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可能没想过?他当然想过啊!
要不然,他为何要让王礼替他送人?正是因为他知道杜玉章是个念旧情的人!别人送他,他说不定抵死不从,可如果是王礼——就算为了保护王礼不被责罚,他也会乖乖跟着回到京城。
毕竟是跟了李广宁二十年的老仆。只看他脸色变化,王礼就猜到他究竟打了什么主意。
老总管苦笑一声,跪在地上,端端正正磕了个头。
“公子。老奴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李广宁神情一肃。
王礼年岁大了。李广宁这几年,早就免了他见面的跪礼。就连日常伺候,也只用王礼在一边监督旁人行动,还会赐他座位。王礼也是个知进退的人,并不居功,但也不会妄自菲薄。
这样情况下,他今日居然跪下求进言,李广宁立刻知道,他是有肺腑之言要说。
“王礼,你站起来说吧。”
“谢陛下恩典。陛下待老奴恩重如山,老奴也需肝胆以报——杜大人乃公子陛下第一位的人物。有些话,恐怕公子不能想,不愿想。可老奴想到了,若不说,便对不住陛下待老奴的恩情。”
李广宁后退一步。他神情数变,嘴唇微张,想要说些什么。可王礼竟然不给他打断的机会。
“陛下,老奴只问您一句——是想要杜大人死,还是要杜大人活?”
“王礼!”
李广宁一声咆哮,仿佛怒气冲天——可他的手心是冷的,脸色也是惨白的!
他不是怒,而是怕!
“你闭嘴,不要再说了!”
“陛下,您心里清楚——杜大人死活都在您一念之间!
若想让他死,您就只管将他强行带回去。陛下,以您的身份权势,当真要看押一个杜大人,还有什么问题么?杜大人从来感念旧情。您只要叫老奴去办这件差事,为保住老奴的一条命,杜大人必定不会反抗。甚至,您能够用老奴的一条命来威胁他,让他不敢自尽!
杜大人不会走,不会死——可是之后呢?
杜大人的身子,已经弱到了这般地步。杜大人的性子,其实陛下比谁都清楚,是最烈性不过的。之前那三年他肯熬下来,已经是出乎意料了。但如今……陛下,就算京城有明医,有回春妙手能够缓解杜大人的病情。但这一日日的,他的身子,还禁得住他心中煎熬折磨自己吗?”
“你……你胡说……”
李广宁依旧本能地否认着。可他心里清楚,王礼说的一点没错。
若是从前,李广宁大概还认为蝼蚁尚且偷生,而杜玉章说不定会在自己的关怀与恳求下回头。但当年东湖一跳,已经明白展示了,没有用的!杜玉章当年会做出宁为玉碎的选择,这一次,也不会愿意瓦全!
李广宁后退一步,王礼心中已经是不忍心。但他不得不硬下心来继续道,
“所以陛下心中,究竟是想要杜大人死还是活?”
第1章 -24
“所以陛下心中,究竟是想要杜大人死还是活?”
“我自然是要他活下去……可我……我不能再让他这样漂泊在外面了……”
“若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呢?老奴也知道陛下这些时日是多么煎熬。老奴更知道,陛下心里,现如今再没什么比杜大人更重要。但陛下,您心中,到底是不惜一切代价也要让杜大人留在身边,还是希望他保有有用之躯,情愿他远走天涯?”
李广宁后退了一步。这太残忍了。他嘴唇发抖,用力摇了摇头。他明白王礼的意思,可他不想去面对!
——你要他死,还是他活?他的性命与他的陪伴,你选哪一个?
这一句话,已经彻底捅开了李广宁自欺欺人的窗户纸,将他心底真正的恐惧大白天下了!
李广宁脸色惨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陛下……杜大人最多再睡上几个时辰,就会醒过来了。”
“……”
“这个决断,您早晚要下的。”
李广宁依旧摇着头。他颤抖着声音,
“难道,他留在我身边,就一定活不下去吗?”
“若是杜公子肯自愿留下,自然是活得下去的。”
——若他“自愿”……
可他有可能自愿留下吗?
李广宁永远忘不了那一夜平定了七皇子叛乱,杜玉章在猎猎狂风中出现在自己面前。他带着冷冷的恨意,逼自己亲手杀了他!一次不成,便投湖自尽,再不成,甚至甘愿下了大狱!一而再,再而三,这要多大的恨意与狠心?
