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跑不动,有人跑得动啊。”阴俊边说边斜眼瞟过白龙和杜奇衍,嘴角勾出一个诡谲的笑,“叶公子手下人不少啊。”
叶珩知道他是怀疑自己,但并不理会他阴阳怪气,只继续就事论事:“纵然有人协助他,如何跑了万户都没被巡检司的人瞧见?还是说,阴公子觉得巡检司的人失察?”
被他反击,阴俊却也是气定神闲,只挑了一下眉毛:“叶公子,你急什么?我跟他无冤无仇的,断不会无故害他,他若不是主谋,我自然支持他全须全尾地离开。”
他这话说得含沙射影,却也滴水不漏,教人很难办。叶珩眼见自己阻拦不了,朝远处一瞥,高嘉义也仍还未来,只好想方设法拖延时间:“是吗?我倒不知道,一个连房门都不怎么出的老汉,你是怎么怀疑到他头上的?又是怎么取得你所谓的证物的?破门而入直接搜?难道你在大街上闲逛,看哪家匾额上的字同那毁谤文相似,便要喊打喊杀地把店主送官衙么?”
叶珩和阴俊话语里夹枪带棒的,旁边两名官差役各自看出点门道,因都不想得罪,干脆立在一边不动,任他们讨论出一个结果。
不过两人吵没几句,高府的船就到了,高嘉义站在船头,装作路过似的,从官差那里又问了一遍,随后对着两人道:“阴公子想摆脱污名,急躁些也属常事,不过这字迹本就来自《灵飞经》,不算这老汉独有的字迹,直接给人冠上嫌犯之名,恐毁人清誉啊。”
知道他是向着叶珩,阴俊以退为进,抬袖掩口轻咳了两声:“我的名誉倒是不要紧,可我舅舅是监察御史,我不能拖累他啊。京城那么大,我好不容易循着蛛丝马迹找到些线索,如此断了,我心难安,高兄可能理解?”
高嘉义听他搬出监察御史来,一颔首:“我自然是理解。只是这年纪大的人,又举目无亲,恐受不住惊吓,叶公子也只是担心这一点才同你争执的,依我看,不如我们同去府衙走一遭,你可让大人细细查问,我在一旁保证这老汉不会被刑讯逼供,如何?”
阴俊还未答话,叶珩已拱手抢答道:“这是个两全之策,我同意!”
他俩既然达成了一致,阴俊只好同意三人一齐去了府衙。
府尹大人循例升堂,吴举人因有个举人身份,不必跪拜,便在堂下站着回话。
他没有几句话可说,除了不肯认罪之外,便是将阴府家丁搜他房间抢他书稿一事说了一通。
于是府尹大人又传唤了客栈掌柜和小二,两人均表示未看到吴举人房中出现过大量纸张,更未见到吴举人外出购得纸张。
府尹大人瞥了眼面色阴沉的阴俊,放大声音再问了一遍:“你们说的可都是真话?若待本官查出有假,必定严惩不贷!”
“绝对是真话!”店小二跟掌柜贴到一起,“我店替叶公子照顾吴举人,他所用的纸张都是小人购置的,成色和那诽谤文的用纸根本不能比!”
府尹大人查看了面前一沓诽谤文,同那几张从吴举人房中出现的书稿进行了比对,随后宣布道:“经本官查证,两者确有不同,是以本官决定,先查明诽谤文的纸张来源,再行定夺。”
眼见这审问毫无结果,阴俊插了句话:“大人且慢,这纸张我已经做过调查,乃是云母皮纸,因为能防潮,所以价格较为昂贵。毁谤文所用纸虽经过裁剪,但一万多篇毁谤文,至少也用了三四千张云母皮纸,全京城没几人能一口气买这么多,所以这范围自然而然就缩小了不少。”
他说着,扫了一眼站在高嘉义边上的叶珩,继续道:“我已经派人去问京城中所有卖文房的铺子,很快就会又答案了。”
府尹一捋胡须,眯了眯眼睛:“有多快?”
他话音刚落,门外就传来了湿鞋踩地面的“啪踏”声,阴俊一笑:“来了。”
府尹按着阴俊的要求宣了赶来的两人,其中一人是阴府家丁,另一名打扮干净得体的娘子则是一家墨斋的老板娘。
对于售卖云母皮纸一事,这位老板娘是这样回答的:“最近民妇店中发生怪事,架上放的厚厚两叠云母皮纸尽数消失,柜台上却留了好些银两,还有一碗胡椒,两者价格相加,倒是够买那些纸张了,却不知是谁这样鬼祟地做了买卖,店里的伙计都认为是闹鬼,还让我去请大师来驱鬼呢。”
老板娘才说完,阴俊就朝堂上一拱手:“府尹大人,现在事情已经很明了了,鬼怪神魔是付不出银钱的,所以这名不问自取的主顾必然就是辱我名声之人,否则他为何不肯露脸呢?”
府尹大人一点头,招来两名衙役:“带一班人去这位娘子的墨斋看看,想办法把嫌犯的身份确认了再回来!”
