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后,才引导我回溯一段无关紧要的少年往事。那确实是美好的,有小小的迟雪,有健康的向美芳,家还是家。
即便此刻是在另一个幻境中想起它,我都不由自主漾开笑。
“说出来吧——这次你是有清醒意识的,把你害怕的事情说出来,给自己听到,醒来以后你才能开始面对。”
吴怱凑近我,用勺子搅动杯中咖啡。
我按住他的手,有些生气:“不要给我做梦中梦。”
“好。”他放弃催眠的举动,让我别紧张,又退回去,慢条斯理地把咖啡喝了。待我平静,再次温和地循循善诱。
“试一试吧,不用做任何权衡,我们只做简单的是非题。我问,你回答,可以吗?”
我顿了顿:“……可以。”
“你当时是理智状态吗?”
“是。”
“你觉得那个人该死吗?”
“该死。”
“你想过他也是受害者吗?”
“想过。”
“你同情他吗?”
“同情。”
“如果再给你一个机会,你还会那样做吗?”
“……会。”
“像你们的雇主一样做?”
“是的。”
“因为你觉得那样能让他最痛苦?”
“对。”
“你杀了他。”
“我杀了他。”
“你后悔吗?”
“不后悔。”
“你现在害怕吗?”
“害怕。”
“怕被追查到?”
“不是。”
“怕……”
“怕被厌恶。”
“谁?”
“……”
突然间,震动感又来了。
这次震动的幅度比之前大得多,不止这个房间,简直是整栋楼都像在晃动,像要塌了。
吴怱用勺子敲着咖啡杯,但毫无作用。他也知道无力回天,旋即放弃,抬起手,拇指和食指交叠,打了个响指。
我醒了。
第58章 你看你一来,奇迹都出现了
浑身都是麻的,冷汗沁衫,耳内像飞机落地时那样胀满空气,嗡嗡耳鸣。心跳和脉搏快得不可思议,手掌盖在心口,惊疑自己会猝死。
吴怱在背后为我按摩,聊作安抚。
有一阵子我的听力异常敏锐,不但感觉屋内落针可闻,连外面接待室、隔了几个房间外的茶水间有什么动静,都听得一清二楚。
世界在我耳中仿佛被拆除一切屏障,空气专为我服务,将所有声响清晰无误地送到我耳朵里。
慢慢的,慢慢的,过了好久,听力退回到正常水平,世界的屏障与杂音又回来了。我低着头感受重新拥有听觉的状态,一言不发。
待我身体反应平静下来,吴怱给我倒了杯水,拉张椅子坐在对面。
这次治疗还没结束。我接过杯子,迟缓地抬起脸与他相视。
“你还好吧?”他的声音比幻境里面听起来要年长一些,但更给人踏实感,真是一把天生的心理医生料子。
“不算好。”我握着杯子,体感双手在不听使唤地发抖。低头一看,又是正常的。
我把这个分裂的感受告诉他,他转身从自己背来的包里拿出一个工具包。先是听我的心跳,然后检查眼珠,还把了脉。
“没什么,就是吓到了。”他坐回去,“刚才的都记得吗?”
我定定看着他:“你说呢?”
他对我的眼神无动于衷,一副因为见多识广而泰然淡定的样子:“记得就好。你之前的身体症状本质上是一种自我保护机制,代表深刻的逃避。只要你自己不逃了,身体自然会渐渐放松,听力功能就会恢复正常。”
我不语,只默默盯着他。
“怎么了?没看懂?那我再说一遍,你这个……”
“看懂了。”我否认打断,并不打算告诉他自己的恢复程度。事实上,我还不打算告诉任何人。“我有点累了,今天是不是可以结束了?”
“当然可以。”他拍拍我的肩头,“好好休息吧,需不需要我给你催个深度睡眠?”
“不用。”
“安眠药呢?”
