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北津对景瑜太了解了。他知道少年有多么倔强,于是心魔也对他们了若指掌。心魔的话语,逐渐与曾经发生过的事情重合。
陆北津的眉心渐渐拧紧。
心魔之中发生的事情,一件也不可信。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可若是心魔之中呈现的事情,全是过去真实发生过的呢?
无法否认的痛苦,像是冰冷的粘液,裹紧了陆北津的识海。
他好像听见了什么嘲笑。
笑他,根本不用什么努力,就能把他的道心彻底攻破。毕竟它甚至不需要勾出陆北津心底最深处的欲.望,只需要把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原原本本地放给陆北津看。塞到陆北津面前,告诉他:这就是你造过的孽。
陆北津用灵力压制,可换来的却只有面前少年的痛苦。
他向陆北津求饶:“师尊,我好痛……求求你放了我……”
陆北津心中也起了急切,失控地想用灵力破开幻境。
他是用剑的宗师,那些剑气对他来说如臂指使……可在心魔之中,剑气一道道迸射出去,却将少年刮得遍体鳞伤。
少年颤抖着后退,眼中不断落下血泪,崩溃地求饶,却被剑气伤得更狠。
他终于痛苦地叫出声来:“我不要再喜欢你了!你去死吧!”
说着让陆北津去死,可他却自己转身,慌不择路地逃开,冲入漆黑的雾中。
是他伤了景瑜,他不能让景瑜离开。陆北津踉跄半步,冲入魔气凝成的黑雾之中。
阴影之中响起阴冷的笑声,心魔似乎极为满意这一出入魔的好戏。
在陆北津没入黑雾的前一瞬,外界忽然传来了一声呼唤,叫醒了陆北津的意识。
景瑜刚回来,便发觉陆北津状况不妙,神色痛苦,目中红色气息流转,似是要就此入魔。
他只以为那几缕魔气会对陆北津的身子有损害,却没想到陆北津能被它们勾得入魔。那些魔气里蕴藏了什么,总不能是给陆北津送去了几个君卿。
景瑜觉得好笑,将灵力运于声音,唤道:“师尊,醒一醒,别沉沦下去了。”
红气像是被惊得退让,陆北津的眸子霎时间恢复了浅淡的灰色。但一些复杂的情绪却驻留在陆北津眸中,随着他一同望向景瑜。
陆北津指尖微颤,抬起手来抚摸景瑜的面颊,却被少年轻易躲开。少年眸光清亮,映出他狼狈的模样,却好像也照出了他龌龊的心思。
陆北津有些讪讪地收回了手,开口时,才发觉自己的嗓音沙哑不已:“你回来了。”
景瑜随手给他灌了杯灵露,开口问:“师尊什么时候起的心魔?”他顿了顿,又道:“你好像不知道它的存在,才给我灌了那么多灵力。”
陆北津的目光有些迟滞,定定地盯着景瑜的面颊。
景瑜知道他刚从心魔中走出来,心神都不稳,也没计较他此时的目光有多带有侵略性。只是到底确定了些,应当真是与君卿有关,否则不至于又把他当替代品了。
“不。”陆北津最终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淡声道,“它一直存在,但没能对我造成影响。此次应当是因为能影响我神识的魔气靠近了……”他皱了皱眉:“按照你的说法,极有可能是君婉想在灵境之中复活君卿。”
他在君卿的神龛之下,不知被吸走了多少生气,每每靠近那神龛便会精神不济。此番也用同样的感觉。
但这样推算,景瑜的说法竟然一个字也不作假。景瑜只是为了自保,而他却从未对景瑜上心。
景瑜看出他状态不对劲:“那应当会很危险。我将修为还给你?”
