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内有私,胆大包天,抢先一步牵马而出;不止如此,还与山下负责看守山门的师兄道了谎话,说是他师尊派他去的。
说起来,那季氏仙府倒有个不算笑话的笑话,正说的是他陆不洵唯二所惧者,一者小季,一者大季。
所谓小季,说的便是他这师兄季宁乐;而这大季,自然是指他师尊令秋君。
如今小季既至,只怕大季也不远了。
果不其然,就在他当真想爬起来的时候,一个冷冷的声音,伴随着凄厉的猫叫传进他耳中。
“不错,你就在此地跪着吧。”
声音低沉冷漠,陆不洵欲哭无泪地直起身,也不敢站起来,只能原地跪着转了个身,唤道:“师尊。”
季宁乐也含笑行礼:“朝云师叔。”
这来人长眉入鬓,目似点星,仙风道骨,容止可观,那身后跟随的诸位弟子,无不是少年英才,却被他生生比成了沼泥。
就连陆不洵也难料,正值闭关的紧要关头,季朝云竟然出现在此处。
人称风清月白令秋君的季朝云,着青衫佩玉带,负长剑并长箫,妙在那箫中藏刃,且刚且直。
其剑曰秋霜,飞星陨铁所铸;其箫名墨吟,千年龙骨削成。
剑除恶,箫引魂,《天罔》一曲降妖邪,传闻中乃季朝云修至通神之境,天女入梦所授;漫漫金光,实为漫天符箓,秋霜为引,真力所织,正所谓天罗地罔。
这季朝云少年成名,以三件事著知于天下仙门。
一者冷心冷面,不苟言笑。
二者铮铮铁骨,嫉恶如仇。
三者技高艺绝,举世无双。
被抓了现行,陆不洵苦着脸,不敢开口,乖乖跪好。
季宁乐笑道:“师叔,依我所见,还是让阿洵起来吧?在这里跪,不若回去再跪。”
季朝云不置可否。
他这个人,没否定就是肯定了。只见季宁乐作欢天喜地状,对陆不洵道:“太好了阿洵,快起来,师叔说等咱们回家你再跪——”
陆不洵笑不出来,他可一点都不觉得好。
“令、令秋君!”
这过于激动而颤抖的声调,季宁乐抬头,陆不洵扭头,果然看见了谢箐箐。她方才浑浑噩噩,此番乍闻季朝云的仙乐降临,神志也就清醒了。
她被谢英搀扶着走了出来,看到来人,激动得伤痛不顾,爹也不管了,赶忙站直了身,手扶发鬓,整理仪容,施了一礼,娇声道:“令秋君久见。”
结果季朝云连眼皮都没抬,轻飘飘地吐出五个字:“谢师妹有礼。”
那陆允琏瞧见了季朝云,也不便在众人面前无礼,咬着牙道:“晚辈陆允琏,拜见季师叔。”
季朝云略应了一声“嗯”,连看都不曾看他一眼。
人家这厢有礼他却无礼,偏是无人敢说,陆允琏气得眉毛都歪了。
谢箐箐看他身后的季氏弟子手里拎着一只躁动不安的橘猫,那猫脖子上多了一道金圈。
这金圈正是季朝云所布天罗地罔化成的绳索,非本人不得解开。
听季朝云称呼她为谢师妹,谢箐箐喜不自胜,也有意叫得亲密些,便道:“不愧是季师兄,这猫妖哪里是你的对手,且求季师兄救救家父!”
季朝云没有答话,目光也并不看谢箐箐,却是看了一眼谢英。
人虽冷,目光却热。
那眼神变得一点都不冷漠了,但是,也很可怕。
那谢英被季朝云盯上,似是要被吓得魂不附体了,勉强笑道:“令秋君何故——”
季朝云收回目光,又看向谢箐箐:“谢师妹,请问这院中符箓出自何人之手?”
谢箐箐不知道他为何如此发问,涨红了脸道:“我、我修为平常,这都是谢管家带领众人——”
季朝云略一点头,将她说话打断,道:“好得很。”
这一句话自何而起,众人都还不曾想明白,但见季朝云已经出手了。
他风驰电掣,不倚剑,不用箫,掌出游龙,一击灌顶,眼看着谢英就要被击中。
生变。
谢英“啧”了一声,腰一拧,身一侧,如蛇一般灵活狡黠地避开了。
季朝云一招未得手,竟是停下手来,不恼不怒,将这谢英盯住不放。
季宁乐出声询问:“师叔,你认得这个人?”
