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季朝云见过朱厌所布虚相中天地初开之景,他们四人置身万丈明光烁亮,周遭漫是混沌烟尘。
此时,忽有两道飞光急速撞入其中。
它们皆无意停留在这被夷为平地的晋临孟氏仙府,只一瞬间,便朝着不同方向,飞速离去。
第239章 章之六十四 绝路(下)
“你已经死了。”
实则无需他人再来提点,孟兰因也知自己已死。
从来是生,从未死过,于是这是一种新奇的体验。
因脱离了那如朱厌所言,生来便俱男女异像之累赘肉身,如今三魂七魄更觉轻盈,孟兰因张开眼来,知自己席地正坐于某人身前。
他抬起眼,看见四野茫茫,也看见非是自己的自己。
在修至念止一刻,被他舍弃的一团黢黑怨念,是名为孟兰因的人所造,非人、非鬼、非妖邪、非神怪之弃物。
在这弃物之上,残留着他些许修为,孟兰因原本不曾在意。
然而这弃物却极争气,有个孟兰因在漫长年月中增进修为,便有个他自天地间仿效神怪,艰难修出人形,又习来人性。
他处处与孟兰因作对,在晋临惹是生非。
他虽没有三魂七魄,却因此得到与世间修道人所盼相似的,得道后之永生。
说不清是为苍生,又或是因嫉妒,孟兰因亲自放逐了他这般异数,将他强行驱离晋临,令他永不可再出现于自己身前,否则格杀勿论。
“孟府主,久见了。”
周未唤他,孟兰因颔首。
“周先生。”
极荒诞。他周未,如今已不再只是孟兰因之半身,还比此时的孟兰因更似真正的世间人。
“这一生徒劳,你曾后悔么?”
他问得极好,孟兰因其实不知。
孟兰因只知他这一生空有些虚名,实则与其余普通世人无异,虽遵从天命,却又不甘。
一开始,只想隐瞒世人,自己身怀异相,得享尊崇。
再者,是盼求得道,却无可念止,便将贪嗔怒怨割舍。
后来,是因不得无情,又自私自利,不愿见林宽身死,擅作提点。
这一切,都并未改变此生劫数,也未多救得林宽或任何世人性命,徒添无尽烦扰。
“若你对他有情,为何又不应他之所求?”
自己对林宽的,是所谓有情么?这话令得孟兰因将周未反问:“我对他,是有情么?”
那是自然,人得来七魄,生喜怒哀惧爱恶欲,无有例外。周未便道:“我不明白,你为何畏惧有情?凡行戴情,虽过无怨,不是吗?”
是吧,如一切先人所言,若那情真,即便有过之,亦不算得坏事。
但这是一条世间极难参透难题,孟兰因仍旧不知那是否可称之为情,但知今日林宽所求。
他是孟兰因于梦中得见,黑色的麒麟。
他觉世人无可救药,于是不再心怀悲悯。
他欲天人地三界归一,重回混沌,归于旧日原形。
他要孟兰因助他,也要孟兰因交出孟府中留藏,朱厌之一魄吞贼。
他如此逼迫,并非是为朱厌着紧,而是因没有朱厌,凭他一己之力,不可将天地颠覆实现。
试问,孟兰因如何能应?
周未问他:“至如今天命已尽,你可曾对我感到抱歉过?”
孟兰因坦然以对,道:“不曾。你便是我,我亦是你,这一切皆命中有定。”
周未叹息不止。
“孟兰因仍旧是孟兰因。”
他这样说起,又令孟兰因想起林宽所言。
「看呐,存神索至、德被四方的孟兰因,亦不过如此。」
林宽说的是对,孟兰因这般自负,抛却自己身上恶性,那恶性曾为祸四方。
林宽亦道,他孟兰因如今亦同样自负,宁看晋临一城众人枉死,仍可不应自己所求。
所知天命,不可窥见一切细处,确是孟兰因受前情所困,未知林宽竟行事如此,孟兰因实则无用,孟兰因的确该死。
此时此地,只余他与周未,于是孟兰因问向周未:“若是你,会应他之所求吗?”
听得孟兰因郑重发问,周未道:“或许会。”
见孟兰因若有所思,周未又道:“也许不。”
孟兰因便道:“我这一生不可得悟。”
周未笑道:“我这一生不求得悟。”
孟兰因道:“你正是我,亦非我。”
周未却道:“你只是你,我是我。”
孟兰因再度颔首。
“多谢你,救了季朝云与林墨。”
周未一哂:“一切皆吾主所求,实非我之所愿。”
闻言,孟兰因站起身来。
周未知他决意,但仍是道:“若你想,也可归于我身,不致消亡。”
“此生有涯,我亦不过行人,正应向前走,”孟兰因不争不怒,亦不怨不求:“这一切世事,再非我可救,皆由得诸位烦忧。”
见他要真作去意,周未便又问道:“如何能解得烦忧,你可还有叮嘱安排?”