“也不用。”
“挺好,靠自己。”他玩笑道,把医疗工具包和白大褂都装进旅行包里,离开了。
我睡了一觉,睡得不错。主要是因为太累了,躺在剪辑室的沙发上如同脱力,眼睛一闭就溺水一般沉入睡眠。
沉得很深,连梦也潜不到的地步,很难说是睡着还是昏迷。
再醒来时,天已经黑了,鼻腔中吸入一股熟悉的香味。我对气味不算敏感,但这一种印象格外深刻。
它是四月重逢迟雪那天,他身上的香水味,来自我身上盖的一条毯子。
剪辑室内没有开灯,只有电脑屏幕的幽光照亮墙壁。迟雪坐在电脑后面,头上戴着耳机投入在他的作品中。
他还保持着白天出去拍摄的妆容和部分着装,在造型加持下,他本就精致的面孔更加立体深邃。电脑像在给他打光,把他衬得像暗夜里的……某种危险角色。
如果手上有相机,我一定能给他拍出一组任何时尚杂志都做出不来的照片。
那些杂志和摄影师不懂他,他们对他的挖掘千篇一律。我不同,他是我的一部分,我知道他最隐秘的样子,拥有最特殊和本真的他。
我只需要照实拍,就胜过一切设计。
良久,像是感知到我的目光,他忽然抬头望过来。见我醒了,唇边漾开笑意,摘下耳机绕过巨大的工作台走过来。
“睡饱了吗?”
“还行。”
“可以亲你吗?”
“……”
“那就是可以。”
他倾身压过来,破开我的表情和嘴唇,气息和香水味笼罩我,密不透风。我自己赧于久睡初醒的口腔状态,他却毫不介意,将我搅得天旋地转。
催眠醒来都没这么晕。
他越来越凶,后来干脆直接挤上沙发来,双腿和双臂围在我身侧,把我像个小孩一样去圈起来。换气的间隙,眼睛湿漉漉地看着我,好像要哭。
好端端的,他满眼委屈,又似责怨。
我笑了,支身用自己的额头碰了碰他的:“哥哥错了,别生气。”
“你睡不好怎么都不告诉我?”他突然收起腿,把我扒拉开,硬是划出一角空余坐在那里,表情很愤懑,等着我哄。
“你太忙了,我不想你操心这种事,又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知不知道,长期不睡觉会死人的?”
“我没有不睡觉,只是没睡好。”
他听了,瞥我一眼,不搭腔。
他脸上的妆容是标准的时尚大片妆,鼻子化得挺而高。现在从我的角度看起来,这高挺的鼻梁把他刻画得格外不近人情。
我有些无奈,起身凑过去倚靠他,低声哀求:“我们不要在这些问题上浪费精力了好不好?我最近好累啊,但这是我的历史遗留问题,一些精神上的老毛病,我都很熟了,真没什么大不了的,等这阵子过去了就会好转。”
他有些动容,侧身揽住我。
“吴医生说,你病灶挺深的,是不是和在东南亚的工作有关?”
他说“工作”两个字太过顺口,以至于都有点不自然起来——他一定想过很多次和我提到些的时候该用什么措辞,才这么熟练。
可我依然有所隐瞒。
“是啊,那种工作给谁干都会留下心理阴影的。”我将自己从他的怀抱和臂弯中摘出来,坐正身体,“几点了,你吃饭了吗?”
“没有,等你呢。”
“那去吃吧……还是你要继续工作?”
“工作哪有做完的时候,不着急,明天陈老师那边会过来帮忙,到时候进度就快了。这版完成之后让谢导过目,没什么问题就算差不多了。幸好,这种片子特效需求少,整个进度算快的。”
他嘴上轻描淡写,实际上电影制作应该已经大有进展。越是值得兴奋的事,他越不敢放肆喜悦。这性格,怪可怜的。
但也好,这意味着当有重大打击降临的时候,他也能绷得住,扛得稳。
“你这么看着我干嘛?”对上我的目光,他露出莫名其妙的表情。
三言两语过去,刚才闹的别扭就消散了。工作进展让他高兴,在我面前,他的情绪很轻易便变得简单纯粹,又亲密地贴过来。
我胃里蓦地卷起一股暖流,沁入五脏六腑,不一会儿,浑身神经和细胞都像在诉说眷恋,诉说想和他永远在一起的愿望。
“不干嘛,回家吧,给你做顿好的庆祝一下。”我推开他,掀开毯子下地。
他紧跟出来,半嘲笑半撒娇:“你说大话吧,到底谁给谁做顿好的?你会吗?之前在宋蔚然家,可都是我做的!”
“那你教我,我现学现做。”
“教你做饭有什么意思,教点儿别的吧,一样能吃饱的……”
“你的粉丝知道你一天不开黄腔能憋死吗?”
