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简单单的一顿饭吃了大半个时辰,三皇子嘀咕着“有了夫君忘了三哥”之类的话,将两人带到一处温泉的门口,便借口吃多了,迅速离去了。
小院里的地龙比外头烧得更旺,水池中热气蒸腾,上面还洒了一层红粉相间的花瓣,说不出的旖旎美丽。
傅宁靠坐在水池的一边,温热的水流一直浸泡到了肩胛,让他整个人都舒缓了。今日他为了赶时间几乎坐了一下午没动,到方才为止也都一直恪守礼仪坐着,身体确实比平日里僵硬了许多。
周身都被暖意包围,他忍不住闭上了眼睛休息,身边却传来了一阵水声,似乎是有人在身旁坐下了。
荀弈看着他被热气蒸腾出微红的双颊,简直忍不住想要俯身下去,但又担心自己做出什么不能做的事情,便硬生生忍住了:“可是累着了?”
傅宁点了点头:“今日的课业太多,我为了提前出来见你,手都酸了。”
他鲜少有这样任性的语气,荀弈不自觉漾起一抹笑容,执着他的手放到了脸侧:“是我的错,你打我一下,会不会好一些?”
傅宁睁开眼瞧着他:“我全身都酸疼,还要将你全身打一遍不成?”
“你若是想,自然可以。”
傅宁瞧着他,忽然伸手环住了他的脖颈:“可我舍不得打省之哥哥。”
单薄的里衣在水下飘起,缭绕在二人中间,带起温热的水流。
荀弈瞧着近在咫尺的人,浑身都绷紧了:“你别招我,不然——”
“不然怎样?”傅宁松开手坐了回去,含笑瞧着他。
“你——”荀弈闭了闭眼,俯身过去将他按在了池边,居高临下看着他,“你就是仗着我不敢真动你,是不是?”
傅宁任由他按着,答非所问:“我娘当年便是假借了兄长的名义,邀请了我爹去的温泉;可是我爹虽然平日里爱说笑,但骨子里还是正人君子,说什么都要先成婚再行周公之礼。”
荀弈:........
他闭着眼睛深呼吸了几下,强行压下心头的想法,松开傅宁坐在了旁边:“怎么这些人一个两个,都喜欢借着沐浴的时候说事情,平日里不能说吗?”
他话中有话,傅宁顿时有些好奇:“还有别人吗?”
荀弈瞧着他,忽然凑近他耳畔,低声道:“平王年少时,也曾有人假借别人的名头,邀请他到别庄里沐浴。”?
第53章 -至亲
短短一句话,却如同惊雷在傅宁耳边炸响,叫他一时没反应过来:“平王......老王爷?伯父?”
荀弈点了点头,面上带笑,神色却有一丝隐约的嘲弄:“你猜猜,这个假托别人之名的,是谁?”
傅宁看着荀弈的神色,试探道:“是伯母?”
只是他口中虽然是这样回答,心里却隐约觉得,真相应当并不是这样。
荀弈果然摇了摇头:“不是她,是一个自作多情的人。”
“那时候我爹也不过才十几岁的年纪,我祖父母去得早,所以一直也未曾谈婚论嫁;那个人不知道从哪里得知,他可能对我娘有意,便假借了我娘的名头给我爹送了邀请的信。”
傅宁想了想:“这个人写信的目的,莫非是要试一试,当时的伯父是否真正对伯母有意?”
“嗯。”
傅宁蹙起眉头:“这样做,未免有些太过自私了。”若是为了表白心意尚且勉强说得通,但如果仅仅只是为了这样莫须有的缘由,便是没有任何道理可讲了。
荀弈道:“可这个人不觉得。他一向独断,认定了的事情便一定要做,所以当晚便着人将信送到了平王府;但那一日,先皇与太后,以及几位皇室亲贵——包括我娘的母亲,恰好都在平王府,正在叫我爹挑选世家小姐的名帖。”
傅宁皱眉:“那这封信——”
“自然是被看了个正着。”荀弈道,“我爹那时和我娘不过是点头之交,略说过几句话;但先皇与太后却觉得,信中措辞缱绻,甚至直呼了我爹乳名——这乳名,除了我爹的长辈与几个亲近的人,是再无人知道的。”
他轻笑一声:“从未被旁人知晓的乳名却被一个闺阁千金随意唤来——谁会相信他们二人真是清清白白的呢?”
“那——伯母的家人也在,也没有提出异议吗?”
“我娘的母家势微,正是需要有人来抬一抬地位的时候,怎么会放过送到眼前的大好机会。”荀弈淡淡道,“我娘的母亲当场便跪下了,恳求先皇与太后指婚;我爹没有办法,只能咬着牙同意了。”
并没有感情的两人因为一封突如其来的信而强行绑在一起,这并不能算得是什么良缘。
傅宁沉默片刻,问道:“伯父,是为了伯母的体面,还是为了保护写信的人?”