孟兰因的脚步一顿。
不知道为何,此刻在他心中浮现的,不过一个吵吵嚷嚷,片刻也不能安静,似永不知何谓道与悟的庸俗人。
最终,孟兰因还是留下一句。
“这世间不存无妄之福祸,故那积善之家,必有余庆。”
说完这句,他的身影化散,消失殆尽,就留下周未将他这一句细品,长长叹息。
孟兰因已去,不止周未有感,便是朱厌亦感知。
方才是他将林宽带离晋临,回到这安宁林府之内,但如今也不禁作长叹。
「虽嫌他孟兰因已活得太久,累赘糊涂,但此刻竟觉戚戚。」
而他面前的林宽,也恰好自沉睡中睁开眼来。
朱厌知道他亦因此事有感,于是先对他道:“孟兰因死了。”
林宽果然知晓,也发出一声叹息。
“若不是你及时赶来,只怕孟兰因真要杀我,我也不能如此轻易逃脱,”他坐起身来,松开了被朱厌握住,渡与真力的手,从容道:“多谢你,又救了我一次。”
朱厌道:“不必。”
他没有去虞城,而是在季朝云之后同样奔赴晋临,林宽一样早有感知。
觉他这话中有些倦意,林宽笑道:“怎么了?这样简单便再得回一魄,不觉高兴么?”
“我高兴得很,”朱厌嫌弃他这笑话,道:“你既无事,那我便去虞城了。”
林宽知道他的心意有所变化,但不说破。
“好。”
然而朱厌自他身边走开,未走出几步,便又回转身看他。
“怎么了?”
“你不问我,为何让季朝云去晋临么?”
林宽不禁笑出声来。
但看朱厌扬眉,似是要发怒,他便道:“好,我问你,为什么要教季朝云去晋临?”
朱厌立在原地,半晌后道:“我为什么要说?你不是都知道么?”
林宽仍旧笑他:“这般置气,是为我不问你此事,还是因你让我丢了我家六郎,我却不与你追究?”
二者皆有。
因朱厌未能劝季朝云来降,却也没杀他,还告诉他去往晋临,才让周未将他与林墨一齐带走。
“其实无妨,只要你我现身虞城或别处,那他们总会出现的,”林宽反将朱厌劝慰:“说来,事到如今那晋临已无用,也只剩下虞城与楚莱两处,还藏有你那两魄了。”
确实如此。
朱厌之三魂七魄中,本就有一魂胎光,一魄雀阴留存在身。
而青墟滟氏道印所守之一魂幽精,安宁林氏道印所守一魂爽灵,因其家业倾颓,道印不存,朱厌早将之取回,三魂已是齐备。
后来,又有禹州邾氏道印遭邾琳琅所破,令朱厌之一魄臭肺回归。
然后是季宁乐解开平阳季氏之道印,朱厌取得一魄非毒;加之季宁乐身上,那原本乌尤花氏所藏,朱厌再得一魄伏矢。
今日晋临孟府亦灭,那其中道印也被林宽所解,一魄吞贼亦被朱厌取得。
林宽说到此处,想起了娄昱平,而朱厌也想起了他曾与娄家人那样交好。
但他说事到如今,那意思明白,是指在虞城事毕,取回朱厌一魄除秽之后,为取得朱厌最后一魄尸狗,他亦不会将楚莱娄氏放过。
朱厌无意中拧眉模样,林宽不曾错过。
“怎地,令我复生,你真的后悔了么?”
被他调笑,朱厌更恼了,斥道:“闭嘴!”
“我猜,是因你那一魄在季宁乐身上藏匿了太久,而他之性情,与你不能相合。”
也许是如此,毕竟在七魄之中,唯伏矢一魄主命魂,最为紧要。
但朱厌还是镇定心神。
他与麒麟这样亲密,也曾经反目争执过,以致他之三魂七魄分离。
这一次,绝不能再如此了。
朱厌也不提那旧事,只对林宽道:“无事,我此刻便去虞城。”
林宽大笑。
朱厌没好气:“又笑什么?”
