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广宁方才根本顾不得喘气。终于看到那魂牵梦绕的一张脸,一大口空气才突然压进胸膛。李广宁喉中带出一丝呜咽,他抿紧嘴唇,可腮边绷硬的线条依旧颤抖着,眼眶迅速红了。
他喉结上下滚动着,痴魔般伸手,就要去轻抚杜玉章面容。
“公子!”
王礼一下子隔在了他与杜玉章之间。李广宁骤然抬头,李广宁指尖停在半空。王礼开口,声音压得极低,
“您是九五之尊,万事必须掩人耳目!绝不能叫人看去了破绽,知晓了弱点!那徐家军内部想必有些猫腻,不然这些人不敢这样猖狂!若被人知道今日之事,会有人对您不利!”
“不利?”
李广宁眼睛血红,语气冷然,
“我坐了皇位这么久,从来未曾一帆风顺过!父王突然辞世,母后心生鬼魅,兄弟图我性命——我依旧好好站在此处!谁敢对我不利?叫他们来试试!”
“公子您天命所归,自然所向披靡!可老奴怕得是杜大人……”
王礼嘴唇轻轻一努,点向杜玉章方向,
“杜大人心意未定,是否会乖乖跟着公子回去?若不能一次劝服成功,却让人知道他对于公子你多么重要,岂不是会置他于险地?”
李广宁一顿,脸上浮起一层阴霾。
王礼所言,正中他的担忧。
杜玉章会不会同意跟他回去?答案显而易见——若是能轻易同意,之前他就不会冒死逃离了!
现在杜玉章落在他手里,若是他强行带走,杜玉章自然无法反抗——他再怎么执拗,也是肉身凡躯,抗不得铁镣枷锁。
可现在的李广宁,还能得去下手,硬生生压服杜玉章吗?
杜玉章的身子骨,早就被损毁得差不多了!逼急了,谁知道会出什么事?
李广宁神色数变,眼睛却死死盯在杜玉章脸上,一刻也挪移不开。他喉头上下移动,终于能勉强稳住了声线,
“果然是我大燕人。却没想到,大燕人没有被西蛮人欺辱,却被自己的军队这样苦苦相逼!”
这句话出来,王礼彻底松了口气。
李广宁没有说破杜玉章身份,一切就都有转圜余地。现在不同往日了,若是当年,他绝不会顾忌什么利害影响,一定要先将杜玉章带回去,一刻也不能松手。
但如今,他已经是一名真正的雄主。算是知道了轻重,也能忍住心中千万纠葛,做出应有的应对了。
“既然是大燕人,我就带走了。总不能让西蛮人看了笑话,说大燕人毫无同胞之情。王礼,你叫他们取来疮药,马车中替他包扎一下。”
话说得轻松,李广宁一双眼睛却是死死盯着王礼。王礼用力点头,暗中承诺——他一定会护住杜大人平安,绝不会出半点闪失。
李广宁这才扭过头去,忍着不多看杜玉章一眼。
只怕再看下去,他就要忍不住在大庭广众之下狠狠抱住那人,说什么也不能撒手了。
第1章 -20
“走吧。”
“是!”
侍卫长应允了,将杜玉章抬上马车。李广宁若无其事地上了另一辆车,一句话也没有再多说。
方才侍卫长心中还有几分狐疑:陛下怎么情绪一下那样激动,面上神情都压抑不住了?难道这人有什么蹊跷?
可李广宁的话已经叫他有了自己的解释——估计是因为见到边关军队倒行逆施,心中激愤吧?再加上几分爱民如子……不然,怎么会让王礼替他料理此人伤势呢?
侍卫长怎知,李广宁心中是度日如年。他面色如常,任由王礼将杜玉章搬到车厢中——可他的指尖一直死死掐住掌心,掐出一道道淤青。用了全身力气,他才能控制自己,不将杜玉章从林侍卫背上夺走,锁在他自己怀中,永远也不放开。
……
“看清了?我那位朋友,真的被一名来自大燕的公子哥给接走了?”
“回主子!是这样没错。那位公子排场可大,随身带了十几名护院,而且都是好手。只是他们出手太快,走得也快,我没来得及追上去,也不知主人的朋友被带到了哪里……”
“这个没关系。”
韩渊懒洋洋躺在躺椅上,听完了莫干的汇报。他摸着下巴,露出一丝微笑,
“那位接走我朋友的‘公子’,长什么样子?让我猜猜——那‘公子’年纪不大,相貌堂堂,一双鹰眼,顾盼雄姿。身边,必然跟着不少人,保护他周全。是也不是?”