众人大气都不敢出。
季朝云冷漠极了:“不认识。”
季宁乐:“……”
众人:“……”
季朝云凝神盯住那“谢英”,对方眼波一转,不发一言。
却见季朝云忽然抬起一只手。
他就愣住了。
众人也不解其意,面面相觑,最后还是季宁乐懂事,问道:“师叔,你是要猫吗?”
被提醒的季氏弟子忙把那猫递上去。季朝云轻而易举地捏住那努力挣扎的橘猫后颈,把它拎至眼前。
他略一扬眉,橘猫却突然平静下来,两只眼睛睁得又圆又大,盯住季朝云。
季朝云和这碧眼的畜生对视,半晌吐出一个字:“哼。”
这一字就惹祸。
橘猫突然发难,举爪就挠;顷刻间季朝云那面如冠玉的脸就被抓了个花,平添数道细碎血痕。
谢箐箐险些又要昏厥过去:“季、季师兄你的脸——”
陆允琏却忍不住笑出声:“噗——”
这回倒是引来季朝云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陆允琏立刻敛容正色;那“谢英”的神情却是五味杂陈,最后把头给扭过去了。
没眼看。
这仙门中流砥柱,一朝被猫毁容,说出去别人如何信得?
季朝云捏紧了那猫,冷冷地盯着他。
猫歪头:“喵?”
季朝云也不放下那猫,却已再次出手。
不过却不是对猫,而是对着那“谢英”。这一次不再用掌,却是法诀一捻,天罗地罔已再出。
因事出突然,谢英方才别过头去,此刻已失先机,这天罗地罔一起,从他头顶猛然套下,一身皆被符箓束缚。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竟不能躲。
“谢英”破口大骂:“趁人不备!卑鄙无耻——”
“带走。”
季朝云将猫往怀内一揣,丢下这两个字,化光而去。
众人连吃惊都忘了,呆愣愣地看着那光芒自天边不见,最后仍旧是季宁乐最先反应过来。
“阿洵。”
陆不洵还没回神:“啊?”
“走吧,早回早罚跪,晚回多受罪,”季宁乐拊掌道:“来人,把这人带回去。”
几个季氏弟子领命,把一路骂娘的“谢英”给拖了起来带出去了。
陆不洵:“啊?”
季宁乐笑了,拉着他的手便往外走。
谢箐箐忽然在他们身后爆发出哭叫声:“这!这究竟怎么回事!猫妖祸患虽除,可我父亲还未得救呀!季师兄、季师兄他怎么就走了?!”
令秋君不是素来嫉恶如仇吗?难道是长乐门又或她不知何处有所得罪?怎地从头至尾,季朝云连她父亲都没正眼瞧过?如今说走就走,仿佛与他们说半句话都嫌多。
季宁乐听见她的哭闹,便看向陆不洵。
陆不洵此刻终于回过神来,见季宁乐看他,便回递与季宁乐一个眼神。
季宁乐会意,松开陆不洵的手,回过身走到谢正才身旁蹲下,以自己的剑柄戳了戳谢正才的胳膊;又对住那头颅贴上一张定身符,这才伸手掀开谢正才的眼皮细看一回。
只见他眼珠子转个不停,季宁乐便再自怀内掏出一张除祟符,轻声念道:“天清地宁。”
毫无用处,谢正才的一双眼珠子,还是转啊转的,没完没了。
季宁乐想了想,最后伸手将谢正才的眼皮抹了下来;他自己从容站起身,表情是一脸的遗憾。
“谢师叔,”季宁乐语气特别真诚:“治不了,没救了,埋了吧。”
这番话那陆不洵说了一回,他又诚诚恳恳说了一回,谢箐箐听完,只觉两膝一软,再次站不住了。
眼见季氏的弟子一个个走远,谢箐箐茫然四顾,只见陆允琏等人咬牙切齿,还未离开,忙哭着扑上去捉住陆允琏的裤腿。
未来得及开口,已被陆允琏一脚踢开,人就晕倒在地了。
刚出去追逐妖猫的陆氏的弟子们也逐渐回转,见到此情此景,也无可奈何,只得回报季氏之人离开,但请陆允琏的示下。
陆允琏恼得很,他率领众陆氏弟子,今日先至谢府,本意是一平林氏妖祟恶孽,立功扬威;如今闹事的是妖是鬼未能水落石出,那真正的嫌疑者还被平阳季氏抢了先,落得空手而归?不止无法向家中交代,更是折损了威风。
当机立断,陆允琏指挥众陆氏弟子:“给我追!”
