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刃亲妹,就像是无半点恻隐,令得两亲日夜煎熬,不进任何人供奉之饮食汤药,抑郁求死。
谁能知温良俭让的邾伯尧,竟成了他两亲眼中不善不仁、天理难容者?他是如此铁石心肠,不作解释,亦不求谅解,他之沉默更令父母怨恨,以致在最后奄奄垂绝时刻,邾廷献夫妇也未将他原谅。
在他们终于身死那刻,生于禹州邾氏,盼求光明磊落、救死扶伤的邾伯尧,因自己的亲妹邾琳琅,彻底变作了可怜又不义之人。
此生此世,他邾伯尧都需得沉默,永远沉默。
今日于他人之前不忿的是邾琳琅,而邾伯尧那一身罪谴难赎,全因她邾琳琅而获,却只能将之掩藏心内,不得与他人言说。
故而林宽听她怨语,见她神色,想及那被她所伤,至今未得清醒的邾伯尧,心内明白。
「一切不过是因邾伯尧心内有愧,才令她邾琳琅有机可趁罢了。」
他由得朱厌对邾琳琅露出鄙夷不屑神色,悠然道:“你么?我早已说过,你是咎由自取,自作孽,不可活。”
邾琳琅一瞬间变了脸色,就在朱厌以为她将翻脸无情时,她又笑了。
“大哥说得对,但我真的已经知错了。”
她是否当真知错,其实林宽并无所谓。
“你所求为何?”
邾琳琅只作低眉顺目,不言自己所求,却道:“从此以后但凭大哥吩咐,我再不敢擅作主张,惹是生非了。”
眼前的邾琳琅是如此乖觉,虚伪狡诈之处更令朱厌皱眉。林宽却仍对邾琳琅笑道:“好。既如此,那我正有一件事,需得你去做。”
邾琳琅未料及他竟会有如此说话,心中略作计较,道:“是。”
林宽察觉她短短一瞬犹疑。
“你不问是何事,便应承我?”
邾琳琅发出一声娇笑:“方才我已经同大哥说过呀,从今往后,但凭大哥吩咐。”
她既有此言,林宽便也不与她客气客套。
“当日是你将禹州之事推与朱厌,那你如今便代他去一趟虞城吧。”
虞城于邾琳琅来说,已委实熟悉,此刻林宽要她前往,她也不算意外。
只听林宽又道:“你既与陆允琏那般交好,想来自有办法,能破他陆家道印。”
能与不能,都不紧要,邾琳琅自当勉力为之。
但她看了一眼朱厌,朱厌也冷冷看她。
心内知晓破虞城道印并非目的,道印内所藏那朱厌一魄才是要紧,邾琳琅又再笑看林宽:“若我替大哥办好差事,大哥赏我什么?”
前一刻不言心中所求,此刻还未将事做好便先讨赏,林宽却大度,不介怀她这故作小女儿姿态的狡猾。
“你想要什么?”
邾琳琅之所求,自然是林墨。
“我要六郎。”
她这般说话,也不在林宽与朱厌意料之外。
凭邾琳琅自己,可尽得世间权柄,握掌庸人生死,如今她所不能随心所欲操纵的,无非一个林墨。但这一回不待林宽答言,朱厌已先冷道:“痴心妄想。”
邾琳琅知他难缠,并不与他争辩,将心内戒备也小心掩藏,待看林宽。
林宽竟笑道:“好。”
听得这一字,邾琳琅面上便有得意喜色。
朱厌看向林宽,却见他又邾琳琅道:“不过,若只是为此事,还不值得我将六郎交付于你吧?”
邾琳琅面色又是一变。
“那大哥想如何?”
林宽知道她那心绪与计较,也不说破,只道:“不如你先将虞城之事处置妥当,再来与我论此事?”
闻言邾琳琅似有些不甘,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她也只是笑着应了。
“我知道了,大哥。”
说完这句,她便告退。
见邾琳琅匆匆离开此地,去往虞城,朱厌对林宽露出更加不快神色。
“这样的人物,也配充作走狗么?”
自然是不配,但林宽反与他笑言:“你啊,何苦操心这样多?”
朱厌本想说那花未裁的,但觉林宽不像要将自己说话听下去的模样,亦知林宽所暗示打算,于是懒得再说。
他噤声不语,转身便走,由得林宽在他身后笑看。
“怎么走得这样急?你要是去幽独的话,记得代我向他们问好。”
朱厌连头都未回,心道他这样十分讨厌混账。
“要问你自己问吧!”
