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遥一直紧紧抱着曲清澄的肩:“曲清澄,你想哭么?”
曲清澄茫然的笑笑:“早就哭不出来了,该哭的在那时候通通哭完了呀。”
“我爸回国以后,精神一下子就垮了,那时我才意识到,我姐身上寄托了我爸的全部希望,他一定觉得我姐就是下一个他吧。”
“那个漫长的暑假,变成了一种漫长的折磨。我后来发现,我爸每天晚上要吃大量的安眠药,还有很多种抗抑郁药,这些他和我妈都没跟我说过。”
“但是有一天,我在客厅翻乐谱的时候,我爸走过来,深深的看了我一眼。”
“那一眼我忽然觉得,我爸会不会在想——如果去瑞士的人是我而不是我姐,会不会更好?”
祝遥心里震撼,一时失语,只能一手揽着曲清澄的肩,一手紧抓着曲清澄的手,反反复复的重复着:“这不可能,曲清澄,这不可能。”
“你爸妈也一样爱你的。”
曲清澄还是笑着:“我当然知道他们爱我,可从我爸那一眼开始,我就不停的在想,我是配活着留在家里的那个孩子么?”
“现在想想,或许我爸那一眼什么意思都没有,可却彻底改变了我的人生。”
“也许这也是创伤应激反应的一种吧……”曲清澄笑:“我啊,从上高二开始,就活成了我姐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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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我开始做以后,我才发现,其实不难的。”曲清澄继续说。
“原来我好好学习,成绩也可以很好。原来我好好跟同学打交道,人缘也可以很好。原来我经常去找老师问问题,老师也可以很喜欢我。”
“后来,我就成了学生会长、广播站长、文学社长……”
“渐渐的没有人再提我姐的名字了,全校人知道的都是我的名字。可我知道,那时我名字的意义,已经变成了我姐的名字……”
“我就是她。”
“等我考上我姐的那所师范,全国最好的师范,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我爸的笑容舒展了。”
“那时我才松了一口气。”
“如果我姐才是那个更配留在家里的孩子,如果是我拿回的一张传单打破了这一切,那我……”
“变成我姐的样子,不就好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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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遥轻声说:“曲清澄,你疯了。”
曲清澄笑笑:“可是这样能让我心里好过一点啊,也能让我爸妈心里好过一点啊。”
她拿起刚放在床头柜上的金丝边眼镜:“这眼镜,也是我按照我姐以前戴的款去选的。从小好好学习的人是她,近视的当然也是她了。”
曲清澄重新戴上眼镜:“是不是挺适合我的?毕竟我和我姐长得挺像嘛。”
祝遥把眼镜从曲清澄脸上摘下来:“你不戴眼镜也好看的,以后别戴了。”
曲清澄说:“那怎么可能,这么多年早都戴习惯了,批作业的时候总是习惯性去推鼻梁,推不到眼镜,还不习惯呢。”
她问祝遥:“想看我的纹身么?”
祝遥把眼镜放在一边,轻轻剥落曲清澄的睡衣。
曲清澄的睡衣一向宽而薄,丝缎材质,顺着曲清澄柔滑的肩膀滑下来。
莹白的背脊露出来。
这是祝遥第一次清清楚楚看到曲清澄的纹身。之前要么被睡衣遮挡,要么在做一些特别的事,加上她刻意回避视线,都没有细看过。
现在看过去,偏左下方看上去年代最久远的那个,是骷髅头配凋零的玫瑰花。
曲清澄盘腿坐在床上,背对祝遥笑笑:“现在看上去是不是很过时很傻?玩乐队的时候纹的。”
祝遥伸出手指,指尖微颤着,轻抚上曲清澄的背:“一点都不。”
反而与曲清澄的气质发生奇异的碰撞,生出一种莫名的美感。
祝遥的手指像右轻抚:“那这个呢?”
莹白背脊中央,面积最大的纹身,是一个天使,翅膀徐徐展开,双手合十祈祷,圣洁又美丽。
曲清澄说:“这是我考上师范以后去纹的。”
“一是为了纪念我姐,还有就是……在扮演我姐两年以后,那时我心里其实挺疑惑的。”
“当我越来越跟我姐的样子、性格融为一体,当我的扮演越来越顺,当我开始根本不觉得我在演,而觉得我其实天生就是这样的人。”
“我忍不住想,那以前的我自己呢?难道那时的我,才是一种伪装,想故意跟我姐形成区别?”
