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有隐隐约约的野鸭声嘎嘎叫着,混合在山野呼呼的风声里,显得更加模糊。丁台泰岔开这个不科学的话题,对冯院长说:“上次我们抓了很久,听到叫声,但就是没发现有野鸭,鸭毛都没有。但这声也不大,应该不影响吧?”
冯院长哭丧着脸叹气道:“白天还好,就这么偶尔叫几声也无所谓。就是到了半夜三更的时候,山风吹得大一些,野鸭嘎嘎的声音夹在里头也显得更响,有时候跟人在哭似的,还挺吓人的。好多病人听到这声音就闹得更厉害了。”
现场看完了,冯院长带着警员们去看了患者A。
就像冯院长和主治医生说的一样,A有着十四岁的面貌,举手投足间却是一位失意中年人的模样,一脸悲愤地讲述自己无法替儿子讨回公道的绝望。
离开病房后,一直旁听没有说话的娄越忽然对丁台泰说:“丁队长,我有个不情之请。”
丁台泰慌忙答应:“您请说,我们警卫队能办到的一定帮忙。”
“我想请丁队长把您手下的冉喻借我用几天。”
娄越的目光扫过来了,不知为何,何荣晟总觉得那目光的落点在自己的手背上,甚至要生出刺来。对危险十分警觉的何荣晟立刻松开自己一直抓着冉喻胳膊的手。那道目光这才悠悠转移,好似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督察队办事向来不需要向别人解释。丁台泰虽然不太情愿,但还是点头说:“没问题,您随便用,不用客气。”
眼看着自己的好兄弟就要落入魔窟,何荣晟急道:“队长……”
娄越打断了他:“这位警员叫何荣晟对吧,我现在要跟冉喻去办点事,你方便一起来吗?”
“好。”何荣晟咬咬牙,一口答应。
剩余的扫尾工作就由丁台泰詹一烨等人完成,娄越带着高大威猛的副队向安详,以及刚借到手的两位警卫队员,坐车离开了精神病院。
向安详开车,娄越坐在副驾驶上,偏了偏头,看着后视镜里的冉喻说:“你刚才一直没说话,对这个案子有什么想法吗?你觉得那个患者A是在发病吗?”
冉喻瞥见了后视镜里的目光,想了一会儿,说:“我觉得不是。”
“那你相信借尸还魂?”
“也不是,”冉喻说,“虽然很不科学,但我总觉得他说的是真的,他就是那个中年男子B。”
“另一位警员呢?”
何荣晟:“我还是相信科学,A本来就是精神病人,出现幻象或者人格分裂的可能性更大。”
娄越偏过头,看着后座的两个人:“可是,如果A就是B,这种事情也能有科学依据呢?”
冉喻和何荣晟一起看向娄越。
娄越又坐正回去,看着挡风玻璃外的砂石路说:“之前主城内有位著名的科学家叫元琼,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听说过。他曾经做过一项实验,融合并同步记忆,就像把两个人融合在一起一样。最后的效果就像是人格分裂一样。”
车内一时间非常安静,只能听到路上的小石子弹到车壳上的清脆敲击声和娄越舒缓低沉的嗓音。
“这个人过于有想法,现在宁愿去做一个流浪汉也不愿意去做官。科研部的部长几次三番亲自邀请他回到研究所,都被拒绝了。”
“他讨厌目的性很强的人,喜欢有趣的、非功利性的人和事,所以接近他的人越简单、越没有想法越好。”娄越似乎是很轻地笑了一下,“我试图去套过近乎,但他总是毫不留情地把我赶走。这就是为什么我要借你一用。”
娄越没说是谁,但车里的人都知道是在说冉喻。
冉喻不懂就问:“你是在骂我头脑简单吗?”
何荣晟听到这话,心里一惊,暗自责怪自己忘记给冉喻培训如何跟可怕的领导说话。可能是第十支队的丁太太队长跟队员间从来不摆谱,何荣晟对冉喻的入城社交技能培训竟遗漏了如此重要的一环。
何荣晟担心这个传闻中喜怒无常的大领导发火,刚想打个圆场岔开话题,就听到娄越用一种堪称十分温柔和善的神态和语气对冉喻说:
“没有,我在夸你贴近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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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低情商:你头脑简单×
高情商:你贴近自然√
第15章
砂石路段终于结束,车子驶上平坦的水泥路。
何荣晟还震惊于刚才娄越那异乎寻常的柔和语气里,忽然又听这位娄队长说:“忘了请教一点,何警员,借尸还魂多数用的是尸体,患者A 的情况可能用一些其他迷信说法更合适,可惜我不太懂。”
语气又恢复了原来的冷淡,好像刚才那点柔和全都是空花泡影。何荣晟还正要好好琢磨这点小古怪,就听冉喻问:“那你说的那位元琼,他会愿意告诉我这些事情吗?”