“正是如此!只是看他面容憔悴,鬓边也有些白发,若说是很年轻,倒也算不上……”
莫干有些犹豫,
“但主人你有一点说的没错,那人的眼神,当真像是鹰隼盯着猎物,叫人心里一寒。还有,他手下那些护院,身手可真了得!主子,咱们的商队跨越大漠,十分危险,雇佣的那些打手水准也是参差不齐。要不要,我去探探口风从他手下挖几个护院过来?”
“你想挖他的人?”
韩渊失笑,
“胃口不小,我可养不起!”
“主子,您可是西域诸国数得上的豪富啊!那位公子据说姓黄,我可没听说大燕有什么姓黄的豪绅。他都养得起的人,你能养不起?”
“你懂个屁。说养不起就是养不起,别打他的人的主意了。”
韩渊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肩颈。
“许久不回来,倒是对这边的事情都生疏了。竟不知徐家军里还藏了这么多蠢货——人家说树倒猢狲散,这些人倒好,徐骁秋都失势,他们还不知道变天了!居然还敢捣鬼,连树上的猴猢狲也不如?敢向那一位动手,真是上赶着找死!莫干!”
“在!”
“去替我在徐家军里打声招呼——就说我有心从西域运些好东西来卖,偏偏这边集市规矩甚多,不太方便。若是能够绕过集市做些手脚,利润自然大大地有,少不了他们的好处!”
“好东西?”莫干一愣,“主子,您是说,那些女奴和草烟?你不是说这些生意伤天害理,不许我们碰么?”
“说说罢了。他们真信,那是他们蠢;若是这种钱都肯赚,那是他们毒。这种又蠢又毒的货色,栽在老子手上,也不算冤枉了。”
第1章 -21
莫干所说的女奴,是从西域转手少女买卖,往往卖给旁人做了家奴甚至是**;所谓草烟,则是一些奇异草药,吸食多了会让人上瘾中毒,害得人家破人亡。这两样生意,利润最高,却也最为丧尽天良,韩渊是不肯碰的。
莫干走后,韩渊依旧站在原地。
他从怀中掏出那装了信笺的匣子,视线却向远处望去。
远处,一片草原苍茫,时不时有白云飘过。韩渊面上带着几分怅惘,唇边却勾起一丝笑意,
“没想到陛下亲自来了此处——我却是低估了陛下对杜玉章的执着心了。罢了,这些信,还是快些给他看看。不然,若杜玉章死在他手上,只怕小王八蛋这辈子也不肯再理我了。”
想起分别这几年的经历,韩渊抿紧嘴唇,轻叹了口气。
“都是为了再混出个名堂,再回来找他……却不知他有没有几分良心,还记不记得我?若他当真不肯再见我,可怎么办呢?”
……
“人呢?现在在哪里?”
李广宁回到下榻住处,见到送杜玉章回来的侍卫,劈头盖脸便是这一句。侍卫才送了人进客房,一出门就看到李广宁脸色铁青,好像要吃人。
他顿时愣了。
——皇帝陛下从不会这样失态!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难道自己无意中,犯下什么错事了?
侍卫也是胆小。心念至此,脸色就白了。他赶紧跪地想要请罪。谁料,李广宁比他还紧张,见状眼睛腾地红了,吼出声来,
“你跪什么?!他在哪里——是不是出事了!”
“陛下!”
一旁的王礼不动声色地上前一步,拦住了侍卫的视线。
“陛下稍安勿躁。那人在您的房间……”
话未说完,李广宁一把推开他,直接冲向自己房间。猛地推开门,他心跳如鼓,几乎从胸腔里蹦出来了!
