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珩正用手指把他头发上的一个结理开,闻言“嗯?”了一声:“刚还说吴举人的事呢,怎么突然提这个?”
白龙感觉他的手指触摸到了自己的头皮,是几点温热,更觉得像以前睡在他膝头,被他抚摸脑袋的感觉了,便闭上眼睛享受起来,懒洋洋道:“想到了就提。那你等不等呢?”
“等啊,这些钱散完也用不了几年,又不是等不起。”叶珩用手指梳通了他的头发,“不过那天上到底是什么样子啊?有话本里说的那么好么?我就知道我被罚跳下去的时候心灰意冷的,好像是受了大委屈。”
“……心灰意冷……受了大委屈?”白龙忽然站直了身体,扳住叶珩的肩膀道,“你此话当真?”
第54章 大手笔
叶珩不知道白龙为什么反应那么大,反倒有些犹豫了:“大概是真……吧。难道我之前没跟你提起吗?”
“没有。”白龙答得斩钉截铁,“你只说你是下界来完成任务的,没说心情怎样。”
叶珩眨了眨眼睛:“是吗……?反正那都是那个白发神仙让我看的,我想他没理由骗我?而且犯了错被贬,心情不好也属正常……”
他眼见着白龙睁大了眼睛,神色复杂,先喜后忧,还夹杂了一丝愠色,连忙道:“哎哎哎,这可是你问的嗷,我没有要主动提起他的!”
白龙想问他当初是不是故意犯错,好下界追随麟绣——毕竟作为利市仙君,他不可能随随便便算错那么大一笔数。可转念一想,他已然不记得那些事了,问也没什么意思。
叶珩见白龙还不说话,便想先发制人地转移他的关注点,忙道:“哎,我们该去粥棚了,你把这冰罩子给撤走吧!”
这一页揭过去之后,两人就一同忘了此事,再没提起,叶珩的整颗心很快投入到了规范白龙的行为之中,船也不许他操控了,饭也要正常吃,总之在人前,白龙必须表现得像一个普通人,连小小的戏法都不能变,以至于为了练习如何跟人打交道,白龙只能给人表演吹笛子。
幸而灾民现在没什么乐趣,喝粥干活之余,听听吹笛声对他们来讲也是很好的放松了,尽管他们大多不懂乐曲,但好听难听还是能分辨,加上白龙本就样貌俊美,又参与过施粥,大家自然而然就对他有了好感,闲时经常有人围到他身边听曲子,还有希望他吹自己家乡小调的,可惜自己哼得南腔北调,白龙实在不好复原。
“怎么样,大家都很欢迎你,你也觉得很开心吧?”
施粥完毕,叶珩偶尔会这样问白龙。
白龙通常是回答“还可以”,偶尔会一边划桨,一边看着别处,告诉他有哪个小孩送了自己一只胖乎乎黏答答的蜗牛,或者一条瘦得像柳条的鱼。
叶珩就哈哈笑起来:“这是他们想亲近你呀。我以前在院子里救了只受伤的云雀,也喜欢拿去给我爹看。”
“那你爹说了什么?”白龙想要参考一个正常的反应。
“他没细看,以为我是喜欢鸟,所以第二天就给我买了一大笼子的鸟。”叶珩也推着另一副桨,“鹦哥儿,黄鹂,反正不是羽毛漂亮的,就是会说话会唱歌的。”
白龙印象中,叶府是没那么多鸟的,于是问道:“后来呢?”
“后来,我拉开笼门,把他们全放跑了。”
“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他们叽叽喳喳叫得好悲惨,我夜里都睡不好了,所以就全都放了。”叶珩甩了甩摇桨摇得酸痛的手,“而且我本来只是想和我爹说说话,根本和鸟没有关系。非要说有关,我也只是在意那只受伤的云雀。”
“所以你只养了那只云雀?”
“养了一阵,伤好之后就放飞了。”
“那又是为什么?”
“它本来就有它的家,不过是和我萍水相逢,我强留它做什么呢?”叶珩打了个哈欠,继续握住了桨,朝白龙露出一个困倦的笑,“但是你可别把他们给你的东西给扔了,好好养起来吧,那也算是你收获友善的证明了。”
白龙看着他双手缓慢地动作,不由自主提高了自己划桨的速度:“不让它们回它们的家吗?”
叶珩仰起脖子,对着灰蒙蒙的天空长叹一声:“在这个房屋都要被淹没的京城,谁的家又是完完整整的呢?”