“他觉得你投缘就会说。”娄越说,“等会儿你俩过去,我和向副就不去了,他烦我。”
又开始了。这次何荣晟精准地捕捉到了异样。他发现娄越跟其他人说话的时候,尽管还算礼貌,但多半是冷淡甚至有些倨傲的,可跟冉喻说话时,却总有些微妙的不同。似乎是距离感更淡,带着些不易察觉的想要亲近些的愿望。
可这又怎么可能?他俩之前也不认识啊——而且这俩人似乎都没注意到这一点。
车在路边停稳后,何荣晟和冉喻一起下车时,仍在苦思冥想。
他扯扯冉喻的袖子,问:“你之前见过那个娄队长吗?”
“见过啊,”冉喻坦然地说,“我还跟你说过,考完试后的一个晚上,我梦游,他把我送回来的。”
“啊……你那不是逗我玩的?”何荣晟惊异地问。
冉喻和何荣晟下车后,娄越靠在座椅背上,隔着车窗偏头看他俩走过路口。
一直默不作声的背景板司机向安详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问:“娄队,那位新人有什么特别之处吗?您为什么一眼就挑中了他?”
“哦,我觉得他有点像一个朋友。”
可是您并没有朋友。向安详这样想,但他绝不敢说,只是默默接受了这样的解释。
说话间冉喻二人已经走过了白桦路与银杏路路口。路口往左拐几步就能看到几条狭窄的小巷,其中一条小巷口前围着三四个人,正在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辩些什么。
站着的人中有一人语气激烈,指天指地,又做出一副天下大事都在掌中的手势。由于他情绪激动且语速太快,冉喻没能听清他在说什么,只能大概猜到,这个人在质问坐在地上的流浪汉,主城已经绝对安全五十多年了,人类发展正在全面复苏,早已远离末世的阴影。一个小小的流浪汉为什么断言末日危机会重现,为什么要扰乱人心。
坐在地上的流浪汉头发蓬乱,看起来三四十岁,身上套着一个破烂的麻袋,半靠着墙。他坐的这块地方很讨巧,头上有半尺屋檐挡着身子不至于太晒,屁股底下是焊在地上的两个废弃轮胎,旁边又刚好是一个窗台,他只要一抬手就能够到台上的搪瓷杯子,避免了杯子放地上被不小心踢倒的尴尬。
被这样围着指责,流浪汉也丝毫不慌,只是伸了伸懒腰,顺手把窗台上的杯子够下来,喝干了最后一口米酒。
他把杯子倒过来晃了晃,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没有正面回答那人的问题,只是说:“咱们的这座霭玻主城就建在古格王朝的遗址附近几百公里,据说那是一个一夜之间消失的王朝,危险到来前从不会给人提醒。至于这座年轻的主城是否会宿命般的一夜之间消失,我也很想知道。”
他遗憾地闻了闻杯子里残存的米酒香味,忽然朗声笑道:“也许我们都会是新一批的,见证又一段人类辉煌历史再次消亡的人。有趣,哈哈哈,有趣。”
站着的人还要开口,流浪汉却勾起手指敲了敲搪瓷杯说:“酒没了,不奉陪了。给续杯吗?”
“……我真是疯了才跟你在这浪费时间浪费钱!”说着,那几个人推推搡搡地走了,一路上还在不停叽咕着,坚信自己没错。
冉喻和何荣晟往前走近了几步,还没开口说话,就见那位流浪汉朝他们举起搪瓷杯说:“要问问题?规矩。”
两个人一愣,还好何荣晟反应快,连忙弯腰问道:“请问您这儿的规矩是买酒就给问问题吗?”
流浪汉抬起下巴,颇为倨傲地翘起二郎腿:“还要看我的心情。”
“那您现在心情怎么样?”
流浪汉抬头看了看晴转多云的天空,太阳早已隐匿,大片厚实的云彩层叠成山,沉重地压在头顶不远的位置。
“还不错。”
“那我去买酒,你们先聊着,请问这酒在哪儿买?”何荣晟热络地接过搪瓷杯子。
流浪汉懒懒地抬手指向左侧:“穿过两条巷子拐个弯就能看到,唐记酒家的米酒。”
何荣晟捧着杯子打酒去了。冉喻问:“请问您是元琼老师吗?”
