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多久, 他便听见了轻微的脚步声,以及一股山雨欲来的气息。景瑜回过头去, 对着云榕笑道:“你把我喂的鱼吓跑了,怎么赔?”
云榕面色稍霁:“是我不对, 以后有什么事, 尽管来找我。”
景瑜微讶:“听起来像浪子哄女孩子的说辞。不过你方才脸色那么不好, 想必是君卿的死讯已经确定了。”
此时已经不适宜再解释他是不是浪子, 云榕叹了口气, 走近了, 将景瑜虚虚拢在怀里,一手悬在景瑜腰侧,另一手轻轻抚摸少年柔顺的发丝:“确是如此。情劫之事,是清幽谷对不住你,小景,你辛苦了。”
关于陆北津喜欢谁的吃惊与痛苦,他早就淡忘了,现在还谈什么辛苦。景瑜轻轻抬头,学着云榕从前揉自己头发的模样,探出手轻轻揉了一把云榕的发顶:“没事。”
云榕却更觉愧疚,沉声道:“下次见面,我不会让他活着离开。”
景瑜笑着,取出陆北津的战书:“不必你动手,他和我定了生死战书。你总是要接任清幽谷的,那么多事要做,哪能再分出心神来杀他。让我动手就好了。”
云榕眸光明明灭灭,罕见地没有回应景瑜的话,只道:“今日恐怕无法让你在这里待久了。外面有一群仙道的人,闹了许久了。”
景瑜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外面确实有几位大乘期修为的仙修,会不会有点麻烦?”他想了想,道:“反正我回来也没事,与你同去吧。”
云榕不着痕迹地看向景亭,指望他把景瑜带走。可景亭竟然一拍手,朗笑道:“那我就先走了,清幽谷待得我头疼。”
景瑜轻推了云榕一把,从他虚虚的怀抱中挣脱,笑着道:“干什么这么不高兴,我是清幽谷唯一的神君,有什么我不能去旁听的?”
云榕笑着叹了口气:“是我气度太狭小了,总觉得你还是小孩子,担心你累着,或是受谁的委屈。你也不是任人揉捏的性子啊。”
更何况,他会带着整个清幽谷支持他。
景瑜心中一跳,眸中却满是茫然,动作顿了一瞬,才轻声道:“我会量力而行的。”
云榕笑着应声,瞥见放在一旁的玉冕,想给景瑜戴上。手伸到半空,景瑜却已自己抬起冕旒,轻车熟路地戴在头上,对着他道:“我们走吧。”
云榕指尖蜷缩,轻轻垂眸:“走这边。”
清幽谷藏在凡尘与天道的间隙中,轻易不让人进入。于是清幽谷单独辟出一方水悦台,用来接待客人。
此时水悦台上聚集了十数位仙修,但他们的名头加起来能吓死人——仙道所有的宗主,只要是有头有脸的,几乎全站在这里了。
景汀兰奉命接待他们,一见景瑜与云榕前来,赶紧过来:“都半个时辰了,他们还没选出来代表。看上去有几个人要动手了,小景快去教训他们。”
云榕轻敲她的额头:“没大没小。”
景瑜倒是真上前去。有位宗主眼尖,一见他过来,便出声道:“我等前来商讨修真界大事,清幽谷却死守规矩,不肯通融,未免有些不近人情。”
“是么……”景瑜的视线扫过人群,倒是发现了个熟人。容积羽看上去代表了无极宗前来,且与师长生一同,被簇拥在人群正中。
师长生正轻咳一声:“这位是喻景神君,莫要无礼。”
那人面上有些不服气,便听容积羽道:“师宗主说的是。”
于是整片人群都安静下来,心思各异地看着景瑜。
景瑜在清幽谷内,没搞那么多故弄玄虚的气势,但身上仍旧淡淡流露出属于神君的威压:“清幽谷确实有规矩,若有访客,请派一位代表前来。本是为了防止莫名卷入旁人家事,如今看来,确实有道理。分明魔修已经掀起战火许久,仙道这是……还未凝聚起来共同对敌?”
这话说得毫不客气,有人气得气血上涌。但仙门之中,上玄仙宗与无极宗相持已久,一朝一夕之内怎么可能推选出一名令人信服的使者?
