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家三口被鲜血溅满头脸,如同地狱爬上来的恶鬼,嘶喊号叫,朝人群扑去。元景心口的痛感越来越强烈,他紧紧攥住拳头,艰难道:“……不能近身!”
六名千羽卫“喝”了一声,列阵上前,勾链齐出,死死咬上这三人手脚,天魁手持流星锤,远远一抛,只听“咚”的几声,这三人脊梁骨尽碎,就此倒地。
元景摸出一枚丸药吃下,方才好些。拂开众人,上前一看,见他们一时未死,手足还在不停抽搐。又近了两步,信鹰哗的一下,扑上前来,半人长的翅膀急拍,阻他去路。天魁急道:“将军!不可再靠近了!”先前被溅了毒血的人,已经昏迷不醒,且身上瘢痕还有不断蔓延的趋势。元景将鹰抱了个满怀,道:“无妨,有些东西我需得确认一下。”
他只走到三尺之外的地方,心口那股闷闷的痛感又涌了起来。只见摊主脊背上有什么微微弓起,天魁惊讶道:“那是什么?”
元景不自觉捂住心口,低声道:“蛊虫。”这一年多来,他偶尔能感觉到自己心脉下有什么在蠢蠢欲动,薛乙曾说是因着蛊越来越霸道的缘故。想来摊主一家三口早早也中了招,适才撞上自己身体里的,蛊虫惊醒,这才提前毒发。沉默了片刻,道:“中毒的那名士兵留在城外,找两个人照顾他。这一家三口用火烧尽,切不可碰到半分。”
他转身上了马,喝道:“出发!”
扶桑关一早便得了消息,一见令牌,立刻大开城门。迎接之人是个须发斑白的老将,生的圆脸笑眼,甚是健谈。也不管元景身后站着的这五千个活阎王,上来便挽着他往里走。元景刚开始还惊了一下,后见他全无异状,这才放下心来,不确定道:“须弥城主?”
老将笑眯眯道:“城主还有要事在身,在下是城中参军,您唤我一声老马便是了。”
元景没心思寒暄,一见面便唤来书吏,要查城外那一家三口的底细。这一家人往上追溯四代,都是扶桑城的人,平日敦厚老实,绝无细作卧底之嫌。话虽如此,但元景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又问道:“能否查出最近跟他们有过接触的人?”
老马还是那副慈祥的笑脸:“不是属下推脱,同他们打过交道的,城里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这可不好查呀。”元景一番思量,倒也是这个道理。老马见他沉思不语,低声道:“将军查问他们,是何缘故?你我同为大燕的将领,还需开诚布公,才好一同为国效力。”
元景扫了他一眼,颔首道:“也好。”屏退众人,只留了两个近卫伺候,这才将城外之事细细说给他听。老马笑容褪去,眉头越皱越深:“这南来北往的客商他们见的多,要是不小心染上的便也罢了,若是有人刻意为之,以他们为饵,散布到全城……”说到最后,也有些心惊之态:“此事关系重大,我需先禀报城主,再来与将军商议。”
元景道:“事态紧急,城里可有蛊师,请马参军将他们叫过来,我还有一名部下受伤,等着救命。”
老马苦笑道:“先前闭关之时,城主便驱逐了一批异族巫医蛊师,如今只怕不好找,在下尽力便是。”
天魁忽在一旁插话道:“赤珠一直跟在王爷身边,要不要请他来一趟。”
元景心里轻轻跳了一下,眼中露出迟疑之色。天魁也知自己有些僭越了,退了一步,不再多言。马参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饶有兴致道:“将军莫不是有些不便?”不待回答,又道:“这话原不该我来说,只是如今正值战时,既有人可用,还是早些召来为好。多耽搁一日,便多一分危险。将士们在前线拼死拼活,万一叫西魏狗贼在咱们这儿钻了空子,那可万死难恕了。况且边关是苦寒之地,仗打完了,将军也好早些回家嘛。”