几步跨到床榻前,他用力扯开床帏,紧闭双眼的杜玉章,就这样出现在他面前。
“玉章……”
李广宁口中喃喃,颤抖着伸出手去。指尖轻轻触碰到那人脸上——感觉到那人肌肤温热柔软,李广宁心中一酸,眼眶立刻红了。
梦中多少次再重逢,醒来却是一片绝望。没想到,今日竟然又能看到他,触碰到他……
手指顺着那人额角轮廓向下,划过深陷的眼窝,划过消瘦的面庞,划过两片淡红的唇,落在尖尖的下巴上。李广宁缓缓低下头去,用目光抚摸着眼前这人,每一寸皮肤都不肯放过。
一滴眼泪落在杜玉章脸上,李广宁忙用手掌抹去了。可又是一滴,紧接着又是一滴——李广宁的视线整个模糊,看不清楚杜玉章了。他慌忙去擦,那些泪水却怎么也擦不干净。
终于熬到闲杂人等全都离开,不必再掩饰自己对杜玉章的在乎。李广宁呼吸沉重,眼睛里只有静静躺着的那个人。
“公子,方才在马车上只是简单地止了血。杜大人的伤,还需要再处置一番。”
王礼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有几分忧虑。
李广宁没有回答。他心里只有一件事——他回来了。回到了自己身边。
第1章 -22
李广宁原本以为,找到杜玉章后他会愤怒,会激动,会想要将这人按在身下,用力地贯穿他、惩戒他,逼出他的求饶——可他错了。
再看到杜玉章时,他只有一个感觉,那就是疼。他心里一抽一抽地疼,眼眶子发酸,不住想落泪。他的嘴唇越抿越紧,眼睛一刻也挪不开,只能看着眼前这个人。
——他没有死……可是他面容清瘦,眼窝深陷,带着病容……他孤身一人,昏倒在异族人集聚的地方,身边连个救助的人都没有!
若是今天没有遇到自己,他会怎么样?徐家军会不会伤害他?会不会让他陷入危险?
今日之前呢?离开京城三年,他又经历过多少次这样的事情?
什么背叛……什么利用……什么欺君犯上?
如今的李广宁,连一点计较的力气都没有了。漫长的无望的等待,早就将李广宁的那份傲慢消耗殆尽。
他在杜玉章榻边慢慢坐下,直到能够将这人再次抱在怀中。
他闭上了眼睛。
像是在沙漠中干渴独行许久,终于找到了他的那片绿洲。
像是漂泊太久的旅人,终于找到了一片归属之地。
像是抱着生命中,唯一的爱与痛……
——他的杜玉章,终于回到了他的身边。
——这就足够了。
……
“公子!”
李广宁退出房间时,王礼早就等候在门外。他看向李广宁的脸——一双眼睛依旧是通红的,面上却不显喜悦,反而很是沉重。
“王礼,你请了大夫来看么?我看他瘦弱得很。睡梦里,也时不时地咳喘。”
李广宁眼神阴郁。杜玉章梦里蹙着眉头,不住喘咳几声。那痛苦的样子叫他想起两人分别前,东湖上惊心动魄的一跳!
那时候御前侍卫就说,他身有旧疾!难道过了这么久,这病不但没有好转,反而加剧了?
是啊,他孤身一人,无人照顾!别说是旧疾难愈,只怕现在的身子骨,更不如从前了!不然那集市上,怎么好端端的,却会晕倒?
“禀陛下,方才他们将杜大人送回来时,就已经请人来看过了。只可惜这边的大夫水平都不算好,只能诊治出杜大人肺气不通,筋脉受损,似乎……”
“难道十分严重?”
李广宁立刻着急起来,
“那怎么办?是否有性命之忧?不行,现在你就给我准备,下午就带他回京城!找最好的大夫为他医治!”
“陛下!”
王礼连连摆手,
“陛下,您在这个当口走了,和谈大事怎么办?您不是说,此次和谈事关重大,您亲自来为白大人掠阵……”
李广宁眉头紧锁。他是这样说过不假。
他此次前来,一是为了看看杜玉章心心念念的和平边境,二就是为了帮白皎然压阵,万不能在二次和谈中出错。这一次,双方若是顺利,可能会将边贸从小小的平谷关,整个推行到两国广袤的边境。人口、货物都会有限制地开放出入——若是如杜玉章当年规划,这将带来长久的繁荣与和平。
这不仅是大燕兴盛的一个重要节点,更是杜玉章心中最大的愿望。
可白皎然才干虽然好,性情上总是软了些。也因此,李广宁才会微服出巡,以防事情有所变数,需要他这个天子亲自出面。
但此刻,他心中最牵挂的人突然出现,需要救治!这……
李广宁神情数变,咬着牙做出决定。
“王礼,你能不能替我护送他回京?”
“陛下?”
“我不能走!若是和谈成了,恐怕他高兴之下,还肯给我一线生机。否则,他就算病好了,知道因为他而耽误大事,恐怕会恨我——恨我也就罢了,他早就恨我入骨。可若是恨上了自己,又要伤了身子!”
“陛下,难道你没有想过,若杜大人不愿跟我回京城呢?”
第1章 -23
“陛下,难道你没有想过,若杜大人不愿跟我回京城呢?”
李广宁脸色一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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