现如今,他会对自己稍微心软吗?还是说,会像以前一样,甚至更加决绝?
李广宁根本不敢去想。他盼着杜玉章醒来,又怕杜玉章醒来——这是一场一定要到来的审判,他明知可能万劫不复,却毫无办法……
李广宁沉默了。他仿佛一座雕像,低垂着头,一动也不动。
一片沉默中,从草原上吹来的风呼啸而过,卷起片片落叶,带来几声雁鸣。
“……现在最重要的,是他的病。等他醒来,让他养好身子……”
最终,李广宁却只说了这样一句话,
“别的,都等他病好了再说吧。”
……
“陛下,有密报来!”
“是白皎然的密报么?”
李广宁已经在杜玉章榻前守了一整夜。中间几次王礼来催他休息,他都不肯离开半步。
已经三年未曾见过杜玉章了。他眼睛片刻也离不开那个人,像是要将这三年来,风霜在杜玉章脸上刻下的每一道痕迹都牢牢记在心里。
“陛下,不是白大人的。是‘那条线’上的。一定要陛下亲启。”
李广宁蹙起眉头。
若是白皎然的信使,其实可以不理会。那不过是他微服私访时候的例行公事——为了保证政令畅通,宰相府邸每一两日就会将重要政务写成密报,千里传送给李广宁。不过是保证皇帝的知情权,但白皎然做事有分寸,不会太出格。
而“那条线”才是真正的谍事台密报。能动用“眼睛”的密报网,不能轻忽。
“好,带我去看看。”
第1章 -25
“陛下,密报信使在外间等待。只是,陛下奔波数千里,从京城一路赶到了平谷关。现在既然杜大人已经平安归来,陛下还是以龙体为重……”
王礼说着挥了挥手。屋外进来几名侍女,手中端着食盘。其中一个将一碗珍品八宝粥端上前来,
“请公子用粥。”
“用什么粥!”
李广宁不耐烦地将这侍女挥开。
“叫他们滚出去——不要再靠近这房间!众人在此吵吵嚷嚷,打扰他休息。”
等到人都走了。李广宁才转过头,盯着王礼。他紧蹙眉头,眉间挤出深深的川字纹。
“什么密报?带我去看。”
“是。”
隔壁房间,谍报信使将一个精巧的小匣子送到了李广宁手中。李广宁将随之呈上来的一封信递给王礼。
“念吧”
“陛下:臣韩渊叩首请安,遥祝陛下万岁!”
“韩渊?是他的密报?他已经走了三年……”
李广宁一下子站了起来。
“是了……当年他为朕的眼睛,手中握有大量情报传送的渠道……若是他,有几条旁人都不知道的渠道,也不足为奇!”
李广宁已经想明白了前因后果,
“难道那封不知名密报,就是他传来的?他想告诉朕他知道了线索……可他为何要匿名?王礼,继续!”
王礼接着念了下去,
“为保此密报完好送入谍事台,臣与叛党余孽斗智斗勇,险些命丧西域。三年未曾动用这一条密报上传情报,不知是否完好。是故,上次密报乃故布迷阵,请陛下勿怪。此时臣已经顺利潜回大燕,也将手中握有的线索一并禀报陛下——此乃臣从叛党头目之一,木朗藏身处缴获的信笺,其中牵扯到一桩阴谋,事关杜玉章。此阴谋之深,令人齿冷。
臣三年前犯下过错,有负君恩。此次听闻陛下愿再开边贸和谈,想为大燕再出一份力。若有臣可为之事,请陛下下旨,臣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韩渊话里话外,不过是这个意思——
陛下,我是犯了错。不过这几年在外面还很惦记旧主的私事,尽心尽力给你干活。一晃三年过去,功劳也有,苦劳也有,是否能再给个机会,让我重新回到大燕朝堂来?
李广宁自然是听懂了。但他现在根本没心思理会韩渊。
他满心都只有一句话——“事关杜玉章”
“韩渊所谓线索,是什么东西?竟然还牵扯到杜玉章——全大燕都知道他三年前投靠乱党,事败被斩首,是个不忠不孝的乱臣贼子。七皇子与他的牵扯众人皆知,哪里值得以最高权限进行密报?”