他这一番话句句在理,元景纵有些不愿,也只能从命了。到底心中还有些芥蒂,不肯亲自动笔,轻咳一声,冲天魁道:“既如此,你便飞鹰传信一封,请他派赤珠过来。”
扶桑城通贸日久,集市规模庞大,如今虽紧闭城关,不许往来进出,但城中平民与暂住的商队众多,汇聚一处,仍不失繁华。入夜时分,集市上的人群还未散去,就见小贩们纷纷在摊位前挂起了一排油皮纸灯笼,一串少则四个,多则七八个,随风飘飘忽忽,远远一看,像是雪夜之中,悄然飞出的萤火虫。
这两日元景都忙着同那位马参军商谈城中军备之事,赤珠不来,他一时也不敢去巡城,困坐了一日有余,趁着天色已晚,这才出来透透气。他在来的路上,便听天魁说,当年夺城时,须弥氏便得了先帝的恩典,与元氏共主此城,元家得大燕千秋天下,须弥氏便为扶桑万世之主。是故城主的住所建的华美壮丽,几乎如宫殿一般。
元景绕过雕栏画栋、重重殿阁,最后走到一座灯火幽微的殿宇前。门开一线,四周却无守卫,元景心生好奇,悄悄走了进去。殿内当中悬着一副小像,袅袅白烟升腾缭绕,他置身于这茫茫雾色中,眉目望之不真。可元景一见之下,便惊的动弹不得。画像之下供奉着一座牌位,正是大燕世宗皇帝,元旭。
元景未料在这边关小镇还能得见父皇牌位,呜咽了一声,将面具抛开,跪倒在地。他自离京以后,多番谋划,处处隐忍,不知赔了多少笑脸。从前父皇明明告诫自己许多回,他却一次都没有听过,如今自尝恶果,悔之晚矣,才晓得父皇的用心良苦。一念至此,藏在心底的委屈痛苦一瞬间全涌了出来。
身后那声怒喝响起之时,他已哭得浑身发软,抽噎着回过头,便见到一名紫衣金刀、形容威武的中年男人站在殿门前。他俨然已在暴怒边缘,一与元景目光相接,怔了一怔,满腔怒意瞬间哑了火,疾步冲上前来,按着元景的肩膀,脸上满是狂喜:“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
元景肩膀被他捏的生疼,一把将人拂开,警惕道:“你是谁?”
那人又是一愣,看看画像,又看看他:“你不是……”又仔细端详了他片刻,垂头丧气道:“我怎么忘了,你已经不在了。”元景估摸着他是先帝的故交,灯火昏暗,这才一时看错了,也没同他计较,眼泪一时擦不干净,摸到面具,顺手戴上了:“我是大燕派来镇守城关的将领,敢问阁下是?”
那男人尚在痛苦边缘,看到他那张修罗面具,眼中一惊,兀自沉默了一刻,才道:“我是此城城主,须弥庭。”
元景道:“须弥城主,我来了快两日,听说你一直在忙,还未拜见过。”
须弥庭盘坐在地上,阴沉沉道:“马参军已同我说了,不过昨日是我好友的生辰,恕我无心会客。”
元景心中一怔,望了望画像,顿时有些懊恼,自己竟将父皇的冥寿忘了,还在对着父皇灵位低声忏悔之时,就听须弥庭问道:“小子,你同这画像上的人是什么关系?”
元景眼波微动,一时没有回答。这短短的一顿,已叫须弥庭看出了端倪,他苦笑了一声,挥手道:“罢了,你先回去吧,明日我自会去见你,以后别到这里来了。”
元景也没介意他出言无状,略一施礼,便离开了。临出门前回头看了一眼,只见他站在画像下,痴痴地看着父皇,一时间又想起那位以身殉葬的神武将军。他如今灵窍已开,人情世故十分通透,一见便知,父皇与此人也有一段故事,叹了一声,暗道:“父皇,你这是招惹了多少人?”