作者有话说
邾伯尧一生心事有三。
不可对他人言说之爱恋,杀死自己亲妹,令父母两亲郁郁而终。
第241章 章之六十五 执信(上)
并不知外间何事发生,季朝云尚沉溺在一片黑暗之中,但忽然地,就得见一点光明。
那光实则正是林墨。他此刻虽与季朝云极近,但转眼便作势要离去。
见他意欲回身,季朝云心内急切,慌忙地伸出手去,大声唤他名字。
“林砚之!”
伤处迸裂流血都不顾了,季朝云猛地自卧榻上坐起身来,不顾一切地喊着林墨的名字。
他分明感觉自己已经牢牢握住林墨的手,但清醒过来发现眼前之人并非林墨,立刻便愣住了。
“季仲霄,再不放开你的脏手,我教你今日死无葬身之地。”
在他身旁的,当真不是林墨,而是滟九。
既见季朝云安好醒来,他优哉游哉地垂下视线,看自己被季朝云紧捉着的那只手,面上尽是浮夸做作的假笑。
其实也不必滟九说这刻薄话,季朝云一回神,立刻便将他的手扔开了。
这季朝云待他,反像是碰着什么腌臜之物,令滟九更加不快。
“林砚之呢?”
“这是何处?”
“我怎么了?”
季朝云的语气是这样急,也不等人回答便又发问。虽那第一句是先问林墨,倒也不算没良心,但滟九还是故意地先作嘲弄:“除了幽独,你如今还能在哪里?”
又道:“若你要问林砚之,他此刻还在我那里睡着。”
季朝云又是一惊。
“他怎么了?”
“他受伤了么?”
“他的伤势如何?”
实则谁人受的伤都不及他令秋君本人多,滟九冷笑:“他林砚之能受什么伤?这普天之下,最周全的就只他一个,好得不得了!”
觑见季朝云面上略微放心神色,滟九又道:“要怪就怪他实在太聒噪,所以被我打晕了,这一时半会,应该醒不过来的。”
季朝云立刻怒了:“你——”
滟九怪声怪气地打断他:“再跟我出言不逊,你就是下一个。”
季朝云险些气结,咬牙不与他争,只道:“我现在就要见他!”
谁是在拦着他么?滟九此刻倒也懒与他继续使坏,便一努嘴,示意他自己去旁屋看便是了。
滟九也的确不曾骗季朝云,林墨正就在他那屋内安躺着。他的侍童胜玉亦在屋内,听从吩咐以温水与帕子为林墨擦过面,如今正端着水盆罗帕正待要出来,不料差点被季朝云撞了个满怀。
幸亏胜玉机敏,险险避开,但季朝云却是心急,竟顾不上抱歉,忙着要进屋看林墨。胜玉见状险些气死,正待要说些牢骚话,却见滟九也竟笑着行来。
他拿手指在唇间一点,胜玉便明白了,把那些话暂且都忍下,安静走开找莳芳说去。
却说季朝云,他在滟九房中检视林墨,发现别处倒没什么伤,只是左边脸上略肿了一些。
不用说,这自然是滟九做的好事。
他季朝云有理有据,自己怎样揍林墨都可以,但看滟九下手,就极恼此人真是没个轻重。
“砚之、砚之!”
林墨虽是听见唤他了,却还未完全清醒。他迷迷糊糊中先觉被惊扰好眠,便拿手去推,但回过神来是谁人在唤,忽地也似季朝云一般惊坐起。
一看清真是季朝云,他就哭了。
“季朝云季朝云季朝云!”
他一面将季朝云的名字连唤三遍,一面扑过去将季朝云死死地抱住,挂在人家身上不放。
虽然他那叫唤声也作泪音,但这样倒好,季朝云终于放下心来,知道这是平常的林墨了。
“我在,是我。”
又是哭又是说话,自然牵动面上的伤处,林墨觉天都要塌了,哽噎着先告状。
“季朝云!滟九他刚才打我!他认真打我!”
季朝云拍他的背,轻声哄道:“知道了,过一会就替你认真打他。”
林墨破涕为笑,忙道:“算了,算了。”
季朝云也不忙于计较此事,先耐心问他:“你现在觉得如何?有没有哪里不好?”
林墨已经全然清醒了,也知如今一身是伤的是他季朝云,却反问自己,不禁大哭出声。
“我知道,我知道你来找我的,”他想起方才在虞城内的事,眼泪又止不住地掉在季朝云肩上:“我是想住手,但是不能,差一点就真杀了你了……你怎么就是不肯听我说的快走?”