“可我又觉得不是这样,因为那时的我,也不觉得自己在装,反而真的很开心。”
“我想不清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但我想,只有我会记得以前的那个我自己了,我爸妈、我同学、还有以前的老师,应该早就忘了……”
“所以我跑去纹了这个纹身,提醒自己,不要忘了之前世界上还有那样一个自己存在过。”
祝遥的手移到最右上方:“最后这个……是我去纹身店找你那次纹的?”
曲清澄点点头。
其实曲清澄的纹身位置整体都偏下,是穿任何款式都不会露出来那种。
所有这些纹身,和那个再也没人记得的叛逆曲清澄一起,成了曲清澄自己一个人的秘密。
祝遥直到现在,还记得第一次看到温柔文雅的曲清澄背后,露出这样一大片繁复纹身的时候,所带给她的巨大震撼。
曲清澄当时跟纹身师说她身上的纹身毫无含义,都是纹身图册上随便选的,现在看来明显不是。
祝遥手指缓缓抚摩,那是一个妖娆邪恶的美杜莎纹身,出现在那圣洁美丽的天使纹身旁,反差太过明显,形成强烈的视觉冲击。
“为什么是……美杜莎……”
五年前,只有十七岁的祝遥,根本不敢细看曲清澄莹白背脊上最新的纹身,到底纹了什么。
现在才知道是美杜莎。
曲清澄扭头笑笑:“如果天使是我姐的话,这个邪恶的美杜莎,应该就是被藏起来的、真实的我本人吧。”
“为什么……”
祝遥分明看到,半转向她的曲清澄的侧脸,那样美好,如她背上的天使纹身一样散发着圣洁光晕,好像世间的一切凡尘污秽都与她绝缘。
“嗯……因为我演好了我姐的一切,却发现只有一点是我演不了的,那就是……”
“我喜欢女人。”
祝遥手指一滞:“这是罪么?”
“这当然不是罪。”曲清澄说:“只是在我爸眼里,我知道他一直把我当成我姐的替代品,当我的这一天性,破坏了他眼里完美女儿的形象时,这才变成了罪。”
“第一次出事是在大学,我和大学的一个辩论社学姐,有了那么点特殊的感觉吧。”
“暑假时,她来找我,我觉得我伪装的挺正常的,可我妈很快发现不对劲了,接着是我爸。”
“其实他们从头到尾没有戳破什么,客客气气接待了学姐,客客气气把人送走。只是我有天晚上无意中发现,我爸又开始吃安眠药了。”
“后来,我妈找我谈了一次,其实还是没戳破,只是各种暗示,又说起我姐高中时有个很喜欢的男孩子……”
曲清澄笑笑:“那是我的第一个相亲对象。”
祝遥说:“可这种事没办法伪装吧。”
“如果可以伪装的话……”曲清澄说:“现在就没有这么多麻烦了吧。”
“假装我是一个正常人,假装我喜欢异性,这是我妈和我达成的共识。从我和我姐喜欢的那男人开始接触以后,我爸的精神状态,才又开始恢复正常了。”
“只是……”曲清澄喃喃道:“也许是我没用吧,可这种事……我是真的装不来啊。”
“我甚至躲到国外去读书,可是我在国外期间,我爸的状态也不好,所以我妈逼我回国。”
“我并没想过会再遇到你。”曲清澄缓缓转过身,跪坐在床上,变成面对祝遥。
“我本来一直劝自己,也许接触异性多了,我多少能容忍一点了,一辈子就能那样装下去了……”曲清澄说:“也许到第五个第八个第不知多少个相亲对象的时候,我突然就能接受了。”
曲清澄的手指,抬起来,缓缓触到祝遥的脸:“可我没想到会再遇到你。”
祝遥僵在原地,一动不能动。
曲清澄睡衣半解,松松挂在肩头,带给她的震撼,甚至比背后那片纹身带来的震撼还要更强烈的。
圣洁的优美的不染纤尘的。
纤瘦的脆弱的一碰就碎的。
愣怔半晌,祝遥才算找回了自己的半边灵魂,另外半边,大概会用于寄存在曲清澄身上,见不到曲清澄,她永远魂魄不齐。
她抬手,把曲清澄拥进怀里:“装不下去,就不要装了啊。”
曲清澄把头埋在祝遥肩头,祝遥透过薄薄的睡衣,感到肩头一阵微微的湿。
原来一向成熟的稳重的对一切胸有成竹的曲清澄,也是……会哭的啊。
祝遥缓缓拍着曲清澄的背,就是曲清澄常对她做的那个安抚的动作。
“可是不装的话,我爸怎么办呢?我爸身体很不好的,你高三时我突然辞职,就是陪我爸去国外治病了。”曲清澄靠在祝遥肩头:“我已经失去我姐了,难道还要再失去我爸吗?”
