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一听,这话倒是不假,主帅年纪虽轻,可论气度才干,就是比之故去的老将军也未逊色多少,连一众老将也不敢轻易挑衅他的威势,一个少年,若不是天赋异禀,仗着自己到了非他不可的地步,借他一万个胆子,也不能如此张狂。
流言传开,众人说得愈发妙闻迭出,就连先前主帅对阵魏军主力时打的那几场胜仗,也有人将功劳算到他头上。又有人纳闷了:“这少年明明是渠犁王送过来的引路使,怎的说起来,倒像是咱们将军自己的人?”
就听别人故作神秘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吧,他原本就是将军的人,只是跟咱们将军闹不痛快,赌气去了渠犁,将军岂能与他计较,这才给他个台阶,把人请回来了。你没看见先前他生病的时候,主帅有多着急,还亲自把他抱进自己的行帐,寻医问药的守着他,寻常使臣哪能有这个面子?”
伺候元景的小兵偶然路过,也被抓过来问了个究竟,他摸摸头,不好意思道:“将军来的时候,不让我进去伺候,我也不知道他们先前交情好不好,不过将军待他确是不一般,都没见他同帐里的那位大声说话过。”
众人得了这一句,传闲话时,更说得言之凿凿,宛如亲眼所见一般。元景偶然出了一趟门,见神武军上下对自己恭敬的有点出奇,他觉得不对劲,一打听才知道原委,只是话传到他那里,已经没了本来的样子,更有甚者,将他们说的像一对亲密爱侣一般。
元景听在耳中,又羞又恼,不分青红皂白,只将这笔账全算到楚驭头上,一念升起,愈发恨他恨他牙痒痒。这些楚驭自是不知,当日回营时天色已晚,他见中军大帐旁那座白色的小帐篷还点着灯,步伐一转,即去元景帐中走去。才一进门,就有个茶碗迎面砸过来,楚驭偏头一躲,正碎在他耳边。
这待遇只在他第一次深夜探访时领教过,他一头雾水地看看元景,后者扫了他一眼,怒气冲冲地跑回寝帐了。
楚驭无奈道:“谁又惹他不高兴了?”
方青心道,这还用问么?他哪回见到您高兴过?只是这话不便直说,他小心翼翼地岔开话题:“时候也不早了,您还没吃饭,要不咱们先回去吧?”
楚驭顶风冒雪地走了一路,尚不觉得什么,如今进到这里,只看了元景一眼,便觉得外面天寒地冻,竟一步都走不出去了,犹豫了一会儿,道:“叫人端过来吧。”
元景趴在床上翻着一本兵书,耳边听得外头脚步声退去,俄而又有香气传来,心知他一时半会是不会走了。说来也怪,这阵子楚驭总往自己这里跑,来了却也无甚逾矩之举。自己在里面不出来,他就在外面坐着,一坐少说就是半个时辰。元景总觉得他又在打什么坏主意,趴在枕头上思量了半响,总也理不出头绪,索性不再管他。
楚驭虽不许他离开,却也没困着他,这几日,他借着在外头闲逛的功夫,已将士卒轮值班次、何处防范松懈摸了个通透,只待寻个时机,便可偷偷离开。他在脑海中又思索了一遍回去的道路,这才心满意足地盖上被子,蜷身睡去。
帐外风声已经停了,楚驭坐在火盆边看了许久军报,不觉已到深夜。起身之时,目光落在门户虚掩着的寝帐前。元景似乎已经睡去,他熟睡时特有的绵长温柔的呼吸声,如同羽毛般轻轻飘了过来。楚驭在原地站了许久,抬步时,不由自主地那里走去。
寝帐中点了一盏牛油灯,元景睡在一团暖光里,衣衫松垮,侧身而眠。寝帐里的火龙烧得极旺,是以白皙的皮肤染上一抹绯红,连嘴唇也是红艳艳的。他一臂搂在自己胸前,似乎睡梦之中,也在寻求安慰和保护。
楚驭屈膝半跪在他床边,目光专注地看着他熟睡的面容。许久,才缓缓抬起手,想要抚摸他一下,只是指尖颤的厉害,还没碰到他的脸,就又收了回去,只沿着他脸颊的轮廓,轻轻地游走了一遍。