“我的粉丝又不会让我发情。”
我无语。走出大门,抬头远眺夜空,竟然隐隐看见发光的星点。
“迟雪,你看那是星星吗?”
“北京的天空怎么可能……好像真的是啊!白天还在下雨呢,晚上居然看得到星星!阿程,你看你一来,奇迹都出现了!”
是吗?
但愿能承你吉言。
第59章 你就是我的一部分(上)
彩云易散,琉璃易碎,好日子过得总太快。
连头搭尾,我在迟雪身边呆了半个月,过得心满意足。吴怱后来又给我做过两次治疗,使我的抗拒感和自我厌恶感都大为降低。
有那么几次我差一点就对迟雪和盘托出了,但或许是命运有所指示,每一次都被外因打断,每一次打断都给迟雪带来好消息。
最好的一个消息,是《孤独喜事》获得了上映许可。[1]
鉴于这部电影的题材和近期的文化管控,加上圈子恶性竞争搞出来的负面营销,大家本来对上映已经几乎不抱希望,眼前结果真的是意外惊喜。
我在旁边听楚文锦和迟雪谈论,得知这是迟雪结善缘的结果。
他前些年帮助过的一个小演员景辰,现在已经是当红流量。其人擅长攀附,非但有财力雄厚的商业巨擘可傍身,还广结上层权势人物。
后者当中,就有文化方面的大人。
景辰不知费了什么功夫,让那位大人完整阅了片,电影因此得到一条宝贵活路。
“才短短两年,他已经爬得这么高,远远看着真让人有点担心。”楚文锦为之感慨。
听着这话,我脑中构建起一个画面。
一座陡峭高山上,一个小小的人在奋力攀爬。山下的人,无论是亲朋好友还是过路人,都只能看着。
“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不是一个人在疯,万一真摔死了还有段上锦给他陪葬呢。”
迟雪露出一种事不关己的笑,却又并不显得漠不关心。非要说的话,他的态度中带着点难以描述的羡慕。
楚文锦歪着头,静静地看了他几秒,之后余光朝我瞥来,幽幽开口道:“那你呢,是打定主意和萧老师那边断合作了?”
迟雪垂眸,看不清他的眼神,只听他口气冷淡:“这么多年了,他看着我膈应,我在他手里也战战兢兢,没意思,我累了。”
楚文锦闻言叹了口气,比刚才谈论别人更忧心忡忡,有些临别忠告的意味。
“不用我提醒你也知道,陆家兄弟和段上锦他们更疯狂,尤其是姓段的,与他们同谋,来日你必然会被连累。”
“我在这个圈子呆不呆得到你说的那个来日还不清楚呢,说不定啊,”迟雪抬起脸,望着窗外的方向,表情神往而惬意,“说不定这部电影功德圆满之后我就退出这个行当了。”
楚文锦听罢动了动嘴唇,终究没再言语。
这天楚文锦要为《孤独喜事》的点映事宜出个长差,离开工作室比往常早,迟雪与她在工作室门口拥抱送别。
我在一旁看着,心里想到宋蔚然。
我和迟雪应该都不算是天生同性恋,然而人生走近而立之年定下来的人竟是彼此。如果足够忠诚,我们往后的生命中就不会再有关系亲密的女性了。
在我心里,宋蔚然就是最近的。是挚友,如亲姐。在迟雪心里,同样位置的人应该是楚文锦。
不久后,我们也离开工作室。
自从上次看到星星,迟雪就总渴望再次看到北京夜空中的星。工作室和他的房子距离不算远,脚程四十来分钟,他很愿意徒步这四十分钟。
他只戴了帽子和一幅黑框眼镜,我们漫步在入夜的街道上。周围人行色匆匆,倒也没谁有功夫注意身边是不是有一个眼熟的名人。
我突然想起来,迟雪很少上综艺节目,所以尽管名气不小,但曝光率实际上不高。
我刚回阳城那年,各种真人综艺热热闹闹如火如荼,网上还有人列出过一个“至今没上过真人秀的一线明星”名单,迟雪被列在头一个。
那时候他真是红,我去图书批发市场转一圈,十家卖盗版写真集的八家里主要卖他。
一些尚未有版权意识的小孩子看到他就要发疯,二话不说便能掏出好几天的零花钱,把粗制滥造的册子买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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