荀弈看着他,点了点他的额头:“不愧是你,果然这样聪慧。”
“我爹当时觉得那封信来的蹊跷,细看了几眼便认了出来,这是某个他熟悉的人模仿了我娘的笔迹,但这个人,他不能说出来。”
荀弈的声音淡漠,仿佛是在讲陌生人的故事:“如果我娘当时真是个普通的闺阁小姐,那嫁过来也没什么坏处;但可惜的是,她当时已经有了意中人。不过那位意中人只是个穷书生,身份低微,怎么比得上位高权重的平王府?所以她母家便随便寻了个由头,将那书生打死了。”
傅宁倒吸了一口凉气。
“我娘本来也不是爱惹事的性子,只为那书生任性了一回,没想到一夕之间便是阴阳两隔;书生死了之后,她不哭不闹,披了盖头就嫁进了平王府,和我爹做了许多年貌合神离的夫妻,后来似乎是旁人催得急,才有了我。”
荀弈说话的声音里带着笑,傅宁却实在是笑不出来。
因为某一个人的任性,而造就了一段并不美满的姻缘。这件事情即便他只是旁听,也能觉出内里沉痛的悲哀来;而能当做故事一般云淡风轻说出来的荀弈,在第一次知道这些事情时,心里会是什么感受?
水声轻响,温热的触感有了实体,是傅宁在水中握住了荀弈的手。
荀弈见他沉默不语,轻笑道:“怎么,心疼我?”
他原本以为傅宁会随着他的话开一句玩笑,却没想到傅宁认真地点了点头:“嗯。”
傅宁沉默安静的模样确实好看,但荀弈却舍不得他难受。伸手撩开傅宁耳畔的发丝,他缓缓道:“其实这些事情我知道的时候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毕竟我爹我娘虽然在我面前一直保持着笑模样,但我不在时,他们俩是连话也不说的——不过他们在西北呆了这么久,应当能多说几句了吧。”
“一定可以。”傅宁如是回应,心里却很清楚——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在最好的年华眼睁睁看着喜欢的人死于非命,自己却要欢欢喜喜嫁给一个陌生人,这样的遭遇,无论是谁经历过,只怕都是刻骨铭心的绝望。
山外的风越发急了,呜咽声起,但水汽蒸腾的庭院内依旧是暖意融融。
傅宁抬起眼望向天空,忽然睁大了眼睛:“下雪了。”
荀弈随着他的目光望去,看到昏黄的灯光中,有碎玉似的洁白从空中飘落,又在院落上空不着痕迹的消逝无踪。
“当时也是在这样一个雪天,我娘在我问她为什么上街玩总不带我爹时,语气平淡的将这件事情讲给了我。”
“我那时还年幼,不太明白她为什么说着说着就哭了;但我却一直记得,她曾经认真地告诉我,以后若是要长相厮守,一定要选一个此生最爱的人。”
荀弈看着傅宁,目光专注又真挚:“我很庆幸,我已经找到了。”
傅宁瞧着他,却忽然露出个挑事儿的笑容来:“那可不一定。毕竟此生漫长,有的人或许此刻是最爱;但说不定过了三年五年,世子殿下便会遇到更——唔!”
良久。
荀弈松开他,帮他整理好水下略有些散乱的衣襟。
傅宁喘匀了呼吸,没什么威慑力地瞪了他一眼:“世子殿下说话便好好说,咬人算什么本事?”
“谁叫你先惹我的?”荀弈低笑着将他揽在怀里,“傅公子力气不见得大,伶牙俐齿的本事可真不小;若不是本世子性格坚定,险些就要气得将你就地正法了。”
傅宁道:“我若不伶牙俐齿,只怕省之哥哥还看不上呢。”
“伶牙俐齿的不光我喜欢,我娘也很喜欢。”荀弈瞧着他,目光中俱是笑意,“再过几日她便会到京城来,到时候你见见她,如何?”
儿子喜欢的人,他的母亲便一定会喜欢吗?
十日之后,傅宁看着放在自己桌上的请柬,内心充满了不确定。
子玉小友亲启:
听闻小友与吾儿关系甚笃,不知明日巳时是否有空闲,与吾杏花楼小聚?
信的内容简简单单,甚至没有落款,但信末那一方朱红的小印,却明明白白地昭示着:写信给他的人,正是那位只听其人、未见其面的平王夫人。
“少爷,您要去吗?”
书童见傅宁久久不言,悄声问了一句。
傅宁又沉默了片刻,认命似的深吸一口气:“我去。”?