祝遥不知该说什么,沉默的一下、一下拍着曲清澄的背。
“我不是没想过赌一把的,在遇到你以后。”曲清澄缓缓伸手,环住祝遥的腰:“我不是没想过……也许我爸那边,难受一段时间也就接受了,也许我想的最坏的情况,根本不会发生。”
祝遥知道曲清澄没说完的那半句话是什么。
如果祝遥跟曲清澄表白、走入一段稳定关系的话,曲清澄是愿意为了祝遥去赌一把的。
拒绝相亲,对爸妈透露真相,甚至牵着她的手走到爸妈面前。
祝遥知道曲清澄是敢的。
可是。
可是那样带来的是什么。
爸爸的倒下。妈妈的叹息。曾经泛着白色象牙舟的生活掀起滔天巨浪。
那个祝遥曾经最向往的,优雅的淡定的不用吃苦的曲清澄,是不是就不复存在。
那个祝遥曾经最羡慕的,温暖的和睦的能带来慰藉的家,是不是就不复存在。
祝遥不只是怕这些,她更怕的是,从一个破碎的灰败的充满怨怼的家庭里走出来的她自己,根本不值得曲清澄这样巨大的牺牲。
如果她别扭的性格,像祝映岚一样把一段稳定关系走到崩溃,到那时,曲清澄再回过头来看今日牺牲的一切,又会是怎样的心情?
她不是不相信曲清澄。
她是不相信她自己。
她怀疑自己不能背负起曲清澄交付的一切。
随着祝遥漫长的沉默,曲清澄缓缓的止住了眼泪。
她从祝遥的肩头起身,头还低着,祝遥也一样,半垂眉眼。
在一阵垂头丧气的气氛中,曲清澄缓缓把自己的睡衣扣好。
她轻声对祝遥说:“把眼镜给我。”带着鼻音。
她脸上的眼镜刚被祝遥摘下以后,放在了祝遥那边的床头柜上。
见祝遥垂眸坐着不动,曲清澄又说了一遍:“把眼镜给我。”
其实祝遥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戴上眼镜,曲清澄就还是伪装起来的她姐姐,继续扮演一个完美女儿的形象,相亲直至结婚,过完优渥顺遂、只是并非她自己所愿的一生。
丢掉眼镜,曲清澄就变回了最初的她自己,也许连曲清澄都已忘了最初的她自己是什么样,她只是愿意跟着祝遥一起去赌。
一切只取决于祝遥的一念之间,要不要表白、要不要牵起曲清澄的手。
其实刚才漫长的沉默,已经说明了一切,曲清澄失望了,才会说:“把眼镜给我。”
祝遥没有牵着她的手一起向前的勇气,她一个人一腔孤勇又有什么用。
气氛尴尬而沉默。
祝遥还在犹豫。
她还有最后的机会说:“不要再戴眼镜了。”
她还有最后的机会说:“跟我在一起。”
曲清澄见她一直坐着不动,又叫了一次她的名字:“祝遥。”
祝遥深吸一口气,嘴唇颤抖着微微翕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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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巫山◎
“我喜欢你。”这是四个字。
“跟我在一起。”这是五个字。
如果更文艺一点, 用一种更适合语文老师的方式:“死生契阔,与子成说。”这是八个字。
如果想要更简练一点:“我爱你。”这只有三个字。
无论这些句子里的哪一句都好,祝遥微张着双唇, 祈祷它们能从自己嘴里顺畅的流淌出来。
都只有那么短短几个字, 不难的吧,一点都不难的。
祝遥的双唇微微翕动。
曲清澄在看着她, 眼睛里还泛着刚才哭过的水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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