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那动静,还不止一人,滟九便先敛口转过身去,果然看见了周未行来。
周未有事禀告,前来寻自己倒也不奇,奇在他身后竟还跟随着一个杜修远。
那周未虽一切如常,杜修远却藏有心事,于是不待滟九看他,已经先别开了视线。
见滟九站在门旁却不入内,周未虽有事禀告,但解得其意,便笑道:“属下恭请城主往议事厅议事。”
滟九一脸不耐。
“天天议事,有什么可议的?天要亡了,人都死了,事事都来找我!”
话是这样说,他人却已经往那议事的地方走,周未忍住笑,正要跟随,却听那屋内那两人异口同声道:“滟九!”
听得林墨和季朝云这一声唤,滟九明白,转过身继续嘲笑他们。
“就凭你们两个?一个连我都打不过的,能有何用?还有一个伤成那样了,竟不自知?劝你们先调息安养,少作些死!”
他这样说,林墨大怒,都不用季朝云了,自己要下榻去揍他:“我那是让着你呢!混蛋滟九!”
谁要他让?滟九视若无睹,又对把林墨摁住的季朝云道:“在这幽独,万事自然由我做主,不用你令秋君操心操劳一点半点的。”
如此坚决,便是季朝云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而滟九也不等他们再说什么,袖一拂,直将那屋门关合,与周未及杜修远吩咐。
“走吧。”
虽说是议事,但滟九并不急切,先饮了莳芳奉上的半盏茶,方问周未:“何事?”
周未便道:“修远,你说吧。”
杜修远低声应了“是”。只见他将手中所执的一枚书简轻抛,书简悬于众人身前,红雾自其中而出,散化成烟云一字。
「陆。」
他对滟九恭顺低首,道:“就是在方才,有外间人以书简传信于我,语焉不详,只得这么一字。”
滟九轻哂,见众人听见此话不言,便先问向周未:“你觉得如何?”
书简传讯,所现却是赤烟而非光华,可见并非此间众人惯用之诡术道法。周未便道:“我猜,是朱厌吧?”
想及方才季朝云未醒,林墨情绪不稳,激动糊涂说话,道称林宽复生诸般行事与从前全不相同,滟九叹息道:“又或者,是林宽师兄。”
“也有这般可能,”周未道:“想来如今孟兰因已死,却不知他又伤重几何?”
嘴上说的是林宽,他那双黯淡灰目却是望向了滟九。
此时一身有伤的又岂止林宽,又或那林墨与季朝云呢?周未心道自家这位好城主,口中刻薄,却在强撑,分明的也是受伤未愈,还强施那画皮之术,充作一身周全。
若非他周未当日不顾禁令而至虞城,强行打断陆怀瑛与滟九二人之争,只怕那一日非是两败俱伤,而是真作不死不休。
也是拜陆怀瑛所赐,滟九之伤属实非轻,及至今日口鼻内隐有血味,内息亦不顺。但此刻他虽也觉喉头发痒,但毕竟是在众人身前,于是淡然又抿了一口茶,将血味咽下,对周未的说话神情视而不见。
自心内计较了一番,滟九又道:“若真是林宽师兄,那他伤不伤重,都是一般难缠。”
正是如此,周未道:“不过,他们又何故要引我们去虞城呢?”
众人都作思索,他又道:“虽不知这来信所言真假,但这人大概知我与城主等人都全心戒备,于是才将此事通报至修远处。”
他再提起杜修远,滟九不置可否,只道:“知道了。修远,你先退下。”
杜修远面上露出些悻悻之色,但还是依言恭敬告退。
滟九又道:“莳芳与胜玉也去吧。”
这却稀奇,他与周未说话,少有令莳芳与胜玉退下不理的。但见滟九神色肃然,他们二人倒也不作顽笑撒娇,与杜修远一般乖顺告退,还令外间诸人也远离,不作打扰。
知众人都离去,周未先与滟九笑道:“城主这样无情,修远只怕又要伤心了。”
“此时由得你来说笑吗?”滟九愀然作色,不快道:“还有,我怎样待他,与你有什么干系?”
周未又作一笑,从善如流:“城主说的是,属下僭越了。”
他这般无聊心计,滟九也作不识,略顺了一顺气,先问道:“周先生,你素有那妙思高才,若依你看,这个来告知我们虞城事体之人,更有可能会是谁?”
此人能细察修远之为人本分乖巧,得遇此事必然尽心上报,不至于错漏消息,自是有心。周未便道:“不敢当。若城主非要教我再猜,那我仍猜这个来传信之人是朱厌。”
“为何呢?”