他提出传渡修为的时候,两人谁也没想到陆北津会被影响得这么深刻。
景瑜毫不掩饰,坦坦荡荡地盯着他,陆北津却有些羞惭地不敢承受他的视线。
心魔虽然消散了,但方才的情绪还存留在他身上。
景瑜之前跟着他,到底吃了多少苦……陆北津捏紧了茶杯,垂眸轻声道:“不必了,我的修为还不至于如此不济。待会我先出去,能吸引他们的注意。”
“哦。”景瑜不拦他,反正他讲什么陆北津也不会听,“那就走吧。”
再待下去,他怕陆北津再想起与清幽谷相关的事情就麻烦了。
陆北津却像是一尊石佛,钉在了原地,连声音都带着沉痛:“景瑜,你之前跟着我。我对你态度不好,让你受了很多委屈……”
少年笑着打断了他的话语:“你这是吃错了什么药,你看清楚,我不是君卿。别透过我向他讨饶。”
陆北津怔了一瞬,转而更深刻地心痛:“我并无此意。”
那便是触景生情了,把对君卿的感情移到了他的身上。景瑜微微叹气,这人怎么总能坏得让他大开眼界:“那你提这些做什么呢?你光是对我态度不好吗,你还把我当成禁.脔,葬送了我的修行路,毁了我的一生……你是想补偿我吗?用不着了,我知道你本就是这样的人,以前是这样,以后也未必会改变。你也帮我吸收了魔气,救了我一命,就算是抵消了。”
少年的声音太坦然,反而让陆北津愈发觉得自己丑陋。
他好像又回到了被家族追杀的少年时期,浑身的伤口都溃烂了,瑟缩在清幽谷的一隅。景瑜打开门进了屋子,于是他的丑恶全都暴露在日光之下,丑陋得生动。
“那是我应做的,怎能抵消……”
景瑜垂着眸子,轻笑了一声:“放在一般人身上当然不能抵消。可我曾经那么爱你,所以你稍微对我好一点,我都感动得溃不成军,不计较你的严苛了。不过我的喜爱好像会让师尊犯恶心,我还是祝你早日得偿所愿,迎娶君卿入门吧。”
*
作者有话要说:
陆北津的错觉:我爱他,他也爱我
第35章 了然(八)
景瑜本以为陆北津会像以前一样, 冷声反驳说他和君卿没有私情。
但如今陆北津只是神色复杂地看着他,良久,竟然吐出一句:“是我让你受苦了。”
景瑜见了鬼一样, 看着陆北津苍白的脸色, 把人按进竹屋的床上,摆成打坐的姿势,不确定地问:“还记得怎么调息吗?”
许是他紧张得太过明显,陆北津鬼使神差地应了一声, 便见少年的面色肉眼可见地变好。
景瑜长舒一口气, 虽然不知道心魔对陆北津做了什么,但还好这人还没傻透。他淡淡道:“那你先在这里调息,把魔气压下去。我们不急着出去。”
陆北津微微皱眉,心中有千言万语想说, 却思绪纷杂,直到景瑜关上了竹屋的门出去, 他也没有再吐出一个字。
景瑜出去以后,遇见了萧隋, 轻声道:“他确实出了问题, 我不是白担心。”他笑了笑:“方才没打声招呼就把你扔下,你该烦我了。”
萧隋轻轻摇头:“是你人好, 才会还顾及他的死活。”
做得很好。
下次不要再管他了。
陆北津配吗?他配个几把。
景瑜从萧隋欲言又止的神情里,读出了这些意思, 忍不住轻笑:“好, 以后要是还能遇见他, 我也给他甩脸看。”
萧隋不是很放心地看着他, 良久, 轻叹一声:“再狠点, 要多狠有多狠。”
景瑜笑得前仰后合,应了下来。
他方才找萧隋,已经确认了一些事情。
陆北津的担心不是空穴来风,萧隋确实与清幽谷联系匪浅。但他却是受了清幽谷的精灵所托,替景瑜守着这一方净土。
“近些时日魔气来得越来越频繁,我先前被清幽谷所救,便将魂魄与清幽谷的禁制所牵连,也好尽自己的一份力。”
做出如此决然的决定,景瑜感念萧隋对清幽谷的心意,却也多少有点可惜:“但这样,你永远也出不了清幽谷。”
萧隋:“你镇守清幽谷几千年,也没见你为自己惋惜过。”
景瑜眨了一下眼睛:“那不一样,我从前都不知道什么是惋惜。但是你是从外面来的……把你困在这里太残忍了。”
萧隋恍惚了一下,一刹那觉得景瑜不像精灵们描述得那般迟钝,倒是与寻常的人一样鲜活。随即淡声道:“你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乐意?”
这倒也是。景瑜笑了:“看来我这情劫果然渡得马马虎虎。”
萧隋看了他一眼,有点不赞同,但终究没有说出来,只道:“是你情劫对象的问题。别渡了,回来吧。他们说给你准备了惊喜。”
精灵团子们不断地撞着萧隋的指尖,气恼他怎么把这种秘密的事情给说出来了,却被人用指尖弹飞。
景瑜笑着道:“你别欺负它们了。期待你们的惊喜,我……”他的视线投向了竹屋:“我尽快回来。”
景瑜与萧隋都不是喜欢聊天的性子,谈了几句便各自分开。景瑜迟疑了一下,还是推门进了陆北津打坐的竹屋。
陆北津一个人心魔缠身,景瑜实在没法放他独自待着。就算他对陆北津意见很大,但若是这人真入魔了,遭殃的还是清幽谷。
少年无聊地看着陆北津在心魔之中沉浮。这人有时候会忽然清醒过来,叫他一声,景瑜随口应下,陆北津便又被心覧哹魔席卷了进去。
景瑜:“……”行吧。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了一整日。陆北津的面容有些憔悴,眸光却恢复了平常的冷静。
他抬眸,望见景瑜的身影,轻声问:“你一直在这?”