偏生清幽谷架子大,要见云榕,非要是仙门的掌权人不可。如今能将所有掌权人聚集在此,已经极为不易。清幽谷未免也太给脸不要脸了。
师长生却暗暗忌惮,只觉喻景神君,比五十年前那次相见,气息又深不可测了许多。若是知道他在,他便不会如此贸然联系附属宗门前来了。本是为上玄仙宗一系讨些好处,可别搬着石头砸了脚。
一旁的容积羽,此时倒是还能笑得出来,放低了姿态:“神君莫怪,仙门两家对立已久,规矩礼法截然不同,实在难以相融。此番确实是我等唐突了,但还请清幽谷破例,让我们两家的来使与大公子洽谈。”
景瑜没说话,云榕上前来道:“如今看来,若是仙门以内都能认同,也只能如此。”
附属的宗门们,就算心里有气,也不敢说出来,只能眼睁睁看着容积羽与师长生进了楼阁内。
进门后,云榕微微抬手,让景瑜坐上了主位,自己坐在景瑜侧下,笑着道:“仙门喜欢讲规矩礼法。我虽代表清幽谷,却需时时奉神君为主位,这便是我们清幽谷的礼法,还望二位理解。”
景瑜在冕旒下轻笑,这又是哪里来的礼法,都是云榕自己编的。
师长生因此更不敢看清喻景神君,却听容积羽悠然道:“我越看神君越觉熟悉,莫非我们从先曾经有过几面之缘?”
景瑜当然记得当年他与容积羽的那笔烂账,却没心思与他再续前缘:“本君与此界同在,你有这等感觉,或许是修炼得不错。”
容积羽歉然一笑,似乎并不放在心上。
此后师长生便说出了他们的来意:“此番魔道卷土重来,为祸世间。仙魔自古两不相容,而神道既然以维护修真界为夙愿,便于情于理,应当与仙门为一条战线。当初清幽谷出世,也是与仙门取得了联系。只是不知清幽谷为何这么多年过去了,却依旧未曾表现出偏向,或许是有了什么误会。我等今日前来,便是想与清幽谷解开误会。”
容积羽笑着道:“清幽谷这些年的功绩,大家都有目共睹。神道对修真界如此宅心仁厚,总不能去帮魔修酿成浩劫吧?”
话说得好听,只是字字句句,全是逼着神道,在仙魔之中做出选择。
两人说完,便看向云榕。云榕却只抿了口茶,优哉游哉地等着景瑜说话。
景瑜思考良久,有些疑惑:“你们胆敢如此与清幽谷的掌权人说话,倒是让本君很是不解。云榕,你与谷主经营神道五十年,便只落得了如此地位?区区仙门,也以为自己与神道能平起平坐。”
云榕忍俊不禁:“云榕知错。”
两人一唱一和,饶是师长生养气功夫不错,此时也不由得动怒:“神道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你们认为仙门百家,比不上你们清幽谷?”
冕旒之下,青年轻轻吐出薄凉的言语:“任由你们加再多人,也确实不配与神叫板。”
此时便连容积羽的脸色也难看了许多:“不知神君此话……何解?”
景瑜淡声道:“中州边境共十二城,共用一条即将枯竭的灵脉。我要此条灵脉重新充盈,但十二城内终年落雪,持续三年。”
“这不可能。”师长生下意识反驳,“那条灵脉已经断成了无数截……”
容积羽微微皱眉,取出不断闪烁的传讯符。看完以后,他眼底浮现出无法遮掩的诧异:“几息之前,中州十二城灵气涌动,降下瑞雪,这……”
天地间的灵脉与气象,因喻景神君的心意而改变。对他们来说的世界,在景瑜的手中,只是一团能够任意揉捏的泥土。
容积羽当机立断,双膝跪地,在云榕假意的惊讶声中,沉声道:“修仙者对天道顶礼膜拜,神君与天道不分彼此,自然应当受此一跪。”
师长生脸色早已苍白,同样跪在他身旁,请喻景神君息怒。
云榕轻笑:“怎么便息怒了,神君可没那么小气。否则早在你们对他口出妄言时,你们的宗门便已经灰飞烟灭。”
容积羽轻轻吐出一口气,勉强道:“神使……教训的是。今日是我等多加叨扰了,还请神君莫要放在心上。”
景瑜悄悄眨了眨眼,云榕这也把他吹得太过啦。天道行事自有规矩,就算他做得到,也不能轻易让修真界的两大仙门灰飞烟灭呀。
不过云榕那番威胁极有成效,那两人再也没提让神道襄助他们,只默然告辞了。
不过还剩一个。
师长生离开了,容积羽倒还跪着,抬起头来望向景瑜,神色中竟然不比之前敬畏。不过敬意还是在的:“晚辈想询问神君一个问题。清幽谷在各城池设立愿祠,各人皆可在其中求得许愿灵签,以求得清幽谷神使的帮助。但从未听说过,神君会赐下许愿灵签,不知是何缘故。”
云榕微微皱眉,以为他要以此攻讦景瑜:“神君此些年间,赐下的神迹已然不少。”
景瑜反倒笑了:“并非本君不想赐下灵签,只是世间人难以支撑得起需要供奉的愿力。你若有求,也可前往愿祠试试。”
