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脆的一声响,花瓶碎了一地。
季朝云又道:“怎么?还要我亲自抓你过来么?”
橘猫分明听见,舔舔爪子不搭理,毕竟小几上没有东西可以推了。
“过来!”
这一次的声音里略有些怒意,但那橘猫不动。
季朝云挑眉,又唤:“林墨!”
那猫仍旧不动。
季朝云踌躇了一下,尽量让自己那声音温柔一些:“林砚之。”
橘猫忽地垂下了尾巴,周身忽闪起莹莹绿色光华,然后“喵”地一声飞身跃下。
光华落地成了一名少年,猫的躯体匍匐在地上,不再动弹,然后消失了。
那少年面上覆了半张青玉鬼面,遮住了右脸。露出来的一双眼睛,瞳色好似墨色的珍珠一般,泛着一层孔雀翎羽绿,脖子上箍着一道金圈,腰上别着一把漆黑的刀,身形单薄。
他凭空坐在半空中,翘着脚,手背托腮,笑睨季朝云;那手腕上露出两串红绳并金珠,其中一串正是从谢箐箐手上摘下的那件法器。
“哎呀,哎呀,哎呀!有话好说呀季仲霄!好端端地叫我名字干什么?”
被叫破了真名的少年,连叹三声,安然摘下了那唬人的鬼面,一张脸端是眉目如画。
那眼神明亮而狡黠,唇角含笑,语带笑意,十分动听。
虽是神情灵动,但季朝云都不用细看就知道,这一个不是活人。
林墨十年前便死了,安宁林氏一门无一活口。
不止如此,世人皆知,因惧怕林氏作祟,那林氏一门的男女老少,死后还要挫骨扬灰,神形俱灭才行。
除去早已仙逝的麒麟儿林宽,唯一的例外就是林墨。
仙门之人最后一次见林墨,是在虞城陆氏仙府。当年正道于虞城陆氏仙府集结,共议大事。谁知林墨突然闯入,众人不曾提防,竟被他一击得手。
当时在场的陆氏一家,俱被其一刀毙命。
正道诸人先是震惊,而后震怒,纷纷出手围杀,林墨形状癫狂,一时间遭千刀戮骨而不怠。
那一日,战至天昏地暗,林墨终究力竭,失手被擒。
擒得林墨后,是杀是囚,众人起了争议,便是主张要杀的,也是各执一词。最终只得将其先囚禁在陆府,派人严加看守,再行商议。
谁料林墨身受重伤,不能痊愈,还没等众人争执出个结果便死了。
这林墨,连死也不知悔改,竟引黑焰焚其所在牢狱,以致尸骨不存,其三魂七魄亦是俱灭,招之不来。
有见过的人说,那一日狱中景象可谓骇人可怖至极。
这也算一桩祸事,然而众人也觉庆幸:至此安宁林氏终归落了个满门覆灭,大家伙儿最终也不曾因林墨这混账东西当真地伤了正道间的和气。
如此恶患既除,久而久之,大家便忘了从前的痛恨与唾骂;随着时日流转,连自作孽不可活的林墨也不可惧了,成了人人眼中的笑柄。
有人还编了首打油诗嘲弄,道是:
恶积祸盈性嚣狂,腰配黄金诡心藏。
黄粱一梦家业散,人间再无林六郎。
这首打油诗,一度流传甚广,连街边不识字的乞儿都能道会唱。
而诗中的林六郎,说的便是林墨。
他表字砚之,昔日正可谓翩翩少年,色若春花;那为人,浪荡不羁,行于天下,声名远播。故而有知好色而慕少艾者,有章台红粉软玉温香,声声亲昵,唤他六郎。
曾经荒诞纵情,人人称羡,游走于诸多仙府世家,那些雕梁画栋与清雅气象,历历在目,仿如昨日。
当年林氏盛极,数百年根基能为,今日的季氏与陆氏也不能比。门主名为林鹤,林氏传至他这一代,已无兄弟姊妹,正所谓一脉单传。
而这林鹤,青年时英俊风流,颇好美色。他有一名美丽贤惠的夫人邾氏,也豢养着许多绝色姬妾优人;膝下共有三子三女,这林墨在家中排行正是最末。
林墨之上,五名兄姊皆是邾氏所出。林鹤为他这五个子女取的名字,出自圣人教诲“能行五者于天下为仁矣”,曰恭、宽、信、敏、惠。
那长子与长女,同胎所生。男婴居长,正是曾得孟氏仙府之主天目所窥,麒麟入世,资质高卓,前途无可限量;其妹却不幸,出世旋即夭折。林鹤夫妇十分哀婉,遂将“恭”字予了爱女,又为爱子取名林宽。
这林宽长大,当真不负众望,美形容,有风仪,天资过人,那天下仙门英才少年虽多,却无有出其右者。却不料木秀于林,风霜摧之:昔年异兽朱厌作乱,挑动诸仙门争斗不休,兵燹绵延,竟致林宽不幸身殒。
次子林信,模样性情,与他父亲如出一辙;那林宽殒命后,林鹤更是爱之如命,令其常随身旁。
又有那爱女林敏及林惠,这二位千金娇客,皆已出阁,与名门仙府结亲。
而这林墨,生母却是林鹤的一名外室。他排行最末,林鹤给他取名,五行用尽,便捡了一个墨字。
林墨出生不久,生母便驾鹤西去;林鹤将其抱回府内,林夫人怜惜他一出生便没了母亲,从小溺爱娇惯,真真把他养成个不务正业的不肖子。
也正是因此子,不肖不仁,不忠不义,终祸及林氏满门,一家身死人手!
