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魂虽归于肉身,朱厌却并不急于取回那枚锁魂铃。他在其上留存道法,欲要一观,究竟等待着滟夫人及滟氏后人的,会是怎样天意,又或如何怨报恶果。
可笑是,在青墟滟氏之前,却有乌尤花氏先行覆灭,令朱厌也觉难料及有趣。
乌尤花氏仙府的二公子花未裁,可算得上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他比滟夫人更为心毒怨憎,不仅刻意放纵朱厌一魄伏矢,还将乌尤一城禁毁,令朱厌轻易取回了第一枚锁魂铃。
人人说来,此事皆因安宁林氏之林敏嫁与乌尤花氏之主花勤芳而起,但朱厌回想旧日,又觉此事或许不过是命中注定。
乌尤花氏先祖,以那朱砂转丹、点石成金之能为名扬天下,跻身八仙府之一,甚至得登仙道;也唯有他及自己的后人,那花氏世代家主方知,这世间唯有一种妙法,一种丹丸,可令修道人有最大增益。
「以人之三魂七魄,又或修为炼化。」
若兼取二者,则是最佳。
但这也是害他人性命,被天下正道所唾弃之事,比之在结丹之后,以生人为炉鼎采补练气的,更为恶质。
说来也妙,自其先祖得道飞升,乌尤花氏的家主受其遗命,将此恶法世代封存,却又犹豫挣扎,不肯弃之。
可惜,他们瞒得尽世人,却瞒不了朱厌。
而更妙之事,还在后头。
乌尤花氏最后一任家主花勤芳,是个空具色相,资质有限,堪堪道骨的凡物;而他之亲弟花未裁,虽不长于武学之道,却于黄白之术、虚幻妙法上天资高卓,又心思缜密,足以内敛沉静,掩盖其心中城府。
幸而他们兄弟二人手足情深,半点不假,于是前任家主夫妇为将乌尤花氏延续,百般筹谋策划。
花勤芳为人爽朗,性情大度,花府主夫妇便命其为家主,继任家业,迎娶安宁林氏娇客,愿与之永结为好。
而花未裁沉静内向,不善言辞,于是被授予家传之丹方妙法,辅佐其兄处断决事,并教养门中子弟及外姓弟子,将花氏门楣继续光耀。
婚事将近,但花勤芳的母亲已是病体难支。她心知天命难违,于是为了乌尤花氏,为了花勤芳兄弟二人,先将遗言交代。
“既然婚期已定,也不必更改。孝在心内,不在面上,不需依礼守孝,也别管世人议论,我已与你爹以及林府主夫妇商议,先做定你与阿敏婚事。”
听花勤芳含泪应是,想到这世间若没了自己,她的好夫君亦终将会追随自己而来,花夫人忍泪道:“从今往后,我们乌尤花氏与安宁林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要谨慎行事,别再觉得这世间都是玩笑,都是乐事,花家主人之权责在身,你要有所担当。”
又道:“我与你爹有今日,虽是天令我们难修至仙道大成,也因那朱砂五金、水海丹合所害。你要照顾好未裁,有他替你分忧,才可令我们乌尤花氏永续,不至倾垮。”
这一桩,花勤芳亦应了。
这本是花氏夫妇以为自己能做出的最好安排,却难料其后出了差错。
但那差错,非因一等兄弟阋墙、骨肉相残之事,竟恰是相反。
这世间无人可料到,便是那做父母的也未曾料到,花勤芳的确爱护其亲弟;而花未裁这一生,唯其兄长是命,因此爱之甚巨,以致不可与任何人分享。
于他而言,在这桩令他深恶痛绝之婚事中,唯一得来的好事,便是他自此结识了邾琳琅。
禹州邾氏的千金,与他竟一见如故,引为知交,最后竟成为了他难得的友人。
这一切,是因邾琳琅慧眼,有心接近;也因他们本就是同一类人,爱之则必据之为己有,不可容忍他人觊觎碰触,抑或夺走。
这世间其余人都不可能懂得,就连花勤芳也不懂得……也许他懂,但是他为了做好一个家主,将父母临终之言谨记,扮作了不闻不知。
但邾琳琅,却总懂得他。
邾琳琅亦有她独到的温柔与体贴,她宽慰花未裁甚多,也令花未裁愿将一切心事与她分享,交换彼此学识与秘密。
其实花未裁与邾琳琅同样,既孤独又骄傲,视心爱之人为珠玉,其余人不过蝼蚁。
然而,邾琳琅可任性将此事言表于外,不必忍耐,花未裁却只得忍耐。
任凭他人如何将花勤芳与林敏视为天作之合,他却觉屈辱。
就像曾闻父母因病不出,而遭人议论时一般,也如耳闻乌尤花氏之声名,竟已不如八仙府之末的楚莱娄家时一般,世人的纷纷言论,更使得花未裁认清诸般现实。
譬如,情与爱不过是烟云。
譬如,乌尤花氏的新家主在当日迎娶安宁林氏娇女,本就是形势所迫。
譬如,正因这桩婚事,才致众人更加轻蔑乌尤花氏,将花家人视作需得仰仗安宁林氏威势的无能之辈。
诸如此类,都令花未裁不快。