此际夜静风眠,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一丝悠扬哀婉的埙声,楚驭一惊,几乎想要立刻离去,只是转身之际,情潮难抑,鬼使神差般在元景唇上吻了一下,这个吻一触即离,比最轻的风还要温柔。元景在他眷恋的目光中沉沉睡着,全然没有回应。他看着近在咫尺的熟悉面孔,只觉得心都要疼碎了。忍不住碰了碰他的脸颊,在心里无声道:“再看看我好不好?只要一次,我便再不会放开你了。”
元景鼻音很轻地哼了一声,随即蜷得更紧了些。楚驭苦笑一声,终是转身离去。
他这一夜睡得不甚安稳,早起才一睁眼,就听见外面铲雪的声音。他心头一动,趿拉着鞋子便往外走,帐门掀起,便有冷风裹着冰粒子扑面而来。他冻的打了好几个寒颤,可眼睛一看到外面的情景,便不舍得进去了。
大雪下了一夜,眼前雾幕茫茫,举目所见,皆是雪色。几名亲兵已从尺余厚的大雪中铲除一条小径,他嗅着晨起清冷的风,不知怎的,脑海中竟冒出当年楚驭告诉自己的北疆冬日的画面。
楚驭今日坐镇后方,一听见声音便出来了。转头之时,见他衣衫单薄的站在门口,眉心一蹙,反手折下大氅,疾步上前,将他严严实实地裹住。望向元景时,俨然有些不悦,一开口却是冲着一旁铲雪的亲兵而去:“怎么让他穿成这样就出来了?”小兵正忙的满头大汗,转身时才发现将军来了,一时间唯唯诺诺不敢答话。元景正在出神,骤然觉得身上一暖,他半张脸都被裹在大氅中,好容易挣出来,一看是他,撇撇嘴,又不高兴了,转身便往里面走。
他这脾气一天大似一天,从前还会顾忌一二,相处日久,如今当着外人的面,都敢直接对楚驭发脾气。
方青苦笑道:“王爷,您还是快进去吧。”果然,他进去没多久,便有摔摔打打的声音传来,楚驭似乎也没奈何一叹,跟着走了进去。入内一看,里头又是一团糟。元景今日火气格外大,就见扯下自己的大氅,狠狠往地上一掼:“你到底什么时候放我走!”
楚驭昨夜几乎就没睡着,其时他已连着数日没能好好休息,疲倦难当,见元景急怒之下,自己身上的衣服也被扯脱半边,露出雪白的脖颈和肩膀,浑身血气哗的一热,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转过身唤人进来添火加炭。
他来的次木林森数多,那小兵对此间情景心知肚明,低着头办完了事,又默默退了出去。元景一时不知该拿他如何是好,重重地往凳子上一坐,负气不言了。楚驭叹了口气,走到他身边,替他将衣服拢好:“我来便是要送你离开的。”
元景眨了一下眼,复望向他,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楚驭将怀中之物交到他手中:“你自己看。”元景打开一看,竟是一封任命状并一枚兵符,上面写着:要他前往扶桑关,阻断魏军退兵之路。元景一看之下,满腹茫然,将两样物件丢到桌上:“你这是什么意思?”
楚驭道:“先前借引路使时曾与乌什图说过,若战事中有要你相助之处,可不必再讨文书,便宜行事即可。”
元景冷冷道:“我无兵无权,也没担过这种大任,只怕帮不到王爷,您还是另请高明吧。”
楚驭见他有起身之意,情急之下,握住他的手,阻道:“我已备了五千兵马,随你一同前去。扶桑关易守难攻,你只消与关内守军合兵一处,坐镇城关即可,不必你厮杀搏命,日后论功行赏,自有一番好处。”
元景目光一寒,望向他时,已带了些切齿之意:“论功行赏?谁来封赏我?你么?到时我是不是还要下跪谢恩?”