容积羽的神色逐渐变得让景瑜很熟悉,那种带着兴味与谋划的模样:“可我可得好好试试,能否求到神君,让曾经命不该绝的那孩子,重新回到这世间。”
景瑜生出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这场聚集了所有仙门掌门的闹剧,对于容积羽来说,竟然好像只是他试探神道的一次尝试。
试探的目的,最终竟落到了自己身上。景瑜微微垂眸,淡声道:“可惜我的许愿灵签,你未必配得到。”
另一边。
北安城今日飘起了大雪,灵脉又乍然恢复,人人都喜气洋洋,愿祠之中寂寂无人,管事不能擅离职守,撑着头在桌子上打瞌睡,顺便看着旁边的男人燃香,去求许愿灵签。
陆北津收敛了一身魔气,徒步跋涉到愿祠之中。他一身冰冷,气息萧索得不像活人。
要求得许愿灵签,需要拿自己珍惜的物品来换。陆北津孑然一身,如今能给出的只有这幅血肉。
他划破掌心,看着殷红的血珠,滴入面前的阵法之中。
而他面前的一炷香缓缓燃起。
“如此浓烈的愿力……真、真乃当世罕见!”管事睁大双眸,难以置信地看着陆北津,赶紧恭喜道,“公子必定能求到厉害的神使。”
男人微微抬眸,望向烟气飘去的方向。
他毫不怀疑自己的坚定,但他与清幽谷的冤孽,实在太深刻了。
烟气上升到半空中,却仿佛遇到了什么屏障,无法冲破。
管事喃喃道:“不应该呀,怎么会没有神使肯应许。公子,我在愿祠里待了十多年,还没见过这等被所有神使都拒绝的。一般来说,就算不接纳,也会派神使指点一二的啊。”
男人哑声问:“若是我没猜错,愿力足够强烈时,无论受到什么阻碍,都会传达到清幽谷。”
“是倒是……唉你!”管事冷汗涔涔,被陆北津身上突然迸发出的血气吓得腿软,一屁股坐回了凳子上。
男人再次抬起手来,阖上双眸,眼前全是景瑜伤痕累累的手腕。
他身子本就弱,养还仙草的时候到底放了多少次血,受了多少苦啊……
男人再次划破掌心,任由滴滴鲜血砸在阵法中央。
他鲜少哀求谁,他不容许自己变得软弱。但此时,他却恨不得能当面哀求那位喻景神君。
只要给他一个希望,他什么都能做……
陆北津眸中魔气缠绕,却顽固地闪着光彩。
于是,在他的希冀之中,烟气终于冲破了那一层无形的屏障,朝着更远处传去。
而后什么都没有发生。
陆北津在那里站了三天,周围的人来来去去,他就宛如一座石雕。
管事都看不下去:“公子,神使们的回应从来没有超过一日。您这恐怕……还是另谋他路吧。”
一直沉默的男人,喉咙中发出绝望的嘶嘶声。
他谋了五十年的他路,却在终于看见希望时,因为那些无关紧要的仇恨,被拒之门外。曾经去过的清幽谷,因为喻景神君的封闭,他已无缘再见。如今他只有像芸芸众生一般,卑微地乞求神君的一顾,而后被一而再再而三地无视。
喻景神君可以视而不见,他却不能放弃。景瑜本来就不喜欢自己待着,若是他放弃了,断了因果线的景瑜死后无亲无故的,该多害怕啊。
“救救他……也救救我……”
陆北津胸口剧痛,指尖深深刺入胸膛,粗暴地取出半掌心头血。
“我把心剖给你看,喻景神君……”
*
作者有话要说:
清幽谷众人:快拿开快拿开.jpg
(虽然晚了但是我肥啊!!爆字数才这么晚的呜呜)
第46章 重识(四)
殷红的心头血魔气盎然, 撒向阵法当中,吓得周围人四散而逃。
管事同样惊慌,谁能想到北安城内出现了一个魔修……他不能逃, 战战兢兢地待在一旁, 心中连遗嘱都已经立好。
心头血融入阵中,霎时间红光大作,宛如开出娇艳的花朵。过了一会儿,那红光却被一阵清气几乎是强制性地抚平, 在陆北津企盼的目光之下, 最终归于平静。
连心都已经剖了出来,他再也没有什么能够让喻景神君回心转意了。
陆北津心如死灰,任由心口点点往外渗着血,滴落在地, 染出一道道可怖的血痕。
他已经失望过太多次,麻木的感情无法再被刺伤。只是景瑜又能等他多久……
管事颤抖的声音, 在他耳边响起:“公、公子……或许你可以试试旁的法子,或许能见到喻景神君。”
陆北津微微抬眸, 一瞬间, 血气如同狂暴的野兽,锁定了管事。他硬着头皮道:“除了寻常的许愿灵签, 还有一种极为凶险的法子。若是成功了,能直接与喻景神君取得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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