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露收起锦帕,紧张地道:“你哭得这般厉害,莫非骗了我?哥哥其实已驾崩了?嫂嫂其实已殉情了?”
渺渺摇首道:“我并未骗你,我事后才得知哥哥与陛下演了一出戏,我刚刚想到了我亲眼目睹哥哥纵火,为陛下殉情时的画面。”
丛露松了口气:“你倘使骗了我,我定不会原谅你。”
言罢,她俯身将一地的鲛珠拾起,捧于掌中,递予渺渺。
渺渺将鲛珠收了起来,打算趁丛露不注意之际扔了。
丛露重新拿起了《千字文》,正色道:“你已歇息够了罢?该继续识字了。”
渺渺苦着脸道:“凡人的文字于鲛人而言太难了些。”
丛露语重心长地道:“嫂嫂亦是鲛人,但嫂嫂满腹经纶,你便以嫂嫂为榜样,好好用功罢。”
八月十八,四日过去,渺渺已识了些字,亦与丛露熟悉了些。
用过晚膳后,她按捺不住,问道:“究竟是谁人毁了公主的容貌?”
“是我自己。”丛露坦白地道,“我年十三,父皇的宠妃淑妃逼我下降于章家长公子,其人不学无术,曾因原配未能于床笫之间伺候好他,而杀了原配。我自是不肯,但哥哥被淑妃关起来了,救不了我,我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花轿之上,我心生一计,用一支金步摇毁了自己的容貌。我满面是血,一出花轿,便吓得那恶徒失禁了,我终于如愿被送回了宫中。”
“很疼罢?”渺渺心道:应当与自己被那戚永善劈开鲛尾一样疼罢?
“对,很疼,但我当时顾不上疼,只想逃离章家长公子,回到哥哥身边去。”丛露按了按太阳穴,生怕自己又神志不清。
她已神志不清了太多年,如今哥哥不在宫中,她纵然甚么忙都帮不上,但至少应该努力地保护好自己,为嫂嫂保护好渺渺。
八月二十日,丛露一身素净,重回崇文馆念书,只能于散学后,教渺渺识字。
渺渺犹豫着是否要向丛露辞别,每每欲言又止。
八月二十五,距离哥哥承诺的至多一月仅余五日。
渺渺觉得极是奇怪,为何连丁点儿南晋与周楚开战的讯息都未传来?
五日的辰光怎够剿灭周楚?
难道周楚已俯首称臣?
又或许那暴君别有安排?
她并不知晓,三日前,即八月二十二,周楚卷土重来,丛霁领军迎战。
八月二十一,月上中天,丛霁正拥着温祁好眠。
叩门声猝然而起,打破了一室的静谧。
丛霁隔着门扉,听罢来人的禀报,命其退下,自己则垂目去瞧温祁。
温祁已被惊醒了,迎上丛霁的视线,故作冷静地道:“陛下可是要出征了?”
丛霁颔首道:“朕须得出征了。”
自心意相通后,温祁几乎日日与丛霁黏在一处,他起初时常担心如此美好的辰光会戛然而止,后来他便不再想了。
这一日终是到来了。
他瞧着丛霁的心口,这心口好容易恢复如初了,丛霁此去若是又伤了心口……
不,陛下定会平安无事。
他起身下了床榻,沉默地为丛霁穿上衣衫,披上铠甲,而后,低下首去,亲了亲丛霁的心口:“不许再受伤。”
他又踮起足尖,亲了亲丛霁的额头:“亲亲便能凯旋。”
温祁已有六月余的身孕,行动已有些不便,丛霁希望自己能一直陪伴着温祁,直到温祁临盆,直到温祁做完月子,直到孩子们长大成人,直到自己宾天,然而,事与愿违,他势必得与温祁分开一段时日。
他凝视着温祁,叮嘱道:“勿要忧心朕,照顾好自己。”
“温祁记下了……”温祁不由哽咽了,将额头抵于丛霁胸膛之上,不断地唤道,“陛下,陛下,陛下……”
“对不住,朕会尽量在你临盆前赶回来。”丛霁满心歉疚,他若能早些扫平周楚,便无需与温祁分开。
温祁直起身来,肃然道:“陛下切记,陛下若有三长两短,待温祁将孩子们抚养长大,温祁便会为陛下殉情,烦请陛下在奈何桥边等待温祁。”
丛霁信心满满地道:“朕怎会有三长两短?朕定会安然无恙。”
温祁强忍着泪水道:“陛下快些启程罢,以免贻误了战机。”
丛霁于温祁唇上印下一吻,抚摸着温祁的肚子道:“梓童,乖乖地等朕凯旋,切勿胡思乱想。”
他的掌心突然被击打了一下,这是他第一回感受到胎动,真切得教他怔住了。
“我会与孩子们一道静候陛下凯旋。”温祁催促道,“陛下且启程罢。”
丛霁一步三回首,方要打开房门,猛然被温祁从身后抱住了。
温祁再也忍耐不住,泪水决堤而下:“陛下别走!陛下别离开我!”