“笑你心事太多,竟也糊涂,”林宽止住笑声:“依我之见,你大概已不用再劳动自己去那虞城。”
朱厌一愣,但是立刻醒觉,是有人正在林府之外徘徊。
“这一回,不是季朝云了。”
不错。
来人确实不再是季朝云,但其人到来,却比季朝云更教朱厌厌恶。
作者有话说
孟兰因之天命。
第240章 章之六十四 绝路(外)
便如邾琳琅这般无情恶毒鬼魅,今日再见林宽,心内亦有一刻惶遽不安之感。
人间八座仙都,唯有安宁四季如春。年幼时,她不知道多少回来此,惯看车马纷驰,上苑柳秾,翠娇红妩。
而偌大的安宁林氏仙府,掇撷占尽这城内乃至天下菁华,人人春风得意,曳金穿履,有一等喧喧赫赫,亦有花深夜静好风光。
但转眼间,在此处停驻的,也只得朱厌与林宽,以及自己了。
世间庸人可憎,而那荣耀难久存,邾琳琅心亦不甘。
于是此刻她罔顾朱厌不耐神情,不露出半点胆怯,却先在面上堆砌笑意,仍旧狡猾。
“大哥,久见了。”
她并不问林宽如何归来,也不提当日林宽阻拦她擒杀李梦哲,更不论从前林宽逐她离开安宁之事,只行至林宽身前,笑着对林宽行正礼。
林宽笑道:“不敢受此大礼。”
邾琳琅笑靥如花,却没有依言起身。
“大哥,从前都是我之过错,请大哥别要记在心内,见怪于我。”
她为林宽奉上一只锦盒,那内中有一枚丹丸,色如丹雘,赤红有光。
朱厌只看了一眼便移开了目光,心知那是何物,但懒于开口嘲讽。
林宽却笑问邾琳琅:“这是何意?”
“我知大哥回来,也许会为当年四姐之事挂心,所以擅作主张,想先为大哥分忧。”
她言下之意,此丹丸乃问为花未裁炼化。
那花未裁不过道骨,其三魂七魄与修为所凝丹形赤色,倒也并不稀奇。但这一回,朱厌作冷笑,而林宽似是有了些兴致。
他将指尖一勾,那丹丸飞至他手心。
邾琳琅眉眼弯弯,正待要说几句旁的话,却见他竟作反掌,令那丹丸化为齑粉,转瞬消散,己身半点不作沾染。
“琳琅,你是太过聪明了,”林宽仍是笑语,对她道:“不管是做人,还是做鬼,太过聪明,自作聪明,便惹人厌。”
他一如往昔,直言不讳,令邾琳琅面色微变。
“当日你敢将娄家少年的尸首送至娄昱平身前,今日要杀邾伯尧却不敢现身,”林宽继续道:“掳走邾采明,假扮是她,将诸事推罪于朱厌,又或六郎身上。我竟不知你是如此贪心不足,如今还想做那禹州邾氏的家主么?”
提及此事,邾琳琅那面上的笑意亦变冷。
“不由我来做禹州邾氏家主,难道由得那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来做?”她反问林宽:“大哥怎么从来都如此偏心?我那好哥哥邾伯尧当日是如何杀我,大哥今日岂会不知?怎地不大哥不曾为我义愤填膺,又或为我做主呢?”
她竟于此提起前事,林宽不禁真要发笑。
世人皆以为是朱厌为取回自己三魂七魄,而对禹州邾氏出手,却不知一切是因邾琳琅而起,就如当年他们也未知邾琳琅是如何遭人所灭。
林宽还记得,那邾伯尧是何等的寡言沉默,不善与人争。
而因今日与朱厌分享同样记忆,林宽也还记得,为保全禹州邾氏,邾伯尧竟亦有邾伯尧之狠绝。
确如邾琳琅所言,当年正是邾伯尧将她重创,坏她血脉四肢,然后损毁尸身,令众人不可查证是谁人下这毒手。
也是邾伯尧,为平众怒,将死去的邾琳琅悬于他禹州城门之上,引人唾弃。
世人不可得知此事,但他之两亲如何不知?
邾廷献夫妇二人,虽有过那包庇之心,却也非真的蠢人,心内清楚明白:得来这般唾面自干,已是禹州邾氏最好的结果。
而在这世间,会有何人可寻到邾琳琅,又有何人可令邾琳琅大意,作如此行事,他们亦都知晓。
不愿信却终需信竟有如此恶报,邾廷献夫妇因此陷入绝望心碎,悲恸哀嚎。
但,他们可将此事怪罪与谁人呢?
怪罪自己,将亲女爱溺纵容,祸溢于世。
怪罪爱女,竟如此丧心病狂,恶贯满盈。
怪罪林墨,拒她于千里之外,害人不浅。
最怪是他们的爱子,那个素来疼爱亲妹,笃诚敬长,孝思不匮,心中实有大志,要济弱扶倾之邾伯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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