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德芳也笑笑,将牙牌翻了给他看,“李德芳,慈庆宫掌事牌子。”
这沈坚似乎对他很有兴趣,一路跟着他去交差,随他直走到了一棵大槐树下头。
“你,你等会儿再走!”沈坚看四下人少,直接将他拉住了。支支吾吾仿佛正要说些什么,却忽而被身后的声音截停。
“德芳。”
二人寻声回头看去。
李德芳当即欣喜的行礼:“太子爷!”
沈坚瞧清了来人,更是半跪下地喊道:“属下参见太子殿下!”
后来的事,李德芳已不太记得了……
只记得那棵大槐树,在距离太液池不远的地方。那一日风朗云清,空中浮香。
但他,当时只顾着瞧天上的皇太子,哪里会在意一个小小的锦衣卫?
……
回过神来,已不知是过了多久。李德芳才缓缓走去四号档案架,翻找沈坚所谓的「公文」。
只是按照位置找出来的急递,不仅没有粘根羽毛,连火漆封口都没做。
公文?急递?
李德芳狐疑摸出里头的笺,想看看这官员怎么回事,急递不加漆封?理该问罪。驿站又是怎么收下了?不该退回么。
一打开,笺上却只有工整八个字。竟是《凤求凰》里的一句话:“一日不见,思君如狂。”
是沈坚的笔迹。
番外-李德芳终
李德芳望着这八个字,呆愣了半天。待想明白沈坚这前前后后的行为之后,不由蹙着眉头,靠桌坐下了。
目前忽然就浮出来了画面。
是沈坚当时,交代他去取公文的模样。
那时日光正盛,屋里亮的睁不开眼。
李德芳那会儿困得要死,只侧躺着,拿被子盖住头,从缝隙里眯着眼睛瞧他。
沈坚一身大红斗牛服,在日光下晕出些斑斓的光影。端的是一派标准的缇骑架子,宽肩窄腰螳螂腿。即便啥也不干,只当个仪仗,也是十足的皇家亲卫气派。
他低着头,一面往腰上系刀,一面漫不经心道:“祖宗,能不能帮我办个事儿。”
李德芳半梦半醒,被他那身衣服晃的眼花,声调慢悠悠地道:“都叫祖宗了,还让祖宗跑腿?真是不肖子孙。”
沈坚听了这话,回头顽劣一笑:“祖宗胯下无子无孙,膝下倒是子孙成群。奇事。”
这句话李德芳不喜欢听,甚至有些恼火,立时困意都下去了。两只眼睁圆,瞪着他:
“狗东西,有种把刚才那话再说一次?!”
沈坚听出这语气带火,立马换了副乖顺模样,两步过来蹲在床边,笑嘻嘻道:“无子无孙怎么了,至少是个人。哪像我,我还甘愿做条狗呢。”
李德芳在被子下头,恶狠狠白了他一眼,“脸倒是变得快。”
“祖宗……”沈坚扒着床沿儿看他,“就帮我找一下!有个急递,我一宿没合眼,看字重影找不得……不着急,你几时起了再去。”
李德芳没立刻答应,闷闷的在被子里瞧他。
“好不好?求你了祖宗。”沈坚把手伸到被子里去,胡乱摸了一把,仿佛是大腿,干脆又再那处占了一会儿便宜。
“我还要去刑房。黑不溜秋的,跟那猪一样肥的怂货大眼瞪小眼。他不累我都累了,但我也不能走啊。不耗死他我怎么交差。上边儿的皇爷爷,就给了我一天时间……”沈坚右手伸出一根小手指,强调他只有一天时间。
李德芳本就困,又被他絮叨的心烦,干脆答应道:“知道了我去!你把公文在哪房哪格儿,写到纸上。然后滚。”
沈坚忽地站起来,莫名其妙愉悦道:“哎哟,祖宗真好!”
说完兴高采烈去桌案写了,然后匆匆带上门离开。
……
这么想想,忽然就明白沈坚那会儿为什么兴奋。
李德芳捏着这张笺,越看越觉得掌心冒汗。
他实在没有被人塞过这种东西,拿在手里如同个烫手山芋,一时间扔也不行,留也不行。
想了半晌,李德芳忽地起身,翻出一根火折子来。擦燃了就想将其烧毁。
然而望着跳动的火苗,李德芳又有些犹豫。若这么烧了,心中有些不舍。不烧吧,又难受。
纠结了片刻,他还是缓缓将笺凑了上去。
笺纸经不起这灼烫。刚凑近,橘红的火焰就一缩一缩,笺纸的边角便焦黑蜷缩。火苗扑了上来,像是着急把这张笺拖入阴间。
李德芳看着那火苗往上走了一寸,心里猛一下抽痛,急忙甩袖将火苗扑灭。
笺纸缺了一块儿,但没伤着字迹。
李德芳舒了口气,脸上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正盯着这张笺出神,忽然一阵笃笃地叩门声。
是外头值房的差役过来道:“督公,可是要卑职帮忙查找?”