但事已至此,身为花府主人花勤芳不可休妻,于是花未裁踌躇着,想为他兄长除掉他的妻子。
林敏是骄傲的,却并未对花家任何人怀有坏心与恶意,也并不知从一开始,她便是花未裁的眼中钉,肉中刺,花未裁必欲除她而后快。
只当做彼此骄傲,言语有隙的后果,便是她竟不知自己被设计构陷。
在她令人捎回家中的信笺之内,载有半幅花氏不外传之丹方。
第一次,花勤芳知晓此事,是因得到密报一封。
但不管其上所言为何,他并未处置。
作者有话说
终于写到此处。
第232章 章之六十二 余殃(中)
然后是第二次。
花勤芳再度得来密报,这一回他借旁事训斥了花未裁,令他将门下弟子严加管束。
接着,是第三次。但这一回,终于是花勤芳自己亲眼见着另外半幅丹方要闻,以及林敏与她母亲林夫人的信中,诸多因花未裁刁难,而对乌尤花氏,抱怨刻薄之语。
花勤芳仍旧对林敏绝口不提,也不对花未裁提起,却令他不许再与林敏有任何争执。
如此这般,林敏至死都未知,只因花勤芳也系“偶然”得知,但他在知道后,只严令任何人等不可声张。
真相不怕辩明,而这一切皆如花未裁所盼,不辩亦不明,只在暗中滋生隔阂。
他为此装出谦卑不快,但不争。也唯有如此,才更令花勤芳与林敏生出藩篱,竟也开始因诸般琐事争执相恶。
说来亦巧,也许是天也要助花未裁,那时因烦闷不堪,花勤芳受陆琮相邀,独个去往虞城作客,却又在那遇到了安宁林氏的不肖子弟。
林墨。
他不顾旧日情面,当众羞辱陆琮,自然也辱及待他曾那样好的一个花勤芳。花勤芳虽勉强忍耐,但陆琮却不忿,欲于暗中寻他晦气,却被他与随行之人将肋骨打折,一顿恐吓,落得灰头土脸地回返家中,颜面扫地,闭门不出的下场。
如此一来,花勤芳只得匆忙离开虞城,也不便再去叨扰陆琮,于是心内更加烦郁,将此事也都怪罪于林敏。
他们为一切琐事争执,后来竟第一次认真动起手来。
也就是在这次,花勤芳将林敏的琴案斩断,损及她之爱琴拂绿。
林敏怒不可遏,将他逐出,而他们的夫妻之情也如当日案几,一刀两断。
此事之后,花勤芳更无意与她相对,愤然离开花氏新造的仙府,仍旧搬回旧居,与花未裁同处。
为此,花未裁曾想放过林敏。
若是相伴长久,也许他当真会放过,不至仍嫉恨林敏。但好景不长,因林鹤去信劝慰花勤芳又斥责于林敏,且林敏对花勤芳心怀爱意终究胜过其他,后来她竟将骄傲放下,也放下她的一切猜疑,选择与花勤芳修好。
花未裁无奈于花勤芳总是心软,憎他仍惦念年少时情谊,以至于二人当真重归旧好。
花未裁因此再度不忿,而就在众人要再度去往虞城赴当年刀剑论道之会前,花勤芳告知了他一件天大的喜事。
林敏有孕在身了。
虽然因坚持要陪伴花勤芳一同去往虞城,林敏暂且不将此事说与别人,甚至自己的家人知道,但花勤芳知晓此事后,却还是先告知了自己的亲弟。
花勤芳不过是期盼着因这个孩子,能令自己的妻子与亲弟当真放下成见,和睦相处;但面对欣喜异常,与林敏更加恩爱的花勤芳,花未裁却觉天地崩塌。
他不能再容下林敏,更不能容忍她诞育下一任花氏主人,最不能容忍她当真与兄长相爱。
花未裁已经知错,认清从一开始,他便对花勤芳怀抱着最深爱意,那是渴求,是欲望,是独占,是与邾琳琅所言,待林墨相似。
「在这个世上,花勤芳不可爱任何人,除了花未裁。」
「在这个世上,花勤芳不可被任何人爱,除了花未裁。」
林敏需得死。
那时花勤芳并不知,他还觉得告知花未裁此事是对,只因从得知林敏有孕后,花未裁竟真的待林敏友爱亲善了起来。
“终究是一家人,花氏的旧仙府便仍留作炼丹之用,众人还是都迁往新仙府内一块居住,才是我们这等大家亲厚的道理。”
他如此提议,花勤芳自然应允。
花勤芳只觉一切都在好起来。就连被损坏的拂绿,都被他厚着面皮,送去给邾伯尧,请其寻回造就这琴的巧匠,善加修补。
他想着,就如这琴可以修缮,人与人的隔阂自然也能。
而在去往虞城赴刀剑之会的路上,花未裁颇为照料因初有身孕,而身感不适的大嫂;不止如此,他虽准备留于虞城多住几日,但他挂念着为林敏在回程的路上好受一些,于是早早地令人连夜赶回了乌尤,取来他之前准备妥当,方才炼成的两粒丹丸。
那丹丸,一粒色如雪耀霜明,一粒质若珠流玉结,除了花未裁之外,也唯有花勤芳看见后知道它们非是寻常金丹,当中所耗,正是花未裁自身修为。
“唉,你别再如此轻易行事。”
弄翠釜,调丹炉,耗损修为,炼化金精,即便只是取自他自身,也令花勤芳颇觉不妙。
尤其是在当日,他觉花未裁的面色不佳,神情憔悴,猜测必是因为修为有损的缘故。
花未裁却反道:“大哥这话不对,如今还有什么事情比大嫂和乌尤花氏的未来更要紧呢?”