“麒麟不仁,晋临屠戮,半点不曾拐弯抹角,所以孟兰因虽早知无用,仍决心一搏,与其同归于尽,”周未道:“但朱厌来相救时我亦至,他却并未对我出手,只是匆匆带走林宽便罢。”
“并不稀奇,他一贯做那壁上观。”
滟九说出此句,面上是无喜无悲,但周未知他心内亦有怨,也许正是为他自己那种种不曾告知他人,也不曾得救之往事。
但他既不明言,周未便也只道:“也许是我多心,但我总觉这一回他的心境有所不同。”
“为何?”
“这幽独城内,素有一段传闻,说此处不与天上人间相同,不受天命幽冥所扰,其阵法来由,全由朱厌所造,他是这幽独最初的真正主人。”
滟九颔首。
确如周未所言,他亦曾听秦佩秋讲述过这段奇闻,亦知这极有可能是真。
当年在朱厌造就幽独后,有一游姓之人,虽生而为人,却厌极了人间,于是自请入这幽独,愿意追随朱厌。
大约是因觉有趣,朱厌悄然授血予他,又教他掌令忠诚不二之阴兵,护卫一城,暂代城主之职。
其后,朱厌离开幽独,仍于人间徘徊,但游氏血脉延续,世世代代为其守卫此处。
在百千年间,幽独之内的人鬼越来越多,而游氏后人亦渐渐发现,这幽独之境竟真变作广袤千里。
但这并非全因朱厌识得天地间更广阔景象,而是因他在无心之间,竟令这幽独当真侵吞起人间与幽冥之境。
也因此事,朱厌与他的幽独,招来上玄天意,以及泰山府君之愈发不满。
泰山府君自有其真伪权衡、阴阳罪断道理,但与朱厌相谈,朱厌却狂妄无情,又或固执冷漠。
“此行违背天理自然,祸虽未至,亦不远矣。”
朱厌笑泰山府君的好意不知所谓,还笑他何故要扮不曾得知天命?
“尊者所言之祸为何?我即祸也。”
他既称自己为祸之本身,上玄便将之征伐。
说来亦可笑,正就是这天偏要作弄,得那天意相授,率人间正道仙府来诛他朱厌的,便是他一生盼求解救之人。
麒麟。
那一役,就如今日之晋临,令四方离乱,血流千里。
无人可知他们二人如何相杀,但知是正义光明的一个麒麟儿,最终取胜。
世人无不喜极相告,额手称庆,而麒麟儿也因此功得道。
但他却并不显得高兴,至少不似其余人那般高兴,而且奇怪。
那一个麒麟儿,称朱厌无法杀灭,拒将其杀灭,也不将其交付于天命,却偏把他那三魂七魄拆离,藏于人间八座正道仙府,然后放任他那躯壳苟延残喘。
这些旧闻曾因年久岁月变作难辨真假,但依今日朱厌与林宽言行,滟九与周未都猜,这二人之渊源实比世人所知的悠远复杂。
既说到那朱厌与幽独关联,滟九便又对周未道:“若如你所言,朱厌知道此间阵法已经全数变化了吧?”
周未道:“不错。”
当日幽独失窃,疑是朱厌作怪,又有那邾琳琅之事在先,滟九便令周未前往万岁千秋阁,与秦佩秋相商。
依滟九所言,周未请秦佩秋来助,将幽独守卫阵法一作变化,并增派人鬼,于人鬼通路城门等处更加严管看守。
“虽说已合我们三人之力,作些变化,又设他法,但这世间一切虚相道法诡术,本质都有那相通之处,实在难保万事周全。”
“无妨。”
这幽独本为虚相,却又曾在漫长年岁中侵吞人间土壤以及幽冥幻境,于是如今已变作了魂肉般虚实相就之地。
依滟九本意,也不曾想过凭他们能为便可彻底阻却朱厌来扰,只不过想令这位原本的幽独主人,不得在众人无知无觉之下,再度随意闯入冒犯罢了。
只听周未继续道:“这也是我所言,朱厌之心境变化的原因。那林宽强绝,全无悲悯,若朱厌与他同样,强行侵扰此地也不是不可能,但他却不曾如此。”
滟九不作答言,周未又道:“不过,说来也奇怪,他为何要告知我们呢?”
他作此疑惑,滟九一笑,道:“他并非要告知你此事。”
“城主言下之意是?”
滟九道:“大概,他是想要我去那虞城。”
“何故呢?”
并不知确切缘故,只凭直觉猜测,滟九道:“也许是因为他知道,在那一处,有我想要了结,却至今仍未了结之事。”
上一回他奔赴虞城,是因季朝云所求。虽是为救助林墨,但与陆怀瑛相争,实非滟九所愿。
但,这一回却不同。
“城主执意要去吗?”
滟九道:“我不止要去,还要你好生闭上嘴,别告诉此间其余人、尤其是那屋内的两个人知道。”
这般固执让林墨和季朝云先调息休养,然后自己亲赴虞城的说话,令周未苦笑。
“那么,由我陪同城主前去可好?”