冉喻不知道如何称呼人显得比较尊敬,便统一用了他认为最尊敬的称呼。
“没有酒,没有回答。”流浪汉说。
冉喻只好等何荣晟回来。等了一会儿,他觉得无聊,又见废旧轮胎看上去很软,就问流浪汉自己能不能坐下。
流浪汉抬眼瞥了他一眼,说:“给我说件有趣的事情,我觉得有意思,你就坐。”
于是冉喻认真思考起来。他进城之前的生活基本上就是谋生和学习,进城后则更乏善可陈,手头的案子自然是不能说的,因为还不知道这人到底是不是元琼。
想着想着,他还真想出一件比较特别的事情。
“我想说一个经常做的梦,不知道您会不会感兴趣。”冉喻说,他很少在工作时间以外用大段的话描述自己的经历,因此努力斟酌着语言,“在梦里我是一条不知名的鱼,被别的鱼吃掉或者吃掉别的鱼之后,我就同时变成了很多鱼。到最后,我就会变成一片海。尽管我从没见过海。但是在梦里,我跟海一起呼吸,我的胸膛与海浪起伏的频率同一,就好像我们在共享呼吸。”
流浪汉听完,挑起了一边眉毛。
冉喻期待地看着他。
流浪汉鼻子里哼了一声,往旁边挪动了一点,说:“坐吧。”
冉喻终于舒舒服服地坐下,心想这轮胎果然挺软,回去也可以自己做个手工轮胎沙发。流浪汉在旁边凝神思索,思索了一会儿转头看这个小年轻,却发现他盯着头顶的云层,一副很忧愁的样子。
“你怎么这副表情?”
冉喻回过神来,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表情,但还是如实作答:“每次我看见阴天时这么厚的云,就觉得这些压得很低的雪山一样的云有一天会坍塌,把这座城市埋起来。”
冉喻以为这个古怪的流浪汉会感觉到这种忧愁,或者干脆觉得很无聊而忽视他,没想到对方突然开始哈哈大笑起来。
流浪汉笑得太猛烈,以至于笑到最后咳嗽得厉害:“庄子梦蝶你梦海,杞人忧天你忧云。你真是个很有意思的人,我太喜欢你了……咳咳咳。”
恰好这时何荣晟赶回来了,连忙把接满的搪瓷杯递给他。
流浪汉大口喝了几口米酒,渐渐止住了笑,这才转头对冉喻说:“小伙子,你真应该去做一个诗人,而不是警卫局或者督察队的走狗。”
他又说:“别急着否认,我不喜欢撒谎的人。你们要找的元琼今天不在,明天来吧。这个忧云的小伙子,明天早上六点,来这个巷口找元琼,他不喜欢迟到的人。”
第16章
第二天早上五点一刻,天光熹微时,冉喻下楼,看见停在路边的一辆黑色的车。
昨天冉喻跟娄越说过情况后,娄队长表示时间太早没有电车,明早会来接他过去。
冉喻拉开车门上车,坐在旁边驾驶座上的娄越递给他一袋面包和一包牛奶。
“没吃早饭吧?”
“那你呢?”
“我吃过了。”
冉喻接过早饭,道了谢。然后车内就陷入了安静。
这个时间太早了,整条街都还在沉睡。道路两旁的店铺大门紧闭,霓虹灯也早已收敛了颜色,灰扑扑地挂在挤挤攘攘的门面上。
冉喻吃早饭的这几分钟里,娄越一边开车,一边状似无意地往旁边瞟了几眼。可是冉喻吃饭太认真,没有察觉。
娄越耐着性子等他吃完,又过了几分钟,见旁边的人还是没有动静,手指烦躁地在方向盘上敲了敲。
眼看着再过两个路口就到目的地,娄越清了清嗓子,目视前方,用一种自以为非常随和的语气问:“你没有什么带给我的东西吗?”
冉喻疑惑地转头看他。从这个角度,冉喻可以很近地观察到他流畅的侧脸线条和俊朗的眉眼。兴许是没有得到回应,他的眼睛用力地闭了一下,长而浓的睫毛在下眼睑上重重扫过又分开,胸膛小幅度起伏了一下。
娄越吸了一口气,放弃拐弯抹角,直接问:“上次你说要给我叠的十个青蛙呢?”
被突然这么一问,冉喻才回想起来几天前那个很小的承诺。
那天日落时,突然出现在茶馆小摊前并索要礼物的陌生督察队长确实让他百思不得其解。后来想想,这可能就是城内人之间的社交方式吧,他听何荣晟说过,很多领导喜欢收礼。
冉喻连忙说:“抱歉,我忘记了,下次一定带。”
娄越很轻地嗯了一声,过了一会儿才说:“没事,我也觉得那没有很重要。那就算了吧,随口一说。”
他说话时那个“也”字很重,说完就有点后悔了,觉得自己阴阳怪气得厉害,显得很不体面。他刚要说点别的什么找补一下,就听冉喻说:“不是的,答应过的事情就要做到。我早就叠好了,今早下来得着急,忘记拿了。”
“哦,”娄越的嘴角往上翘了翘,“既然都叠好了,那好吧。”
之后又是一路无话。到达白桦路和银杏路路口时,离约定的时间还差二十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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