作者有话说
本文兄弟姐妹排名直接按年纪排的,并未按旧时男女分开排列,不管是男修还是女修,人人平等;对于一些常识性的细节,也会根据文的需求调整,本文架空,请勿较真。
第6章 章之二 六郎(中)
这祸害林墨手一扬,手中摘下的鬼面便消失不见了。他神情从容又狡黠,因没有肉身,施施然飘至季朝云身前,还有些得意。
虽然面上在笑,心内却是有些打鼓,只不露声色地逞强,他对季朝云道:“仲霄,这么多年不见,你怎么还是老样子,脾气性情半点没变?”
季朝云表字仲霄,听到林墨一声声如此称呼,一时竟有些恍惚了。
眼前的这个林墨,模样性情,似是和他记忆中的少年林墨一模一样。
不过,也不一样。
昔日的林墨,张狂更甚,穿红挂绿,打鸡骂狗,恶名实则比美名更多;即便如此,却无人说他生的不好。
季朝云便道:“真正半点样子没变的不是你吗?”
林墨把一张脸凑得离他老近,几乎是要贴在一块了:“不错,我都死了还怎么变。”
他生前浪荡,最不喜欢跟季朝云这种人打交道。
说什么嫉恶如仇,他林墨可不就是那个恶吗?所以更觉讨厌。
林墨环顾这屋子,大约是季朝云所居,陈设不多,无甚可观,便摸摸脖颈上的金圈,语气特别诚恳:“仲霄,我们昔日有同窗之谊,不至如此吧?”
季朝云却问:“你怎么变成这副模样?”
林墨奇道:“我这样不好吗?青春永驻,永远年少。”
他多美啊,天底下的人不是都喜欢他吗?皆因爱而不得,故又恨之入骨。
季朝云又问:“你如何能回来?”
林墨道:“想来便来,想去便去。”说完又觉得这话不算回答,便正色道:“你抓我来干什么?要清算我害谢正才的事儿?我实话告诉你,那谢正才狗仗人势,坏事做尽,别人不知道,但瞒不了我!凭他也配在我林氏旧地建他那破烂仙府?我揪烂他的狗头都算是替天行道,他再死一回也不算冤!”见季朝云闻言欲要逼近,他忙往后一退,皱着鼻子嚷道:“你可别欺负我啊!欺负鬼算什么本事!”
那模样,倒与当年恶人先告状时如出一辙。
见他一脸警惕,季朝云却好耐心,停下了脚步问:“我是问你,你是怎么回来的?”
林墨当日死得彻底,三魂七魄也招不来。
就连季朝云也不得不承认,只有不存于天地的东西,天下也再无人招得。
但这个林墨的魂魄,此刻却又突然出现了。
林墨答道:“不知。”
季朝云又问:“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
林墨斜眼:“你猜。”
季朝云冷冷回绝:“不猜。”
这一来一往,问来又问去,林墨的心内也没了底,他记忆中的季朝云可没这样的耐心。如此下去也解决不了问题,林墨便道:“这么问下去怪没意思的,不如我们换别的说道说道?”
季朝云道:“愿闻其详。”
林墨笑了一笑,足点地,伸出手勾住他的脖子,顺势窝进季朝云怀内。
他对季朝云道: “好仲霄,你看在过去的情分上,且放我一条生路如何?”
其实并没有什么情分,素有过节还差不多,林墨这纯属信口开河。
出乎意料地,季朝云也没露出被冒犯的嫌弃模样,只道:“不行。”
林墨又问:“你是要为那谢正才出头?”
季朝云道:“并无兴趣。”
林墨大为惊讶,说好的正道人嫉恶如仇和大道无私,这季朝云怎地突然就不对劲了起来?他十分好奇,追问道:“区区不才,可否请教季兄对什么有兴趣?”