作者有话说
*此处罔通“网”。 嗯,季朝云是攻,是攻没错(√ 下一章野生林墨出现。
第5章 章之二 六郎(上)
——返平阳季仲霄辨旧识。
且不提那安宁长乐门的喧闹,今日的平阳季氏倒平静得很。
天气宜人,代门主季平风忙中得闲,雅兴萌动。
季氏是仙门翘楚,大小事务,多不胜数;更兼有护佑平阳城远近百姓之责,忙不胜忙。自从父亲季思阳闭关而去,他如今正代理门主之职,正所谓日日不得闲。
想那季氏先祖乐善好施,数百年前便在山门处立下一口铜钟,平阳城百姓遭了妖魔侵袭,神憎鬼祸,便可来此撞响钟声求救。
此钟极有灵性,还有镇宅辟邪之奇效,遇到妖鬼神怪接近于它,不必有人来敲,自己便要疯狂作响。
先时大家不过是有重要的事情才来撞钟求助,后来随着季氏根基越深,寻常的妖魔鬼怪也不敢随意侵袭平阳了,百姓们得了太平日子,渐渐地发现季氏的修道者们长得好看又和气,待人又亲切,于是不管大小事儿,和妖鬼神怪有没有关联,都开始来找季氏帮忙。
这些事包括什么小儿落水,婆媳有隙,兄弟阋墙,我们是来平阳作客的季氏仙人在家吗能不能给我看一眼之类之类。
季代门主是仙门出了名的好心肠,和他弟弟季朝云可不一样,真正一派温和。其外相既美,内在亦佳,端是宽容大度,高情远致,最常被人评价八个大字:与之相交,如沐春风。
诸仙门中人早慧,十五即行冠礼,由家中长辈赐字。那季平风十五岁时,得其父赐字衡仪;但少有人如此称呼他,就连相识的平辈知交也仿佛更愿意笑着戏称他一句淑节君。
淑节为春之雅称,恰又足与令秋相对。仙门中不知多少人都道,这季氏兄弟二人合在一起,正可谓号令春秋。
如今季平风与季朝云二人,年纪不大,一个施恩,一个立威,这季氏的风光倒也不曾旁落。
那立威的不说也罢,少年得意,早已名动天下。倒是季平风任代门主以来,处事公道,又兼先祖风范,慈悲为怀,乐善好施,不止照拂季氏出身的子弟,也纳外姓弟子,广结善缘,颇受好评。
如此温柔和气的季平风,也受不了百姓为了些许闲事这没完没了的撞钟;于是叫弟子们下山贴了告示,好言相劝说什么小儿落水之类就算了,后面几个麻烦请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这告示一贴,别说还真有点功效,至少再也没有人问着季氏仙人在不在家能不能相见了。
天上有云,地上无风,山下钟声不作响,也无人相邀清谈;虽然刚有一封来自安宁长乐门的书信,但季朝云已出关前往处理,不劳他再费心,可谓诸事妥当。
这样的好日子实在难得,正所谓偷得浮生半日闲,季平风也是唏嘘,吟起一首旧诗:“白日与明月,昼夜尚不闲。况尔悠悠人,安得久世间。”
正欲抚琴自乐,忽然听到山下钟声大作。
季平风大惊失色。莫说是修道多年,自他出生起,可都还没听过这样凄惨凌厉的钟声。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有弟子上气不接下气地来报告。
“师尊,不好了,朝云师叔回来了——”
还没来及问,第二个弟子就跑来了。
“师尊,不好了,朝云师叔一剑把山门下的灵钟劈了——”
季平风手一哆嗦,内力差点将琴上七弦尽数震断;刚要开口问询,却见第三个弟子狂奔而来,不仅上气不接下气,脸上的惊恐竟比前面两个弟子更甚。
“师师师师师师师师师尊——”
季平风按着心口,强自镇定。
“说吧,我还受得住。”
“朝云师叔他回来了——”
“嗯。”
“朝云师叔一回来就把我们山下的灵钟给劈了——”
“知道。”
“朝云师叔脸上受了伤,怀里揣着只猫——”
“……”
这就很匪夷所思了。
“你们几个,”季平风倒也虚心,不耻下问:“平日里,你们师叔喜欢猫吗?”
季朝云自然是不爱猫的,一点也不。
猫时而媚若无骨,时而性情狡猾,反复无常。
「这么说来,倒是和那人挺像。」
季朝云既然回到自己所居之处,便把橘猫从怀里拎出来一抛,它落到地上轻灵地打了个滚,将毛一抖,提脚跳上窗边的一张小几,欲要夺窗而逃。
想季朝云何许人也?已用天罗地罔将其锁住,更别提这季氏法阵铺张的屋内,它想逃亦是无果。
季朝云倒好脾气,唤它:“你过来。”
橘猫在小几上徘徊了几步,竖起尾巴与他对视,然后把案几上的书卷给推下去了。
季朝云眯起眼。
橘猫伸出一只爪子,又将案几上一个青玉花瓶给推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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