李德芳脸上笑意迅速退下,冷着脸朝外头凶道:“滚。”
李德芳过去刑房时,远远听见了刷地的声音。待他走近,只见两个锁头在清洗地面。
泼出来的污水挂着一两缕殷红,人血的锈腥气缓缓浮起。地上还有两三块碎冰,将融不融的掉在水中。
“沈坚人呢?”李德芳不悦问道。
“督公,沈大人在后堂衙门,正给供状落印。”
李德芳没空搭理他们两个,脚下快得很,直往后堂走去。
穿堂而入,果然看见沈坚在衙门椅子上坐着,只不过他已经睡了过去。
他两手抱臂,怀里揣着一张沾血的供状。
李德芳视线上移,只见这傻子后脑微仰,靠住椅背。头脸上罩着一本奏疏。空白的,还未写字。
两腿就那么无所顾忌架在桌上,桌角斜丢着一本公文。李德芳瞟了一眼,是金陵之前来的押解急递。
李德芳想笑,但他还是压住笑意,冷着脸道:“沈大人。你好生悠哉。”
沈坚像被雷劈了一般醒来,脸上的奏疏掉到地上「啪」一声闷响。
睁眼见是李德芳来了,赶紧把腿搁下来,站起让座儿:“祖宗。”眼里还布着血丝,却是努力将其睁大。
李德芳懒得坐,只丢给他一个封筒,平静道:“急递当有漆封,再扣上送递人印。”
沈坚听着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一脸的怔懵。他暗里抬眼瞟着李德芳,发觉李德芳脸上平静如古井深潭。
不知道他有没有找到东西,但又不敢问。片刻后,低头盯着被丢在桌上的公文。
沈坚大略一扫,这封筒和自己的那个完全不同。
这是没找到,还是拿错了?
沈坚揉了揉眉头,低声道:“是。日后凡有急递……属下会仔细查验。”
外头差役本要进来奉茶,看见督公凶神恶煞站着,旁边指挥使耷拉着脑袋。于是站在门口犹豫片刻,还是选择了离开。
李德芳忽觉光影晃动,立时回头,只见到门口空空如也。
“走了。”
沈坚听他要走,猛从睡意中挣脱出来,急忙道:“督公,那封急递……”
他到底看到了没有?
李德芳寻声回头,目光里满满的疑惑:“嗯?”
看来他没找到……
沈坚心里明白了,那封「急递」,李德芳一定没找到。
好吧……
沈坚用力挤了下眼睛,拱手行礼道,“督公慢行。属下尚有公事,就不送了。”暗里窥了一下李德芳的冷艳眉眼,果然不见半点温存。
李德芳走了。
沈坚仍然游离半梦半醒之间。眼前一阵是黑黢黢的刑房,一阵是惨叫的冯潜,一阵又是李德芳赤条条的躯体。最后都变成了一道红影,从他面前安静的晃走了。
他不由去脸盆掬起一把水,猛一下泼在脸上。这才回了桌案,随手拂开桌案上的东西,包括李德芳丢给他的公文。
他静思片刻,才研墨抓笔,把冯潜的烂事细细写成奏疏。
待一切安排停当,日头已是偏西。
沈坚将奏疏加了封,递给去宫里送信的锦衣卫后,整个人只觉视物不清,眼珠子酸涩无比。不由闭眼稍歇了片刻。
忽地,他想起了什么!他猛然睁开眼,一把抄起李德芳丢来的公文,难以置信般翻去背面——
果然,漆口压着的阴刻篆印,是李德芳的私印!