季朝云端详他半晌,方吐出一个字:“你。”
林墨立即要放手,待要退开十尺,却不料腰竟被季朝云给捞住了。
他现在不是活人,即便外相相似,身躯也如冰冷,寒气刺骨都不觉,而季朝云的手却带着人的暖意。
被这么温暖的一只手揽住腰,林墨不自觉地轻轻一颤,连话音都发抖:“你你你你忘了我是断袖?你如此纠缠,我怕我会心动的!”
真真惶恐,他还能记得当年季朝云对他何等的不齿,如今怎么整个人都转了性儿?
季朝云冷然道:“你知道我不是?”
此人搂腰便罢,还用巧劲,林墨欲挣脱而不得;现在别说十尺,他心内已恨不能后退十丈,离季朝云越远越好。
“算了算了,”怕了你季朝云还不行吗?林墨勉强自己对着季朝云露出一点从容的笑,又道:“我上面那句是假的,求求你,别当真。”
“哪句?”
自然是断袖那句。
名满天下的令秋君是个断袖……吓人,林墨都不敢去想,太吓人,还有点害怕。
谁知季朝云竟跟当真不懂似的,表情虽冷,目光灼灼。林墨这才真害怕起来……想必这季朝云才是鬼上身了,只怕一激动,连个鬼都要.上。
林墨苦口婆心,与季朝云好言相告道:“季朝云,能不能先放手我们再谈。”
季朝云并不放手,只淡淡地回道:“有什么好谈的?我又不是断.袖。”
“你不是断.袖?那你还不放手!”
“我问你,现在我要是放了手,你跑么?”
那是必须跑啊,立刻马上,半点都不带犹豫的。可他林墨虽在心里想着,不作声,季朝云却解得,又道:“那不就是了。”
林墨忍不住心道,讲的对,有道理,说得好!
但他也是真想不明白,说要换个思路的是自己没有错,可也不是这么个换法啊?
林墨正在琢磨如何开口劝季朝云放手,突然外间哄闹了起来。
“师叔!朝云师叔!”
林墨喜道:“季朝云,有人找你,在下理应告辞——”
话没说完,但见季朝云面色一沉,斥道:“滚——”
外面吵嚷的人听到这一声怒喝,像是被掐住脖子了一般,不敢再开口,喧嚣一下便止住了。静默片刻后,二人听到疾疾而来的脚步声。
“朝云,大事不——”
季朝云这屋门轰然而开。
匆匆赶来的季平风,看到他的好弟弟正搂着一名少年郎,一个“好”字哽在喉头竟吐不出来;且不知是何缘故,见他进门,那抱在人家腰上的一只手还趁势一收,似乎是抱得更紧了。
也不知道这季朝云如何出手,季平风一进入,那身后的门啪地一声立刻合上。
当然,季平风也并不在意此事,且瞪着眼前这二人。
季平风向来是个荣辱看淡,百事不惊的和气人,如今看到这二人搂搂抱抱的姿势,却半句话都说不出。
喜爱小小狸奴算得什么新闻?算什么可怕?明天风清月白令秋君在自家内室搂着个男人的消息传遍天下,那才是新闻,那才是可怕。
而最可怕的还不止这个。
眼前被季朝云抱住不放的少年,瞧着何止是眼熟——
一念方动,那少年觑眼一瞧,竟先对他笑言道:“哎呀,是平风哥哥!”
这笑貌音容,倒是一如往昔,教季平风百般惊骇如排山倒海之势袭来心上。
这少年姓谁名谁,真是无人能忘。
“林、林——”
那个墨字哽在喉头,却吐不出来。
当真地荒唐可怖,又觉可笑。
“你、你,”含混半天说不出话,季平风又转向季朝云,艰难地道:“你!”
季朝云根本不为所动,也不松开搂着林墨腰的那只手,只道:“山下的钟是我斩的,和他无关。”
季平风面上哑口,心内骂娘,再好的修养也不顾了:无关个屁!好你个季仲霄,竟无缘无故堂而皇之带个孤魂野鬼进季家大门,那钟大约是感应到了,结果刚想鸣声示警就被一剑砍成两截。
若是寻常的钟砍了也就罢了,但季氏仙门山下的铜钟乃是灵钟。
天生万物,除人之外,自有一番道理。
神者,万物之灵。
鬼者,孤魂离体。
妖魔,异状天然。
此三者,为善于人则由之,为祸则杀之,是仙门人所共知的守则。
如季氏山门前这钟般,有灵所附也不足奇。
“你一回来就把钟给砍了,那钟灵没有了附身之物——”
林墨勉强笑了两声,并试图为自己辩解:“当真不关我事。”
季朝云却问:“作祟么?等会一齐劈了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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