虽是禁法,但他坚决如此,花勤芳也无法,只得谢他用心,并要他从今以后不要再擅行此事。
但这两粒金丹,虽然花未裁执意送赠,但林敏没有收下。
她并不知道花未裁的金丹耗费多少良苦用心,亦不知花未裁的真实心意,她只是太爱惜自己腹中的骨肉。
师从母亲的娘家禹州邾氏,林敏亦是长于问脉用药之人,自从有孕后,她的饮食药物,都不再假他人之手;而花未裁不能将丹方所用之物一一告知,她便不能也不愿轻易服用,即便有花勤芳劝慰她放心,她也只是礼貌拂拒,只道好意心领。
花未裁因此似有些委屈,但在花勤芳面前却忍耐了,于是最终还是花勤芳做主,令他先将丹药收好。
“无妨,等到孩子出世,阿敏再用吧。”
依照花勤芳所想,这件事告一段落,后事暂可不论。他与林敏先回到乌尤,因花未裁暂未回归,便由花勤芳先将两座仙府诸事管起。
但就在第二日,花勤芳在自家旧仙府之内,竟见旧日花未裁房中有灯火。
他前去一探,方知其实花未裁竟已悄悄地回来了。
而且花未裁从来内向,是个不惯饮酒之人,可他当日竟喝得略醉。
眼见着他面前还摆放着两粒丹丸,更令花勤芳不明所以。但看他模样,身为兄长的花勤芳也无奈,想劝慰他一番,便令人回去告知林敏,说今夜有事,要留宿在花氏的旧仙府。
“这又是为了什么缘故,不是说好了你想在虞城多留几日吗?”
花未裁被自己的兄长夺了酒壶,故作沉默,片刻后方道:“我还有许多事要做,不过是不想与你们同路,又惹大嫂不高兴罢了。”
第233章 章之六十二 余殃(下)
知道花未裁竟还在为此事困扰,花勤芳便道:“阿敏的性情我最知道,不至于如此。但这毕竟是她第一次怀有身孕,自然要小心为上,别说是你今日奉上金丹,只怕是我,她也要先丢在一旁,不肯服用的。”
说完,花勤芳亦似为此事苦闷,也便叹气。
花勤芳的说话,全在花未裁预料之内。
“大嫂她,大概还是不够信任我们乌尤花氏之人吧,”他道:“无妨,我本来也打算在这里多留几日,反正不让她看见我也随着你们回来便是了。”
花勤芳沉吟了半晌,方道:“绝无此事,你也不必如此。”
他虽这样说话,但花未裁知道,他亦仍有心结。
人与人之间的隔阂,一旦生出,便不可轻易磨灭,这些都是他自邾琳琅处知晓的。
当然,自邾琳琅处学到的,还有更多。
花勤芳因忧心,也竟开始随手自斟自饮。
而花未裁看见,便先拈起一枚雪色丹丸,噙入自己口中。
“未裁!”
花未裁当着花勤芳,将丹丸吞下,自丹田之处,涌起热流,修为再度回返此身。
“看,不是什么事都没有吗?”
花未裁拈起另一粒丹丸,递至花勤芳的唇边。
花勤芳本不想服下的,刚要推拒,但花未裁的眼神仿佛在对他说,大哥,你也不信我么?
注视着他的眼睛,花勤芳忽觉这一日的花未裁与平日的不同,竟下意识地就将丹丸也服下。
花勤芳并不知道,因为那般要林敏消失于天地间的决心,令花未裁不再囿于一隅自困。
他坚信自己是不会错的,他只是太爱花勤芳了,他们是手足,他要为花勤芳谋得最好的,所以他必须狠下心肠。
若简单自饮食药物中加害林敏,绝非良策。因为林敏并不愚蠢,反而是太过机警敏锐,花未裁既想要她死,亦想要她先心绝。
花勤芳所服丹丸本身,真无任何异状,只是在今日与别种药物相混。
若与酒同服,它便会令人生出各样幻觉,糊涂不明。
于是在那一日,花未裁终于可以一试那自邾琳琅处学来的神摄之法,玄奇诡术。
“大哥,其实从来知道我的心意吧?”
花勤芳望着他,微微张口,最终却什么都没说。
虽被*纵神魂,但他竟仍不置可否,不发一言,这令花未裁感到不快与恼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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