出门之际,天上又下起了大雪。天魁一时看不见他,便请宅中侍卫一同寻找。他没走几步,便与一名婢女相遇,她一见地上的脚印,晓得元景从何处出来,吓得面无血色,轻声急道:“将军,那是府中禁地,城主一向不许人进,您快些随婢子回去吧。”撑起一把纸伞,为他遮挡风雪,元景道了一声谢。两人身体相触之时,他忽然感觉胸口钝钝一痛,步伐也为之停下来,转身一看,果然见那婢女脸上浮现出死尸特有的淤斑。
作者有话要说: 写的过程里,挖掘了很多燕帝的旧事,他年轻时候的感情和事业比元景艰难曲折的多,有想要把这个文发展成一个系列的想法,今年写完预定的两篇文之后,如果有时间,可能会再写一篇关于他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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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3章 步月
平地起了一阵阴风, 元景连退了几步,抬起手臂, 直直地朝向那名婢女。那婢女一脸茫然,似乎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一星灯光照过来, 她眼底已浮上一层赤红的血色。嘴唇动了动, 发出一声令人胆战心惊的嘶吼。恰有一名老仆经过, 一听这声音, 吓跌在地。婢女晃了晃头颅,如行尸走肉般朝他望去。
元景吼道:“去叫人!”一箭发出,污血喷了一丈有余,他手背沾了一点, 便疼得如被泼了火油一般。不及多看,转身便跑。那蛊尸嘶嚎了一声, 果然被他吸引去了注意力。他对此处不甚熟悉,转来转去,最后跑进一处死角, 一堵白石墙横在眼前,竟是逃无可逃。
身后腥风阵阵, 蛊尸离得太近,他心口疼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一时间意志消沉, 眼看蛊尸寸余长的指甲近在眼前,忽然没了搏命的气力,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我命休矣。
一念未落, 四条长索忽的破空而来,如藤蔓般缠住那名蛊尸的手足。元景睁大眼睛,才要细看,一件带着烽火气的披风当头落下,挡住了他的视线。只听“咔”的几声钝响,似骨骼碎裂之声,继而又是“咚”的一声,似什么重重倒地。
元景疼痛稍减,一口气尚未喘允,已被人揽到怀中。俄而披风被拉开,他一抬头,正对上楚驭关切的神情。楚驭哑声道:“你没事吧?”
信鹰送出去还不到两日的功夫,算算时间,那边派过来的人该是明晚才能到。因而他此时见了楚驭,还有些茫然。楚驭见他久久不答,还以为他哪里不舒服,抬手摘下他的面具,一看到他的脸,语气更加紧张了:“眼睛怎么这么红?哪里受伤了?”
元景才哭了一场,极不愿在他面前示弱,双手合握,将面具夺过来,低声道:“我没事。”
楚驭见他手背上一片血红,心头一紧,脸色顿时难看至极:“赤珠!”
赤珠才将那具蛊尸处理干净,一听传唤,便足不点地地过来了。元景伤处已被毒血蚀破,手背上血肉模糊,正顺着指尖往下流黑血,望之颇显惊心。赤珠查看片刻,道:“需找个清净之处,为陛下拔毒。”
此时千羽军才闻讯赶来,空气中腥臭未散,地上墙上满是血色,暗夜之中,看不清元景的神色,只见身姿委顿,似乎受了伤。天魁暗叫一声不好,自称护卫不利,跪地请罚。楚驭阴沉沉地扫了他们一眼:“他住在何处?带路!”