过了几日,叶珩接到府尹传令,再去了一趟府衙。这次府尹公开表明,在墨斋中并未找到任何那名“神秘买主”的线索,而在瓦市班头的口供中,几个曾经表演过类似“穿墙术”的人也都因为雨灾早早逃往其他州府了。至于白龙,虽然他经常凭空出现消失,但没有证据表明他能够“穿墙”,充其量只能说明他脚程快。
而吴举人,他所临摹的《灵飞经》,京城有二十多名秀才举子都有临摹,乍一看,几人写出来的字体都差不多,所以不能确定诽谤文一定是吴举人所书。
另,在研究了阴家搜罗来的近万张诽谤文之后,府尹府丞一致认定他们不是书写出来的,而是用一种高明的手段拓印出的,因为它们每一张的字迹都一模一样,没有丝毫差别,所以调查的方向又转向了城中会拓印的人。
“本官经过细致考量,决定撤除对吴举人的监管,但不得擅离所居的坊,待拓印一事查明,再看是否传唤,退堂。”
叶珩来时一口气提到嗓子眼儿,此时才缓缓呼出。
同众人一道出门时,他像上次一样拉住了高嘉义:“高兄,我有事想同你商量,不知现在到府上一叙方便不方便?”
他是要为自己这一方的人做打算。这趟来衙门算是有惊无险,但阴俊不是善罢甘休之人,尤其他屡次在自己这里吃了大亏,方才离开时看他的眼神巴不得他死了,不死也要给他脱层皮。对此他不好再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去应对,尤其白龙先前本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出过手,一旦有心人引导,白龙的身份暴露不过是时间问题,如果他不能求取一道免死金牌,与他有关的人必将全部遭难。
而他能想到的办法,其实也只有一个——捐银入国库。
待妙妙把白龙带去了其他地方,高嘉义将叶珩迎到房间里,听了他的想法,端起茶杯沉默了一会儿,随后才道:“你准备捐多少?”
叶珩说了一个数。
这个数是比较保守的,离他要达到的目标还有些距离,但也几乎能搬掉他掌管的八成钱了。
即便如此,这也让高嘉义深深感受到了震撼:“贤弟,你这也忒……不是,过于舍己为人了一点吧?我听说你们分号还欠了不少单子要赔呢,你要对抗阴俊,何必押上身家性命呢?”
迎着高嘉义的目光,叶珩很无力地一笑:“我怂呗。你知道的,我现在身上牵着命的人多了,倘若我家倒了,那半城灾民又有谁来接手呢?届时瘟疫一起,人心惶惶,倘有谁对皇帝不忠,再传些谣言,京城便要颠覆为人间炼狱。”
“那也不至于给那么多……唉。”
高嘉义想劝,可仔细想想,又不得不认同叶珩的话。
目前能把粥棚开到叶珩那规模,还没发生恶性事件的,全京城没几个。他一走,没人能接手,除了官家。可官家的钱要供几个州府的灾民喝粥治病,平摊到每人头上,就不够他们一天三顿粥了,届时为了吃饱,少不得又要乱起来。
叶珩见他被自己说服了,赶紧趁热打铁:“还有啊,我找好几个世外高人算过命,我近来流年不利,得多花钱做善事,才能化劫,所以啊,你就帮帮忙,上书皇上,让他收了我的钱吧。”
高嘉义见他双手合十,可怜兮兮地对着自己搓了又搓,无奈道:“好吧,不过你这个数太多,搞不好会引人怀疑,我得帮你砍掉三成。”
“成交!”叶珩知道高嘉义不肯让他多给的,本来设想的是会被砍掉一半,此刻情形更好,当即乐呵起来,同他一击掌,“那说好了,我就在家恭迎圣旨了哈!”
高嘉义看他笑得像个小孩子,酒窝圆圆深深的,也笑了:“你要是开了这个头,后续皇上很可能派人挨个儿来要捐款,到时候那些一毛不拔的人就该怨你了。所以啊,这事儿得安排得低调,再低调。我敢保证,如果圣上肯接受你的好意,肯定不会大张旗鼓的。这样对你爹也好,免得他被你气坏了。”
叶珩嘿嘿笑了一下,眼睛里却没有太多笑意——父亲那边,他事后得怎么交待呢?虽说现在一切不好的消息都被隔绝在了父亲的卧房之外,可一旦父亲恢复,家里的账少不得就要给父亲过目,届时他不但要发觉银钱消失,还要看到自己为了抹去白龙买纸一事做的假账……虽说是请教过人了,但父亲精明得很,决计是瞒不过的……
此事压在叶珩心头,他惴惴不安地等了五六日,终于等到了宫里的人。
就像高嘉义说的那样,来人是随高嘉义本人进了叶府,乍一看就如同是高嘉义的随从一般。他们甚至没有宣读圣旨,而是让他自己拿过去看。看过之后,把一口箱子留在他房里,待他自己装好后,再进门清点抬走,留给他一张凭证。整个过程悄无声息,像是一群身姿快而轻捷的黑猫。
目送一行人出门,叶珩回到房中,一杯接一杯的喝茶。
钱是出了,但他那个吸金的能力不知何时就会冒出来祸害他,所以只要银子还没进国库,他就不敢掉以轻心。
白龙不知道他心中有那么多弯弯绕绕,只知道自己知道了也没办法用人的方法解决,于是坐在一旁给他添茶,默默地陪着他。
茶喝多了,便喝不下,叶珩站起来在屋中踱步,肚子里便传出咕咚咕咚的水声,晃得他心烦。他站定后摸了摸肚子,感觉自己应该去出个小恭,便转身要去开门。
手摸到门上,他还没打开,就听外面传来一个高亢的叫声:“雨停啦!!雨停啦!!!”