“不必。”
他的拒绝是斩钉截铁,周未若有所思。
“怎地?我这一去,若是魂飞魄散,彻底消亡,你去求秦佩秋让你做这城主不是更好?”
是他令周未不得说笑,自己却说这笑话,周未笑道:“城主或许不信,但这城主之位,已非我今日所求。”
这倒奇,滟九还记得初来乍到时候,虽有秦佩秋之严令,但周未那心心念念,所求的不正是与孟兰因分庭抗礼,受人尊崇之位吗?
“那你所求为何?”
周未一笑不答,此刻并非他之终日,也盼非滟九终日,故此不愿答,也不必答。
“依我之见,城主还是由得城主来做好。既然今日城主心意已决,偏要如此轻率行事,还望城主小心为上,免我与众人忧心。”
他不止含混避过,还反将滟九教训,惹得滟九白他一眼,道:“聒噪。”
此言说罢,滟九已化光而去,这屋中的焚喑亦随其消失不见。
他既已离开,周未便也懒行那虚礼,也不管滟九是否还能听见,只道:“唉,城主,你可千万别死了。”
幸而滟九已经远离,不然若是被他听见,他大概会极不耐烦,斥周未实在多事。
周未作长叹复,又发笑。
虽滟九不曾吩咐他要如何,但周未此刻却也甘愿多事。既应承滟九,不说与此间众人知道,他便将书简一引,改化丹书,偏将此事传报可助滟九之人知晓。
然后他也如滟九一般,化光启行,消失不见。
第243章 章之六十五 执信(下)
再说那邾琳琅,她亦化光而行,来到虞城,见天色阴暗,闻陆府之外竟有哀声。
陆允琏已经死去数日,这哭喊却不似是因他而起。心中已有计较的邾琳琅悄然观望,但见陆府重檐庑殿顶上,有陆氏的弟子奉紫袍,向西北而望,竟是将陆怀瑛之名连颂三声。
三声之后,无风无闻,但陆府内哭声更浓。
那陆氏的弟子将手中紫袍掷向庭中,只见其下方亦有数名陆氏弟子,为首者以箱箧接住了,含泪将它捧入回屋内。
邾琳琅识得这是陆府之丧仪。虞城陆氏逢初丧,则遣亲者立于府中至高处,向西北诏其魂魄,盼其复归驻留。
虽那陆允琏死于自己手中,是因他愚不可及咎由自取,但邾琳琅亦难料,不过短短数日之后,陆怀瑛也惨淡亡故。
此间众人急急忙忙,摆布酒食,设奠祭祀,张挂帷幕,将消息通传,邾琳琅颇觉这些庸人吵闹。
任由陆府众人如何悲戚,也无非将死之人变作已死。其实陆怀瑛此人是生也好,是死也罢,对邾琳琅而言,没甚分别,于是她也不再看了,轻轻冷笑一声,悄然地寻起这虞城陆府内道印所藏痕迹。
即便蠢钝如陆允琏,也不会将自家道印所在告知,但此事真难不倒邾琳琅。
八仙门之内,不管如何阵法巧设,那道法与道印总有痕迹,层叠附加,痕迹最浓。
再者,陆府之道印,自然要用陆氏的道法来解,为此邾琳琅亦不免得意。
因她早有未雨绸缪,才有那与陆允琏诸般交集交易。即便不得世人赞颂,但论到破解咒法,摄令鬼神,她邾琳琅确实无愧仙骨之才。
得益于这陆府慌乱,自高处暗行细察的邾琳琅,轻而易举便寻到了此间道法最浓重之处。
陆府方正,前后五进,中有正堂,其内藏幽玄暗室,又有左右厢房,如人臂环抱,平日无有要事,皆不得开启。
心内嘲笑这虞城陆氏亦不能免俗,将自家仙府设于虞城中心处,也将道印藏于府内正中,邾琳琅运功法,过五行,造化阴阳,二炁合一,令加殃也,转眼便破其门潜入。
暗室中道法更浓,并无寻常器物陈设,但在那中心处,正有一只留藏道印的黑匣。
而在黑匣上方震慑妖邪与朱厌一魄之物,正是陆氏家传名刀神霄。
暗室内尚有不知其数的风铃悬挂,又有数柄长刀,或斜或正,伫立倒挂,拦阻于邾琳琅之前。
「十二都天门阵。」
邾琳琅更加不屑,不管此处阵法因陆家人作变化如何,此间除神霄外,合共十二长刀,其来由必是世间修道人所习第一阵“十二都天门”。
心道真个俗透无聊,她向前轻踏一步,阵内风铃察觉,尽数作响,而长刀亦颤颤作动,将欲杀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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