元景今日大悲大惊,体力支撑不住。推开楚驭后,勉强靠墙站了,要说走,却是走不了几步的。楚驭看他浑身上下都透着距离感,心生犹豫,僵持了一瞬,便听元景道:“天魁,过来扶我一下。”
天魁只觉一股压迫感铺天盖地地涌过来,走到元景身旁时,脊背都在发凉。他不敢看楚驭的脸色,上去将人搀扶起来,往住处而去。楚驭看见他完全靠在天魁身上,心中又是焦虑又是烦乱,只想将他拉到自己怀里来。好容易将人安置好了,天魁不敢多留,带着众人去外面候命。赤珠取出一只口器尖尖的独角蛊虫,道:“陛下忍一忍,我先用这个把毒吸出来。”
楚驭守在他身边,蓦的想起他第一回 见到蛊虫的场面。那时候他坐在自己怀中,吓得眼睛都红了,当时似乎抱着他哄了很久,如今想起,却又觉得那不过是一瞬间的事,回忆到了最后,就记得他明明很不情愿,还紧紧抓着自己的乖巧模样。
低头看时,却见元景端坐在椅子上,眼神平静,身体动也不动,全无半分惧色。他心中的柔情顿时化作苦涩:“我怎么忘了,人家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哪里还要你来安慰。”
赤珠处理完毒血,又取出独门秘药,小心的敷在伤处。不经意一瞥间,见楚驭指尖也透着一丝黑气,估计是方才不小心沾到的,忙请他坐下,要为他疗伤。楚驭道:“不要紧。”托起元景的手仔细看了看,亲自替他裹上绷带。元景大约是累了,倒也没有如何抗拒。赤珠在旁边嚷道:“怎么不要紧,这毒沾上一点都够受的,您还是快让我看看吧。”
楚驭被他念叨的心烦,恰逢元景已经包扎好,抽手之际,不轻不重地推了他一下,只得坐在他身边,由着赤珠收拾自己的伤处。
须臾的功夫,黑气又蔓延几分,赤珠划破皮肉,这才放出毒血。他絮絮叨叨说了许多需注意之处,楚驭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忽听元景开口道:“王爷为什么会来这里?”
楚驭沉默了片刻,似乎不知该怎么说。赤珠最是快人快语,见他们磨磨唧唧不爽利,插话道:“主人收到信,还以为您蛊毒又发作,不放心来看看。”
先前天魁写信时,为免信鹰被人截捕,走漏风声,未写明缘由。是故楚驭一见信上所说,只当是元景不舒服了,这才急急赶来。元景睫毛微微一动,从面具下抬起眼帘看了看他。楚驭见他迟迟不开口,苦笑一声,岔开话题道:“刚才那人是怎么回事?”
元景疲倦地招了招手,唤来天魁,与他说个明白。楚驭听到最后,眉头越蹙越深,望向他道:“这里只怕早就被人动过手脚了,以后当有些不太平,你是留下来,还是……跟我回去?”
元景眼皮子也没抬,倦道:“留下。”
赤珠见主君面带踟蹰,俨然是放心不下,只是座上那位哈欠连连,摆出一幅不愿多谈的样子,上前道:“主君放心,虽不知是哪路猢狲的小小手段,但还难不倒我,至多两月,我必将这些麻烦收拾干净。”
楚驭听了这话,微一点头:“既如此,我便先回去了。”赤珠惊讶道:“现在就走?”楚驭道:“战事不等人。”又唤来千羽军诸人:“你们护卫不利,自去领六十军棍,若有下次,便不会这般轻饶了。”
天魁似乎松了口气,应了一声,率众人出门领罚。后院跪了一排,十余人脱下衣甲,露出精壮的后背,行刑官一声令下,军棍齐动,声音铿锵。赤珠悄悄摸出去看了一眼,一见到他们皮开肉绽,棍棍带血的惨样,吓得又迈回来,死守在元景身边不敢动弹了。
元景摸着自己受伤的手,恹恹道:“军棍留着以后再打吧,我有些累,想去睡了。”
楚驭听他说话时声音都有些沙哑,俨然已十分疲惫,顿时心疼起来,挥了挥手,让他们先回去:“罢了,你先去休息,若遇到麻烦,只管叫人告诉我。”走了两步,又折返回来:“你好生休养,明年开春前,我必定来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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