此时高嘉义看了眼叶珩,正是想同他对个眼色,却发觉他自顾自摸着下巴,若有所思,而此时阴俊又补充道:“大人,还有一点,此人既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上了锁的店铺,将数千张纸取走,想来是有些奇淫巧技的,说不准就在西市那些艺人之中。”
“你的考量很有道理。”府尹扭头叮嘱了衙役,“若得了线索,把西市艺人作为首要调查重点。”
衙役们领命,正要离开,阴俊又“啊”了一声:“说到西市,我想到了一位可以襄助的人选。”
府尹见他有心把线索脉络供上,觉得自己也可少去许多事,便问道:“是何人选?”
阴俊转身看向叶珩,微微一笑:“叶公子,暂居你府上的白龙,曾是西市最顶尖的艺人,不知你可否让他上堂说说,西市都有哪些人可能有那种身手呢?”
第53章 我答应你,好好伪装成一个人
“我不清楚。”
听完阴俊的话,白龙直接在堂外做了回答。
他这么一答,在场的人皆是一愣——因为没见过谁在公堂处如此直来直去说话的。
叶珩赶紧走到堂前,对此做了解释:“大人,我这名朋友是个番邦人,平日只醉心于戏法上的钻研,其余时间都不同人打交道,从来都是表演完便走,这一点,在瓦市多看过他几场表演的都知道。”
他说完瞥了眼身侧的阴俊:“阴公子,你也给他捧过场,此事你最清楚不过了吧?”
“叶公子说得是,”阴俊不急不躁地回瞥他一眼,伸手按了按额角,“阴某一时情急,竟是疏忽了。不过叶公子这么一说,我倒好奇你是怎么同白龙结交的,哦,还有这位足不出户的吴举人。难道说,叶公子有什么特殊技巧?”
叶珩晓得他是设陷阱,于是白了他一眼,并不肯踩坑:“这种闲聊之事在公堂上说,岂非是把审案当成儿戏?”
眼见他两人攀扯不清,府尹干脆一拍惊堂木,表示此时暂先到此为止,全部回去等候衙役们的调查结果。
阴俊也不死咬叶珩了,只朝府尹一拜:“大人英明,那么吴举人要怎么处理呢?”
“他么……”府尹转着眼珠,心中存疑。
要说堂下老汉一人写了那么多张诽谤文,他觉得是难以置信,不过就老汉担惊受怕的模样,看起来好像知道些什么。但收不收押,他还是要看高嘉义表态,比起阴家,他更不敢得罪高家。
果然,高嘉义立刻出声给了他一个方向:“明年春闱过后,吴举人也是要为朝廷效力的。现下既无有力证据证明吴举人犯案,若将他关进大牢候审,弄坏身体,事后就算查清他无罪,也是折损了朝廷一员人才。”
于是府尹清了清嗓子,顺着高嘉义的话说了下去:“吴举人年岁太大,和本案又无确切勾连,许他回客栈等候听传,不过他嫌疑在身,本官也会派人到客栈盯住他,确保他不会潜逃。”
此事至此暂休,吴举人被两名衙役“送”回客栈,阴俊朝叶珩冷冷一瞥,也坐上船,驶向了客栈相反方向的阴府。
叶珩见他走了,长舒一口气,朝高嘉义一拱手:“多谢你了,若不是高兄坐镇,阴二肯定要拿我大作文章。”
“诶,客气什么。”高嘉义把他的手压了下去,和颜悦色道,“我最了解你的脾性,要是你受了委屈,直接敲锣打鼓亲自骂过去了,哪里还用写那些?何况你最近一直在粥棚忙活,还要照顾伯父,怎么可能有时间做这事嘛!”
一提起这个,叶珩就把之前中央粥棚的事全想起来了,气得两手狠抓自己的袍子两边:”我一直忙着,还没查他扣在我脑袋上的屎盆子呢,他可倒好,倒打一耙!”
“莫急,这事交由我来做。”高嘉义拍拍他后背,“我看那篇诽谤文写得有理有据,不像乱说,只要寻到切实证据,必然能把他给逼退。”
两人商量一番后,各自坐船离开。
这回叶珩不让白龙动手,自己戴了一只斗笠划船。船悠悠向前,叶珩边摇动桨边叮嘱杜奇衍:“你回去多留心一下吴举人,好好宽慰他几句,叫他不要害怕,我必不会叫人随便诬陷了他。”
杜奇衍连连点头,也有些义愤填膺:“肯定肯定,他一把年纪的,活得都那么惨了还要被污蔑,简直是天理不容!”
送回杜奇衍,叶珩继续划船,却不是向粥棚,而是往附近的叶宅去。
白龙并不惊异这目的地的转变,不过他看叶珩的动作明显是慢了,就过去握住了他的手腕:“休息一下,我来操控吧。”
谁知叶珩将他的手拨开了:“不。你别动,我来划。”
白龙手在半空一顿,没再说话。
叶府离客栈比较近,虽然叶珩划得慢,但也很快回到了家。他让人把船只送回客栈,自己一言不发地拉着白龙,一路回到了卧房。
把卧房门严严实实关上,叶珩深吸一口气,对着白龙道:“你能让我们说的话不被任何人……或者任何人以外的东西听见吗?”