他惊喜交加,飞速拆开封筒,里头安静躺着一张薄笺。
屏息拉出来后,却有些失望。上面只有三个字——
字不错……
沈坚:“……”
不过暗里想想,终归他看过了。沈坚又想了一会儿,忽而狐疑的捏摸着这张笺。
一开始只是捏着一角,后台将四个边角都放到眼前细细查看。仔细确认没有夹层后,他又去脸盆泼湿这张笺。
半晌仍是没有浮出什么字来。
沈坚原地想了许久,恍然大悟般跑到中庭,高举着笺,对着夕阳霞光眯了眼仔细查看。
果见一行小字,在「字不错」三字后面跟着——
今夜丑时过来。
这约是沾了白醋写就。只有透着烛火或强烈日光,才能看见。
沈坚忽然间,一点也不困了。
番外-镇国公府序
赵铉坐在桌边,望着桌上的东西。
檀木剑鞘镂着古朴花纹,隐约泛起木香。赵铉望之欢喜,不由将剑拔出两寸。
果然剑刃放着幽冷光芒,如有猎风裹挟。
“真是好剑。”赵铉收剑回鞘,不由感慨了一句。
小公爷李君遥一脸的得意,笑眯眯道:“怎么样,太子爷?这「犀鸣双剑」可是出自前朝名匠之手。我营中的小将偶然见到,明察暗访,才找到收藏剑的人。”
“既是双剑,那另一把在何处?”赵铉不由疑惑道。
“踏破铁鞋无觅处,我已经找到了。”李君遥平素最是喜欢这些,他眉飞色舞叙着,“待会儿过来吃席的进士里,有个钱文舒。他是爱玩剑的,剑法还算不错。好巧,另一把就在他手里。被我重金买下,今日他带过来。”
赵铉看着他一副兴奋模样,太阳穴突突地疼。
老爹镇国公李沐都忙着宴请新科进士,要笼络点门生,儿子却是这样的心思单纯。真不知道该夸还是该贬。
想想小公爷从前沙场悍勇,回到京城,彻底成了个纨绔。
别人为红颜一掷千金。这厮倒好,冷冰冰的铁器也值得他花费重金,满天下的搜罗。
不过人各有癖,赵铉也能理解。
“看在少时,你我一同练过剑的份儿上,我勉为其难,将「犀鸣」借太子爷把玩一二。”
赵铉看着他抱着剑的珍惜模样,心里唯有呵呵冷笑。要不是为了瞧瞧新科进士,都是些什么牛鬼蛇神,他才懒得过来。
李君遥忽然回神,笑嘻嘻道:“啊,对不住,是微臣高攀了。”
李君遥喋喋不休,一直在炫耀他这把剑的独到之处。说着说着,非要拉着他出去,拿这把剑过上几招。
赵铉终于寻了个间隙,把话插进去:“你爹今晚,邀了新科进士来府上?那些人什么时候到?”
“快了。”李君遥叫府里小将又拿一把剑来,“哦,听说这次的探花,中途换了人?”
赵铉点点头,“嗯,他爹已是吏部之首。内阁阁老为了避嫌,将他从探花位置撤下,点成了第八名。”
李君遥颇有共鸣道:“所以说,爹太厉害,儿子难有出头之日。好比我吧,一提起李总督、李大将军,都是夸我爹。”
李君遥冷声笑笑:“谁还会看得见我。太子爷这么些年,不也如履薄冰?”
赵铉望他一眼,不置可否。
这话实在不好接。
“太子爷,过两招吧。赵封炎走了,你肯定无聊得很。”李君遥将犀鸣剑递给了赵铉,自己使着小将递来的长剑。
两人去前庭,寻了块空地,准备比试几招。
谁知,赵铉刚拔剑出鞘,跟他过上一招胜负都没分,便有一个小厮着急忙慌跑来,打断他们道:
“少爷,老爷喊您现在过去!”
李君遥气的将剑丢在地上,闷闷道:“来了!”
李君遥临行,回头望着赵铉笑道:“太子爷,先失陪啦。那个钱文舒也是个喜欢练剑的,剑法不错。你可以跟他玩上一玩。”
“无妨,孤也准备回宴厅去。”赵铉正抬腿要走,忽然听到远处月洞门有不少谈笑声。他不由循声看过去。
一堆男子从里头走出来,个个作文士打扮。年长的约有不惑,年轻的方及冠。
想来是这次的新科进士。
赵铉好奇地看了看,忽然竹林后头出来一人,手里抓着跟自己一样的犀鸣剑。
是钱文舒?
赵铉刚被挑起兴致,然而李君遥又走了,心里顿时憋得慌。
暗道左右无人认识他,不如先跟这钱文舒过上几招,解解手瘾。
钱文舒步履生风,中途拦下一个小厮问话。约莫在问小公爷人在何处,好将宝剑交了。
赵铉瞥他一眼,停住了脚步。
谁知那小厮一把指向自己,接着钱文舒便阔步朝自己过来……
只见他步子不疾不徐,衣摆翻飞。手握宝剑,沿着竹林一路过来,仿佛画中仙人。
不得不说,钱文舒模样不错。
就是看着有些纤薄,不似经年练剑之人。
……剑法不错?
赵铉忽然又来了兴致,准备出其不意,试试他的剑法到底有多「不错」。
对方一路走来,竟然对自己毫无兴趣。只目不转睛,盯着自己手里的犀鸣剑。
孤竟然……还不如一把剑引他注意?
这些爱玩剑的人,当真与常人思路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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