楚驭颈下青筋轻轻一跳,片刻后才道:“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元景深深地吸了口气,又恢复到初见之时漠然的样子:“我不知道,你心里的意思,我从来就猜不透,只是如今我已是渠犁人,吾王不愿我与你们有太多牵连,你们大燕的事,还是你们自己解决吧,恕不奉陪。”欲起身之际,楚驭握着他的手猛然收紧,魁壮的身躯也倾覆下来:“可你是大燕的皇帝!”
元景抑制不住般狂笑了几声,重复道:“大燕皇帝?”他提起裤脚,露出那副绑了他数月之久,时至今日还束着他,使得别人看他如看奴隶一般的脚环:“哪朝哪代有我这样的皇帝?”
楚驭胸口一阵刺痛,蹲跪在元景脚边,为他将衣服放下。元景眼角发红,兀自咬紧嘴唇,重重地推了他一把,朝外面走去。楚驭在他身后缓缓道:“扶桑关是先帝当年做皇子时,为大燕夺下的第一座城池。”元景步伐一顿,止步回头。楚驭将任命状放在桌前:“你从前说过,想去看看先帝年轻时走过的地方。去与不去,你自己决定便是,你若不肯,我这就派人送你回渠犁。”
路过他身边时,元景偏过脸,不肯看他。楚驭捡起大氅披到他身上:“不管你信不信,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
第142章 蛊毒
次日一早, 五千玄甲勇士聚于校场,大纛随风猎猎舞动。元景一身使臣服已换做银鳞铠甲, 点将台两侧燃起巨大的火炬,红光之下, 他脸上的修罗面具愈显威武狰狞。千羽军列阵于前方, 当先一人臂上擎着一只威武的雄鹰, 屈膝一跪, 率众道:“誓守疆土,生死追随!”
众将士齐声高喊,呼声响彻天宇。三声鼓落之后,千羽军队长扬起手臂, 雄鹰昂首长唳,展开翅膀, 飞到元景肩头。
其时天光渐起,元景身上银光森冷,跃于雪色之上。他藏在面具后的眼眸轻轻一动, 从远方收了回来,望着台下诸人道:“出发。”
方青目送着这支队伍离开, 才折返回中军大帐。楚驭愁眉紧缩,正对着地图出神,耳边听见脚步声, 只道:“人走了?”方青“嗯”了一声,闷声不响地站到一旁。楚驭不经意一瞥,见他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随口问道:“怎么了?他走的不高兴?”
方青欲言又止道:“没有。王爷,您为什么要让陛下带兵,五千人虽不多,可他一旦得势,必定要回来报仇,而且一旦此事为京中那些人知道,只怕他们不会善罢甘休。”
楚驭目光落向那个边关小镇上,嘴角轻轻一动,淡然道:“我知道。”
元景率军行进一日,千羽军人人知晓他的身份,尽忠职守,时刻守在他身侧,他不开口,无人敢说话。夜色渐晚,众人便寻了个山丘扎营休息。行军途中食宿从简,元景栖身在一个矮小的帐篷中,此地临近风口,寒风彻骨,他一时睡不着,便坐在火盆边发呆。只听门外轻轻一响,本还在假寐的雄鹰低啼一声,似在提醒有人来了,元景敛定心神,道:“进来。”
来者是千羽军小队长,名唤天魁。他手里拿着个小酒壶,送到元景面前:“属下来给您送酒,天冷,你喝些暖暖身子。”元景接过来,但觉触手温暖,俨然已经热过了,他喝了一口,问道:“你们带了多少酒来?”