第55章 大危机
“雨停啦!”
有一人那么喊着,紧接着就是两三人一起喊,声音亢奋不已。
叶珩一愣之后,猛地拉开门,果然发觉屋外的景色清明许多,不再因厚重的雨帘而朦胧,只有檐下还在滴水。
他讶异地张大了嘴,快步走到廊上,扶着廊柱去看院子里薄薄的积水,果然只有檐下荡开了涟漪,往日那种被雨滴砸出的水坑都消失了。
“雨停了……真的停了……”
叶珩喃喃着,耳边是越来越大声的欢呼,好像前院也将此事传开了,再来是院墙之外,那一声赛一声的高呼,彻彻底底宣告了雨季的结束。
“是真的。我能感觉到。”白龙走到叶珩身边,轻轻握住他的手,“你送出去的银子,应是进宫入库了。”
叶珩点头,转过头来看他,脸上带了笑,一下子跳起来给白龙一个大熊抱,激动得两眼含泪:“太好了!我做到了!我做到了!”
“是,你做到了。”白龙从他的快乐中得到了愉悦,抱着他热烘烘的身体原地转了一圈,“不会再下雨了,你爹的腿过些天也该不疼了。”
“对!我爹!”叶珩勾住白龙的脖子,“放我下来,我要去看看他!”
白龙不肯放,要抱着他过去,叶珩红了脸挣扎了几下,不过看见一路上遇到的人都在争相拥抱击掌,他也就不再扭捏,任白龙将他一把抱去了亲爹卧房门口。
叶珩下了地,双手胡乱捋了捋袍襟,就往门内冲,就见亲爹已经起身坐在了床沿,正在喝姨娘们端来的汤药,看精神竟是大好了,没有一点昏昏欲睡的模样。
“爹!”叶珩高喊一声,乳燕投林似的跑到床边,贴着叶老爷坐下了,“雨停了!您感觉怎么样?”
“傻小子,这些日子有白龙,我的腿都没怎么疼过。”叶老爷抬手一摸儿子的后脑勺,久违地笑道,“不过我刚刚换药时看了腿,红肿是有所消退,估计再用几贴药就能好了。”
“嗯嗯!”叶珩咧开嘴,右脸颊上一颗酒窝深深陷了进去,又甜又可爱。
两人就病情聊了几句后,叶老爷道:“雨停了,那些粥棚再过一阵也要拆了吧?等拆棚的时候,你把账簿和钥匙都拿来。”
“……好……”叶珩答应着,脸上的笑却是立刻尴尬了起来。
叶老爷脸上倒是一团和气:“怕什么,爹知道你肯定为了施粥花了不少银子,不过你既然做了,能把此事做好做响亮,钱也不算白花,爹不会怪你的。”
“哎。”叶珩表情缓和了些,手心里却已经蒙上了一层冷汗。
叶老爷到底还病着,同他讲了几句怎么遣散灾民,便又有些倦了,叶珩本就紧张,此时就坡下驴地携白龙溜回了房间。
因这一句话,叶珩又开始发愁。
夜里他翻来覆去睡不好,白龙搂着他也不管用,有时候睡了,又会突然惊醒,白龙问起,他也说不清缘由,因为不是噩梦,只是冥冥之中感到了不安。
“他是你爹,再生气也不会把你怎么样的。”白龙在他后背上来回抚摸,试图让他平静下来,“我那里还有好些银两和珠宝首饰,到时候给你,至少店铺能保下来。”
叶珩无力地摇头:“这不是你给不给我的事,我只怕银子回到我手里,我爹那两条腿又该遭殃了。而且乌眼鸡那边憋着劲儿呢,我又找不到好时机跟我爹把那些事说了,说了他解决不了,也只会心烦,搞不好一气之下病又加重了。”
他把脸埋到白龙的怀里,难以自制地叹气。
如果叶家真的有一劫,他宁愿早点来,这种等待像钝刀子割肉,太难熬了。
白龙知晓人间事很复杂,劝不了他,于是伸手捏了捏他的脖子,强行施术让他倦意翻涌。然而这种术法也只能保证半个晚上,等到白天,他们依然没法儿走捷径。
雨停了,水却没有立刻退走。
街道司每天都派人在大街上清理,首当其冲清理的便是中央大街和附近的几条街。
这让达官显贵们拥有了率先踏上路面的权利,却让叶珩感到了非常不习惯,因为每次他的马车一过两坊,就得下车乘船去向粥棚——近郊处的地低且坑坑洼洼,现在还淹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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