白龙看着他的眼睛,一只手掌心朝上,瞬间空中水气腾动,一些封住了门窗,一些直接变成了一层厚厚的冰壳,笼罩住两人。
在这个封闭的冰球中,叶珩朝白龙靠近了一步,抬头凝视了他的双眼,好像要从中找出答案一般:“那篇诽谤文,到底跟你有没有关系?跟吴举人有没有关系?”
问出这样的话,叶珩几乎是用掉了全身最后一点力气。
他是没读过书,但他不是傻子,吴举人异样的神色他一眼就看出端倪,再联系上那“闹鬼”的墨斋,砸烂屋顶的冰雹,他心中已经有了一个模糊的猜测——能联系上吴举人借用他的才能,能操纵水变形,能用墨汁顷刻复制打量文字,除了白龙,还有谁?
“对,是我做的。是我先向吴举人讨教的,他听闻此时,主动要帮这个忙。”白龙供认不讳,可是神色间毫无后悔,“你要是担心他受到伤害,我今晚可以去阴府‘闹鬼’,让阴俊知难而退。”
“你……”叶珩对他这简单粗暴的处事方法感到无语,停了片刻才道,“我知道你想替我出头,不想我白挨欺负,但是你为什么不跟我商量,就这样瞒着我?”
白龙理所当然道:“因为你知道后一定会阻拦我。”
叶珩秀气的眉头蹙了起来:“所以你就趁帮我整理账目的时候,顺便把银子和胡椒也上账了是吗?所以我找高嘉义的时候,你说担心我的安危去高府看看,其实也是骗我的是吗?所以我之前让你不要冲动的话,你全当耳旁风的是吗?”
“当然不!”白龙异常认真地反驳道,“你说的我一直记着,我没伤阴俊以外的人。而且诽谤文根本不是诽谤,上面好多事都是高嘉义漏给你的,假不了。至于中央大街的事,所有问题背后他是最大获利者,就算我不说,别人也是那么以为的。”
叶珩听了这话,在窄窄的空间里原地团团转:“哎!你怎么不明白啊!阴俊这人最擅长栽赃的,你这是授人以柄!要是给他们知道你根本不是常人,到时候真就请来国师收拾你了!你这是给自己找麻烦!”
白龙一昂头:“国师不能把我怎么样。”
叶珩一点头:“是,你大不了就一走了之,那吴举人怎么办?”
“他们根本不能证明那些文字出自谁手,跟吴举人又有什么关系?”
叶珩看他不解自己的意思,腮帮子都气得鼓了起来:“若你被打成邪祟,那跟你有关的人就都要被针对,我就是首当其冲,在我身边的人一个也跑不脱!就算你能一并带走我们去天涯海角,去没人能伤害到我们的地方,但是不是每个人都想跟你走!”
白龙一下愣住了,气势瞬间低到了尘埃里:“你不想跟我走?”
叶珩扁着嘴凝视了他好一会儿,最后神情松弛了下来,不轻不重地给了白龙一拳,力气小得连只苍蝇都拍不死:“你真是的!是吴举人!他明年还要参加春闱!他还指着做官后把自己的房子要回来呢!不然他就只能靠着我一辈子住客栈了!”
“知道了。”白龙一见他这般,马上觉得云开雾散,一弯腰把脸埋到了叶珩的脖子里,含笑道,“我答应你,好好伪装成一个人,不让别人知道我的身份。”
他突然肉麻起来,驯良起来,把刚才焦虑的氛围一下冲淡了,叶珩这下没法儿对他凶了,只好象征性地拍了他两下屁股,以示惩戒:“知道收敛就好,还有,你今天在衙门讲话太无礼了,以后可得好好学学怎么说客气话。”
白龙把脸贴到他面颊上,轻轻蹭了一下:“你是要我同别人虚与委蛇么?”
这话出乎叶珩的意料,因为他以为白龙比他还要胸无点墨,所以冰雹一事上他直接排除了对白龙的怀疑,“你知道虚与委蛇的意思?”
“吴举人那里学的。”白龙抱住他的腰,“他一句话要说上两三个我听不懂的词,所以他说一句之后,还要同我再解释一遍。我一共在他那儿待了半个时辰,现在已经学了二十多个成语了。”
白龙慢慢说着,鼻子里嗅着叶珩领口清水一般的干净气息,忽然感觉又回到了江畔,一名小仙君和一条小蛟龙互相依偎的日子。
他忽然就有很多话想要告诉叶珩,可是一百年发生了好多事,他不知道从哪一句说起。想了好一会儿,他才再度开口:“小叶子,等你把钱散尽,再等我几年,届时我修炼成龙神,我们就一起回天上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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