第54章 -水中月
杏花楼的位置距离中书侍郎府并不算远,但傅宁却提早了将近一个时辰便出发了。原因无他,想到要单独会见自己心上人的母亲,即便是傅宁,心里也多少是有些紧张的。
而这份紧张,在他提前了小半个时辰到达,却听说平王夫人一早就到了时,达到了巅峰。
衣着素雅,但气质出尘的侍女在他下车时便迎了上来:“请问尊驾可是傅子玉公子?夫人已经在楼上等着您了。”
侍女的态度谦恭,却并不显得卑顺;若是换了寻常人,底气只要稍微不足一点儿,只怕在她面前便要露出怯意来。但还好傅宁并不是寻常人,即便内心紧张,礼节与客套话仍旧是十分到位,侍女看在眼中,但笑不语。
杏花楼里静悄悄的,似乎是因着这位平王夫人的到来,直接拒绝了外客的进入。
侍女领着傅宁来到了一扇精致的雕花木门外,屈指轻轻扣了扣门扉:“王妃,傅公子到了。”
内里寂静无声,片刻后,门扉轻响,两位气度更佳的侍女走了出来。其中一位着石青洒金长裙的温声道:“傅公子,夫人有请。”
她说着,另一位着翡翠嵌银长裙的侍女已经将门打开了半扇,静静立在一旁。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傅宁含笑谢过二位侍女,向室内去了。
这一间厢房中摆设分外华丽,进门便是一扇精美的五彩琉璃屏风,屏风上绘制的五色花鸟,即便是冯羽见了,恐怕也要眼前一亮;周围是各色陈设与并不应季、但却都开得正好的鲜花,虽然没有燃香料,但满室都是怡人的馨香。
身后传来一声轻响,似乎是几位侍女从外头将房门合上了。
傅宁的脊背下意识绷紧,他无声地深吸一口气,才要开口,屏风后却传来了一道温柔的声音:“可是子玉到了?过来吧。”
绕过屏风,室内的全貌才映入了傅宁眼帘。
内部的摆设比外头更加精致,还多了几分非同寻常的奢华;明纸糊就的窗旁有一方高几,几上摆着一盆正值花期的矮脚梅,梅花前站了一位素色衣衫的女子,正背对着傅宁,耐心修剪着梅树上有些旁逸的枝条。
傅宁不敢怠慢,躬身行礼:“晚辈傅宁,见过王妃。”
其实若是按寻常礼节,他自称“晚辈”是有些僭越的;但考虑到他和荀弈非比寻常的关系,这样的称呼却正是恰到好处。
“咔嚓。”
剪掉最后一根逸出来的枝丫,平王妃放下花剪,转过身来:“起来吧。”
和外面几个衣饰鲜艳的侍女相比,她的衣着并不华丽,装饰也不多,头上只戴了几支素银的簪子,除此之外,其余女子常见的装饰物一应皆无——她甚至连长相也是寡淡的类型,即使薄施粉黛,也并没有如何叫人眼前一亮。
不像。
这是傅宁心头下意识出现的第一个念头。
比起荀弈那一眼就能叫人惊艳的出挑长相,她更像是窗边那盆方才才修剪过的矮脚梅,颜色是不明艳的淡粉,好看,但看过也便忘了,并不能叫人产生什么深刻的印象。
平王妃的性格似乎很不错,她面上带着笑容,略打量了傅宁几眼,便示意他在中间的小桌旁坐下,自己也来到了傅宁跟前:“来之前我问了省之,他说你平日里吃东西不怎么挑;我便按着我的口味选了几样,叫他们仔细地做了出来,你看看,合不合胃口?”
傅宁自幼跟着母亲练就了一身吃辣的本领,对于糕点确实没什么讲究;但即便如此,面对满桌做成各色小动物模样的点心,也忍不住夸了一句:“好精巧。”
平王妃的笑容更深了:“省之小时候不爱吃饭,我便叫厨房将饭食做成了小兔子小花猫的模样,再拿给他时,他便吃了,好哄得很。”
荀弈平日里总是一副兄长的架势,鲜少有提到自己的小时候;傅宁乍一听到,忍不住便笑了:“省之兄原来也有过这样的时候。”
两人聊了不多时,平王妃便伸手将一叠金黄色的小兔子挪到了傅宁面前:“我听说江南嗜甜,但你父母都不是江南人,想必也不一定吃得惯太甜的;这是西北那边常吃的面食,用椒盐和芝麻做的馅儿,你尝尝。”
和平王妃这样的人聊天,无疑是一种非常好的体验——她很擅长找话题,也很擅长倾听,偶尔说一些西北的趣事,傅宁也十分捧场,因此这半日见面下来,倒也算得上是宾主尽欢。
直到离开了杏花楼,坐上回程的马车,傅宁才长舒了一口气,倚在车厢上揉了揉笑得有些僵硬的脸。虽然这一次见面算得上是意料之外的顺利,但他面对平王妃时却仍旧会三思之后再开口——或许是因为她是荀弈的长辈,也或许是因为,他潜意识里总觉得,这位平王妃,似乎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平易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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