突然,李广宁心中一动。
若说以往旁人不知的杜玉章和七皇子的牵扯,莫过于杜玉章曾经在七皇子第一次叛乱前,雪夜奔马那次的事……
杜玉章曾经密谋替七皇子做间谍,意图将李广宁诱到海边杀害——
那时候,李广宁对外宣布说,杜玉章是背弃了甘为乱党的杜家,弃暗投明。之后,才给了他那个宰相做。事情真相,只有王礼、太后这寥寥数人知道。这件事若是被人知道,绝对是惊天秘闻!
难道韩渊他……
第1章 -26
李广宁思索间,王礼已经打开了那个匣子,取出其中的东西。原来,是数封信笺。
“陛下,是信。老奴这就念给您听。”
王礼捧起第一封信,展开便读——
“七爷:已经私下与杜询达成协议。杜询同意协助大业,唯其子杜玉章为李广宁侍书郎,不知立场如何,实在是一隐患。”
“本王已经知晓,你可见机行事。李广宁对杜玉章信任无比。若能将杜玉章拉拢过来,恐在后期举事时,可有奇效。”
“七爷:杜玉章在臣着意示好下,对臣十分爱戴。臣竭尽全力,向杜玉章渗透,料想他必定不会拒绝。且他也对和谈一说十分痴迷,言语中多流露对李广宁政见不满……”
……
“够了!”
李广宁一声怒吼,用力一扫。啪嗒一声,那乌木匣子跌落地面。盒盖被摔开,信件散落一地。
“陛下……”
“阴谋诡计,小人伎俩!”
李广宁气得浑身发抖。杜玉章的背叛就是他的死穴,戳一次就疼得钻心。他的喉咙本来就因为久寻杜玉章不得,忧愤攻心,嘶哑暗沉。此时,更是怒火攻心,近乎失声。
恰在此时,门外传来下人通报,
“公子,那位客人醒了!”
杜大人醒了?偏偏在这时候!
王礼只觉得心里凉了半截。偏偏在李广宁被这些信,想起了当年杜玉章的背叛时,杜玉章醒了!李广宁这几日对杜玉章的疼惜与照顾,还能维持下去吗?
“他醒了?”
李广宁的暴怒被这一句话斩断在半空。他突然站起身,身体僵硬着,不像方才发脾气时那样狂怒。但急促起伏的胸膛,显示出他心中的不平静。
李广宁垂着头,盯着地上的信。良久,李广宁一把端起桌上茶盏,不顾茶水已经冷了,仰首骨碌碌灌了下去。冰冷的茶水下肚,他心头依然是灼热难耐。开口时,本就低哑的声音更带了嘶声。
“他醒来后……可曾说了什么?”
“禀公子,客人曾追问此间主人是谁,但我们不得公子的令,不敢擅自回复他。因此,他说要当面来谢公子救命之恩。”
“……救命之恩,呵,呵呵……好,那就让他当面来谢,我倒要看看他知道我是谁后,要如何来谢我的救命之恩?”
李广宁笑了几声,声音越加沙哑了。他大踏步走出房间,直接踩在地上的信笺上。
“陛下,那这份密报……”
“朕现在不想看。”
李广宁声音里带着压抑,
“你先收着吧。”
……
明明急不可耐地到了杜玉章房前,李广宁却在推门而入前,停住了脚步。他回身看向通报之人,难得露出犹疑神色。
“你们看,他的身子如何了?他有没有说,他为何突然昏倒?还有,这些年他去哪里了,为什么流落到这边陲荒蛮之地?他是不是受了许多苦……”
几个下人面面相觑——这种话,谁会对一面之缘的陌生人说?陛下这是怎么了?
王礼却能看出,李广宁真心想问的,或许是:
——他心里,还恨不恨我?
第2章 -1
——杜玉章心里,还恨不恨李广宁?
这问题却注定没有答案。
问到最后,李广宁声音更低下去。他再抬头时,脸上神情更加痛苦。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也越来越哑,
“王礼你说,他醒了之后,会愿意见我吗?”
“这……”
王礼心里十分纠结。他也不知这问题的答案。可他的犹豫,在李广宁眼中却是另外一个意思——果然就连王礼都笃定,那人不会原谅他的!
一时间,李广宁竟是近乡情怯。明知道那人就在隔壁,这几步之遥,却根本迈不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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