丛霁心疼地亲吻着温祁的双目:“梓童,朕必须击溃周楚,才能护住朕的子民,护住你与孩子们。”
温祁强迫自己回收了双手,退后一步,拼命地笑道:“温祁预祝陛下旗开得胜,每战必捷。”
丛霁将鲛珠一一捡起,其后硬起心肠,出了房间,并将房门阖上了。
他静静地立于房门前,听着温祁压抑的哭声,满心离愁别绪。
须臾,他转身离开,并未再回首。
战事已起,他不得不尽快奔赴战场。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里,渺渺和露珠儿不会谈恋爱,番外再写
第97章
温祈耳力上佳,他知晓丛霁尚且立于房门前,未曾离开。
但他亦知晓自己不能打开这房门,他必须让丛霁离开。
自心意相通后,他与丛霁从未分离过。
他不知此次分离后,他与丛霁要何日才能再相聚,他更不知待得再相聚,丛霁是否完好无损,而他是否已顺利地生产。
他行至房门前,伸手覆于房门之上,以策万全,这房门乃是厚实的木扉,他全然瞧不见丛霁的轮廓。
他仅能根据丛霁的吐息,大致摩挲着房门。
陛下……陛下……陛下……
他与丛霁仅仅一步之遥,他却觉得已相隔千里。
他泣不成声,手指微微发颤着,唯恐教丛霁担心,他狠狠地咬住了自己左手虎口,企图让自己的哭声小一些。
一时间,他甚是后悔自己出了宫,离开了丛霁,浪费了与丛霁相处的辰光。
他分明不爱哭,但面对分离,他竟是止不住眼泪。
丛霁已与他有了骨肉,丛霁已与他两情相悦了,丛霁已与他定下婚约,丛霁合该寸步不离地陪伴着他。
可他现下却必须眼睁睁地让丛霁离开。
丛霁不止是他这尾雌鲛的雄鲛,丛霁亦是这南晋的天子,该当身先士卒,保家卫国。
他绝非轻重缓急不分的愚人,但他却宁愿自己是个愚人。
若能不管不顾地抱住丛霁,留住丛霁,让丛霁离开不得该有多好?
猝然间,他尝到了血腥味。
——虎口已被他咬破了。
他垂下双目,盯着血淋淋的齿痕,又委屈又可怜。
他急欲打开房门,告诉丛霁,他受伤了,丛霁须得陪着他,可他不能这么做。
倘若他并未怀上身孕,他便能与丛霁一同出征了罢?
不能,他乃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只会拖累丛霁。
倘若他乃是武艺高强的武将,他才能与丛霁一同出征。
但他若是武艺高强的武将,他便不会被囚于笼中,奉于丛霁。
换言之,他会失去心悦于丛霁的契机,而丛霁亦会失去心悦于他的契机。
他与丛霁的关系可能止于袍泽。
胡思乱想中,丛霁的足音响起,继而渐行渐远。
对了,丛霁叮嘱他切勿胡思乱想。
他强忍着并未打开房门,直到丛霁的足音彻底消失,他才打开房门,追了出去。
隆起的肚子让他连疾步都甚是困难,他不得不缓下步子,伸手轻抚着肚子,歉然地道:“对不住,教你们难受了罢。”
他一步一步行至这小院门口,倚门而立,遥望远处。
细闻,急促的马蹄声漫入了他耳中。
“陛下必能横扫千军,平定天下。”他低喃着,少时,回过了身去。
接着,他拭去泪水,捡起了地上的鲛珠。
他正欲回房,却见到了立于身后的章太医,他向章太医伸出左手,并对章太医道:“劳烦章太医为我包扎。”
与此同时,他又在心中对丛霁道:陛下,我又自残了,陛下,我知错了,陛下,不准生我的气。
章太医叹了口气,提醒道:“微臣明白温大人舍不得陛下,但温大人而今身怀六甲,情绪不可过于激动,以免早产。”
早产……
温祈上一世便是由于母亲早产而缠绵病榻,不良于行。
闻得此言,他霎时心惊胆战,他决不容许他与丛霁的骨肉遭受与他一般的苦楚。
他向着章太医道:“我记下了,我这般不听话的孕夫为章太医添了诸多麻烦,对不住。”
章太医扶着温祈进了房间,仔细包扎后,正欲退下,却听见温祈诚恳地道:“我谎称待我做好准备后,便会亲口告诉陛下我怀有双胎之事,可我却言而无信,陛下是否责罚于你了?章太医,对不住。”
他摇首道:“陛下仅是责备了微臣几句,并未责罚微臣。世人皆以为陛下杀人如麻,实乃暴君,但微臣却不赞同。倘使换作真正的暴君,微臣出了这等危及皇嗣的纰漏,轻则将微臣拖出午门斩首,重则将微臣株连九族。微臣知晓温大人定有苦衷,并非故意为之,温大人不必向微臣致歉。”
“那便好。陛下确非暴君,此番若能教周楚俯首称臣,陛下定能名垂青史。”温祈清楚丛霁并不在乎身后名,但他在乎,他想要后人一提及丛霁,便以“明君”呼之。
章太医附和道:“陛下定能名垂青史。”
当年,由于他资历不足,年岁尚浅,原是进不了太医署的,多亏了今上破格提拔。
现如今,今上更是将心爱之人与皇嗣托付于他,他定不会辜负今上所托。
温祈抿唇一笑,又问章太医:“刘太医如何了?”