季朝云如今倒也不嫌他把鼻涕眼泪抹自己身上了,只道:“你既然会叫我走,便不会杀我。”
想及那一刻不夜刀尖触及季朝云心口处景象,真惧下一刻它就真刺入季朝云心口,林墨怒道:“怎么不会?我差一点点就下手了!”
“不会的,一定不会。”
他这般笃定,真令林墨不解。
“为什么?”
“你不记得吗?我给你的那道同心合德符。”
季朝云这么一说,林墨立刻想起来了,是有那么一道同心合德符。
它是林墨回归人间后,二人相见时,季朝云以云符勾勒。
它不在暂造肉身内,而系于林墨那魂魄中。昔日若非孟兰因说破指点,林墨本不知其存在,也曾以为它其实无用。
但这一次,同心合德符当真有用,它令一个林墨和一个季朝云有幸,不曾失去对方。
“啊!”
林墨想到了什么,发出一声惊叹,脸也立刻红了,忙地要把季朝云推开。
季朝云被他推开,却仍不肯放手。
想要捶他背,但林墨还记得他身上都是伤,下不去手,只得呵斥道:“喂!放手!”
季朝云仍旧是不肯。
他道:“不放。”
林墨听见,真个无言,只好由他。
就算此时有千千万万件正经事需得头痛烦扰,但季朝云先要问林墨些说话,一刻都不能再迟了。
“林墨,你现在再问问林砚之吧,你就问他,他喜不喜欢季仲霄?”
当日在晋临孟氏仙山之下,是林墨造作,非要与季朝云问答。而上次在虞城祸事后,他季朝云也曾造作反问过。今日林墨实难料他竟还要再问,脸上更是发烧。
而季朝云,还有旁的话要说与他听。
“季仲霄上次就想跟林砚之说了,害人的并非林砚之,而是邾琳琅,他别再将所有事都怪罪于自己。”
“如果没有他林砚之,季仲霄不想长长久久地活着,也不想将来一登仙道,得无关之人敬仰,或者世间赞颂。”
“什么光耀季家的门楣,全都不重要。世人都看错了,其实季仲霄只是个庸人,季仲霄真的喜欢林砚之,就像季朝云喜欢林墨一样。”
季朝云从来都有这般决心,此生一切大志,本就不与林墨有所冲突,亦都不可与林墨相较。
而被季朝云紧紧地握住双臂不放,林墨知他倔强地要命,一定要等着答案的,如若林墨不肯说话,他就不肯放。
林墨不禁又想起不久之前,得他相救之后发生的,觉得自己仿佛又得回心跳。
虽然最后林墨什么都不曾说,先落了跑,但今日已经不能逃避,也无处逃避了。
能怎么说呢?林墨想了又想,发觉那动听的,自己说不出来。
可就算说旧话歹话来搪塞,他也仍是面热,心亦乱。
最后林墨还是只能涨红了脸别过头去,低声道:“那个林砚之说他不知道,那个林墨叫你自己想……季仲霄也好,季朝云也罢,行行好别再问了!”
他教季朝云自己想,那季朝云便想,既有云符来证,林墨应该是喜欢季朝云的。
他这样红着脸,眼中含泪却笑,抬着头望着季朝云不放,林墨一定是喜欢季朝云的。
一生心愿,今日终于得偿,令季朝云想更抱紧他,也想亲亲他。
季朝云低首,正想要与林墨挨近,就听见一声咳嗽。
这声音来得突兀,还莫名地觉刻薄,林墨和他一起扭过头,看见竟有个滟九正倚在门旁,对着他们似笑非笑。
季朝云还未说话,林墨已经先气死了,脸上像是在被火烧,连耳朵根都红透。
“你!你站在那干什么!你在那多久了?!”
滟九发出“呵呵”地轻笑声,斜眼觑他:“我?我一直都在这呀,怎么了?”
“你——”
“我怎么知道你们两个心是聋的,眼也还盲?”滟九看他气急败坏说不出话,笑得更欢:“你还有什么话,快继续同他季仲霄说呀?我也就白听听,你再多说几句,正好替我将今日的晚膳都省下。”
明明是他故意地屏息凝神在一旁看笑话,此刻还说刁话?这下好了,林墨不仅想季朝云揍他,还想直接把他揍死。
作者有话说
滟九:与姓季的不和。
季朝云:不和+1
林墨:要打出去打好么?
第242章 章之六十五 执信(中)
滟九本要再搜刮几句腹内酸话,继续嘲笑林墨,却听得正有人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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