天魁答道:“回陛下,还有几十坛。”
元景一颔首:“拿出来分给将士们吧。”
天魁面带犹豫:“陛下,将军有令,军中不许饮酒,况且这些都是给您准备的。”
元景道:“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如今既然以我为主将,便听我的就是。传我的军令,除了当值的兄弟,其他人一人一碗,喝了早些休息,明天还要赶路。”
天魁应声便去,寂静雪夜中,搬酒开坛、低语欢饮声分外清晰。元景用一根树枝拨了拨火,但见火光一盛,天魁去而复返:“回陛下,酒已分下去了。”元景见他肩头落满雪花,持刀的手更是冻的通红,摸了个碗出来,给他倒了碗酒:“这碗给你,你也去歇着吧。”
天魁以军礼半跪在他面前,双手接过酒碗,一饮而尽。起身时见元景还对着火堆发呆,好心劝道:“陛下,明日五更便要起行,您还是早些睡吧,若是嫌冷,属下再去拿一床貂衾过来。”
元景又喝了一口酒,才轻轻地开了口:“这里有野兽么?”天魁一时不解,元景很有耐心地问:“不是说天冷以后,常有野兽入城伤人,小孩子要是没看好,就会被叼走么?”
他这一整日都是不苟言笑的做派,此时才流露出一点少年气。天魁一笑道:“陛下不用担心,野兽都在山上,若不是遇到灾年,短了吃喝,这种天气,它们也不会轻易出没的,您只管安心睡觉便是。”
元景“哦”了一声,嘴角不自觉撇了下来。
次日一早,众人便朝着扶桑关方向进军,天魁得了恩典,跟在元景身侧,路上与他说起扶桑关旧事。此关隘临近西域众国,地接东西,一向是诸国眼中的肥肉。从前饱尝战火,直到三十三年前,先帝跟神武将军率兵与乌孙王在此交战,杀敌十二万之众,乌孙国本是西域第一大国,此战后元气大伤,再无力与大燕争雄。至此扶桑关尽归元氏所有,成了大燕边境的商贸重镇。
元景心中盘算了一番:“三十三年前?那是武摄二年的事了,之后父皇便遭□□弹劾,被贬流放……”
天魁继续道:“魏军若想撤退,这里便是他们回国最安全的路,一旦离开城关,便可散进西域诸国,如水落大海,再难寻觅。”
其时已近城关,他们路遇一个茶棚,索性坐下来歇歇脚。摊主是个中年汉子,本是扶桑关内人,一听说他们是燕军,不敢怠慢,忙唤出妻儿,抬出两副铜锅,为众人熬煮奶茶。
元景走的是条商道,一路行来,却未见到几个人,正觉得奇怪,便随口问了一问。提起此事,摊主也是面带愁容:“十日之前,须弥城主便关闭城门,说是要防贼人出入,这里也就没从前这么热闹了。”将热气腾腾的奶茶送到元景面前,小心翼翼道:“军爷,这仗什么时候才能打完?”
元景默了一默,道:“快了。”安慰般冲他一笑,又想起自己还戴着面具,于是接过他手中奶茶。两人皮肤相触之际,元景心口忽然一阵剧痛,藏在面具后的脸瞬间煞白,只听“砰”的一声,茶碗也掉在地上。
天魁见势不对,忙道:“陛……将军,你怎么了?”元景身体一阵发颤,好容易才开了口:“没事。”
天魁“唰”地一声拔出佩刀,架在摊主脖子上:“说!你在碗里放了什么?”
摊主的妻儿见此情景,吓得与他拥做一团,摊主呼天抢地道:“官爷明鉴,这里头……这什么都没有啊!”一线血光顺着他被刀抵住的地方流下来,抱在一起的三个人脸上忽然露出了诡异的笑容,他们瑟缩着的脖颈高高仰起,皮肤上浮现淤青的瘢痕,垂下来的手臂陡然往前一抓,天魁见机极快,连退几步,一刀砍下,污血喷涌而出,离得最近的一人沾染些许,手臂上亦浮出那种瘢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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