师徒之谊,而他的亲姐如今久居人世,他自己与晋临之人也没甚深仇大恨,倒也不想生事。
这周未的存在,是极有趣,秦佩秋便又问他:“你为何会想要幽独这样的负累?”
周未听见他这样的说话,似乎有些不满。
“原来在城主眼中看来,幽独不过是负累吗?”
当然是。
也许在其余人眼内,即便是幽独这样一座离经叛道的诡城,能做它的主人,也意味着处尊居显,声名俱泰。
而能强绝天下,诏令阴兵,更是多少人可望不可求之事。
但对于秦佩秋而言,这是游梦余任性离开,还遗留与他的枷锁,确是一种负累。
秦佩秋也不是蠢人,只要想及晋临那位孟府主人,大约可知周未所想。
将他舍弃之人,坐拥丹楹刻桷之仙府,受世人奉为圭璧之尊崇。
而他,空有本领抱负,却世间难容,自然日益怨恼,忿忿不平。
无法自证,无法高攀,周未如若留在人间,真可算得百无一用,在这天底下大概也只有在幽独的秦佩秋,会觉得他的存在是有趣。
虽然未知他在日后会有何种用处,或是在这世间掀起如何波澜,但秦佩秋深知,如若此刻先将他杀死,那可实在太没意思。
无论如何,在此时,秦佩秋是绝不会杀他的。
不止如此,秦佩秋觉得他,也许还有别的用处。
“周未,你觉得幽独如何?”
“谈不上如何,我初来乍到,只觉鱼龙混杂,沸反盈天,其余晦盲否塞之处,只怕还需些时日才能知道。”
他这嘴毒之处,倒也文雅,秦佩秋明知他在骂自己不理城中诸事,反觉有趣。
左颜那为人,秦佩秋清楚,无非年少心软,饬令处断诸事,欠缺果断坚决,那么若是周未,又如何呢?
“如若让你执掌幽独,你觉得如何?”
周未道:“不觉得如何,城主大概是疯了。”
秦佩秋更觉得他有趣了。
“对了,你会喝酒么?”
周未摇头,此刻的他,并不太懂得人间人那些放歌纵酒,寻求欢愉之乐。
“虽然我也不知孟府主人那一身能为,与我孰高孰低,但你不止连我都胜不了,竟连酒都不会喝……我倒好奇,你又如何能有一番作为,与他计较什么?”
闻得此言,周未不禁叹道:“原来城主当真是疯的,在下真的不懂,这饮酒与作为,究竟有何干连?”
自然有干连。
这世间为秦佩秋所看好的,被他所亲近的,都应有一身好本领,如武功道法,或豪饮剧谈种种,样样都要好。
至少像林墨那个臭小鬼,别的学的不怎样,只喝酒一件,学得最好。
秦佩秋笑道:“等我下次回来,你也应该学会喝酒了。”
周未拧眉。
“孟兰因执掌晋临又如何?我这幽独,可绵延千万里,疆域之广,远超你之想象,”秦佩秋道:“既然这幽独在你看来,处处乱相,那你又何妨一试呢?”
周未沉默了片刻,方道:“城主不止疯了,也实在好气魄。”
又道:“但是在下敬佩城主的疯癫气魄,愿意一试。”
秦佩秋大笑。
在他笑声中,周未身上的铁索发出了赤光,令他觉得肉身被烧热的烙铁缠绕。
周未竭尽全力,制止自己发出骇人的尖叫,但自这一身剧烈又真实的苦痛中,鼻尖仿佛都嗅到那不存在的皮肉烧焦味道。
秦佩秋的诡术,以真言为枷锁,令这束缚渐渐融入周未得来不易的魂肉中,除非他消失于天地间,否则便不得脱离。
那是周未求战之前,所答应过秦佩秋的条件。
“你无需忠诚于我,只要忠于这幽独即可。”
秦佩秋将这一件刻印在周未身上,乐见他可如此忍耐苦痛。
“之后的事,自有左颜等人为你安排,千万要记得,在下次我回来之前,学会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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