章太医回复道:“刘太医已洗清嫌疑,重返太医署了,此次由于刘太医年事已高,陛下并未命刘太医随军。”
这一月余,温祈几乎日日与丛霁风花雪月,未及问过刘太医之事。
“刘太医照顾我良久,雪鹃却诬陷刘太医意图谋害公主,实在可恶。”若非雪鹃对丛露下药,刻意误导丛露,丛霁便不会心口被刺,丛霁这回高热多日,想必与旧伤有关。
章太医不知事情全貌,只知刘太医被雪鹃指认配了于公主有害的甜汤。
温祈言罢,仰起首来,望向下弦月,暗道:丛霁亦能瞧见这弯下弦月罢?
“微臣告退。”章太医出了房间,并将房门阖上了。
温祈上得床榻,剥干净了衣衫,痴迷地汲取着丛霁残余的体温。
轻轻一嗅,龙涎香便钻入了他的鼻腔。
“陛下……”他抚摸着自己的肚子,低声道,“陛下定要一诺千金,于我临盆前赶回来。”
八月二十二,他收到了来自于丛霁的亲笔信,应是匆忙所写,只四字:安好,勿念。
他吻了吻单薄的纸片,墨香拂面,他情不自禁地想象着丛霁写下这封亲笔信时的画面。
然后,他回了信予丛霁:吾亦安好,静候佳音。
八月二十三,他又收到了来自于丛霁亲笔信,上书:甚是想念。
他当即回了信:吾亦甚是想念陛下,天佑陛下。
八月二十九,他听闻丛霰封了不少周太后母族之人为官。
一王朝若想国柞连绵,定不能纵容外戚掌权。
丛霰必然明白此理,那为何要这般做?
丛霁曾言雪鹃腹中三月大的胎儿十之八/九乃是丛霰之子,丛霰许早已存了图谋皇位的心思,而非为周太后所逼。
不过丛霰如若这般心机深沉,怎会容许周太后垂帘听政?
丛霰目前实力不足,难以扳倒周太后?
待丛霰积蓄足够的实力,便会逼周太后远离朝政?
丛霰而今迫于形势,不得不寻求母族的支持?
九月初三,龙涎香早已杳无踪迹。
他并未收到来自于丛霁的书信。
丛霁应当是激战正酣,无暇书信于他罢?
九月初四,他仍未收到来自丛霁的书信,加之胎动愈加频繁,致使他彻夜难眠。
他只得请章太医在他所服用的补药中加一味安眠的药物。
九月十三,他已足足一十一日不曾收到来自于丛霁的书信了。
他心急如焚,时时告诫自己丛霁定会平安无事,切勿胡思乱想,以免早产。
九月十四,他还是未收到来自于丛霁的书信。
他愁云满面,忧心满腹,明日便是九月十五,丛霁少了他这颗灵丹妙药,不知是否能安然渡过?
嗜血之欲会促使丛霁杀人,假若所杀之人皆是周楚蛮夷,自是无妨。
可嗜血之欲发作起来,丛霁便会露出浑身的破绽,且会敌我不分,一如他赶来见丛霁那日。
那日丛霁目中的癫狂他并未忘记,万一周楚趁机直逼丛霁的死穴,万一丛霁屠杀了南晋将士,该当如何是好?
及至深夜,终有一将士送了书信来,他快手展开,其上所书竟是字字猩红。
他脑中闪过恐怖的噩耗,令他根本不敢细看。
他的双手颤抖得厉害,导致书信坠地。
“陛下……”他艰难地俯身去捡,然而,书信却是自他指尖滑落了。
第98章
他小心翼翼地蹲下身去,一手抚摸着肚子,一手再度去捡书信。
由于指尖打颤,书信又自他指尖滑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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