景瑜笑了:“这可是我家,师尊想赶我去哪里?”
“没有。”陆北津收回视线,缓缓起身,“出去吧。君卿的气息越来越近了。”
回来了。
那个拒人于千里的陆北津。
景瑜眸中的笑意淡了些,拦在陆北津身前:“你把修为渡给了我,我先出去。”
陆北津不赞同:“君婉就是冲你而来,给你修为只是让你自保,不是送死。”
“可我也怕你看见君卿,就不舍得下手了呀。”景瑜毫不退让。
陆北津沉默半晌,最终极轻地颔首。
萧隋已经等在门外,准备送他们出去。与萧隋擦肩而过时,景瑜忽然想起:“你之前骗了我。”
刚开始的时候,萧隋还跟他说,帮他隐瞒陆北津是因为想多看他几眼。
萧隋:“我骗了你什么?”
“你说你喜欢我。”
萧隋极轻地笑了一声:“那不是骗你,我确实想多看你……呵。”
话音还没落定,陆北津便已上前来,将景瑜拦在身后。
倒不是因为两人的谈话内容对他产生了什么威胁——在心魔之中,他已经坚信景瑜对他的爱意——但两人之间融洽默契的交谈方式,仍让他觉得自己被排挤在外。
景瑜不解他怎么了,笑意淡了:“师尊,你要反悔?”
陆北津百口莫辩,没法说出自己堂堂北津仙君,是因为不愿景瑜与旁人谈话才插入进来。冰凉的指尖在空气中轻轻颤了一下,而后陆北津为景瑜让出一条路来。
萧隋就像是刻意与他作对一样,偏要与景瑜挨在一起,才打开清幽谷的出口。
紊乱的灵气刮了进来,刺得景瑜额角发痛,外面想必已经乱成一团糟了。景瑜闪身出去,陆北津也收了视线紧随而上。萧隋缓缓关上出口,心中想着,若是陆北津还有来清幽谷的机会,一定要好好治他一番。就算不为了景瑜,他自己也够讨厌这人了。
外面的两人是不知道他的打算了。
景瑜出了清幽谷,便被一阵诡异的风刮得与陆北津失去了联系。
天地像是被锐利的器物割开,分隔成不规则的小块。在杂乱的空间之中,道道阵光闪烁,吸取着灵境剩余不多的灵气。景瑜朝着阵心追去,一阵风沙却已逼近他面前。
“当心。”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身边响起,将他扑倒在草地之中,躲过了肆虐的风沙。
——容积羽。
景瑜反应极快,身形几转,宛如灵蛇一般,最终将容积羽死死按在地上。
容积羽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但一如往常的,讶异之后是无尽的兴味。他即便被压在地上,景瑜的指尖点在他的命脉上,也仿佛没有感觉到,仍温柔地笑着:“我醒来以后,就发现你被陆北津带走了。我还以为近些时日见不到你了。”
景瑜忽然发觉,如果论起不要脸,陆北津可能不敢在整个修真界称第一。
至少他现在已经发现了一个,比陆北津更会睁着眼睛说瞎话的人。而且一说就是很久。
少年垂着眸子,眼底的情愫冰凉如水,灌入容积羽心中。
“我只是来朝你讨个说法。”景瑜淡淡道,“我们最好快些,我还有旁的事情要做。”
容积羽闭口不言,神色却没有一分紧张。
景瑜从他的神情中看不出什么,微微皱眉,没有耐心与他耗下去:“你利用樊樊与我,想杀掉陆北津。”
容积羽安静地看着景瑜,目光里竟带了几分专注的笑意:“是。你伤心了吗?我不是故意伤你的。”
听见他爽快地承认,少年的眸光霎时间冷了下来。
陆北津失去了景瑜的行踪,一向波澜不惊的心中,生出一丝忐忑。
他从前以为自己不关心景瑜的行踪,却原来只是仗着炉鼎印,早已习惯了时时能监测到景瑜的状态。
罢了,景瑜不在此处也好。
因为这里正是夺舍大阵最危险的阵心。
男人的手中握着剑,遥遥望着守着阵心的君婉。
剑上覆了霜,冷意四散,君婉一袭红衣,被剑气激得忍不住发抖。
见到来人,她有一瞬恍惚,而后惊喜道:“陆北津,你没有把景瑜带走,是不是!我果然还没有失败——”
“失败?”陆北津向来懒得多分眼神给她,如今却死死盯着她,像是想看穿她胸膛内跳动着的还是不是一颗人的心脏,“你想做什么。”
26/61 首页 上一页 24 25 26 27 28 2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