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我那小楼里藏了些东西,是什么现在自然不能告诉你,你有事没事可以去找着玩儿。”萧峋语气神秘。
“好。”谢龄又点头。
萧峋哼笑:“我睡了之后,你可别一直窝在山里,多出去走走,把好吃的店、好玩的地方都记下,等我睡醒,再带我去。”
“……好。”谢龄半垂下眼。
萧峋翻身回去,远眺长空。
星辰流转,夜幕灿烂。
许久后,谢龄唤了一声:“萧峋。”
萧峋捏了捏他手指:“嗯。”
过了一阵,谢龄又喊:“萧峋。”
“我在。”萧峋笑着答道。
月下梢头,残灯如豆。
“萧峋。”谢龄向旁侧伸手。
一只温热的手将他的手指抓住,回道:“还在呢,没睡。”
山风低回,露华渐浓。
“萧峋。”谢龄闭上眼。
“……”
无人应声,他身侧已空。
第166章
谢龄将宗主象征的重光剑送回契玄峰, 彻底卸下宗主之职。
他不再住自己的寝屋,搬进了萧峋的小楼。
他时常画画,画见过的山川雪景, 画没见过的老树繁花,画完挂在楼下正厅里,就像萧峋在时做的那样。
他也练习洞箫,技艺一日更胜一日纯熟,但依旧远不及教他吹奏、领他入门之人。
云龟在峰上重复着睡觉、散步、捕鱼、问谢龄讨丹药的生活。云鹤偶尔来争食,它也不恼,态度极谦和。
崔嵬没来过人间道,越九归倒是十天半月就过来叨扰一次。但探望谢龄不是越九归的主要目的,他之所以来这样勤, 是为讨好一位姑娘。
这位姑娘谢龄算得上熟,他曾坐在道殿里, 同想要在点石会上搏得名次的萧峋、谢风掠一起分析过她的招法和战术,领着包括她在内的一些人赴过东华宴,在秘境里抗击瑶台境和青山书院之人。
她是老宗主的徒孙,拿着一把漆黑巨斧做武器的温岚。
越九归的心情半是欣喜半是愁。当年东华宴上初逢,他与温岚都在清静境, 而今三年过去, 他还蹉跎在原本的境界里, 温岚却已经晋升神心空明境了。
谢龄知晓这点后, 偶尔打趣越九归几句,偶尔给他支些也不怎么高明的招。
二月某日,谢龄找到萧峋说过的藏在小楼里的东西。那人在这小楼里打了间密室出来, 约寻常茶室大小, 三面立花梨木架。
南面的架子上摆着许多木雕, 有各种姿态的猫,都戴着铃铛,旁侧都或坐或卧一只小狼。
东面放着一个又一个花盆,有的埋着种子,有的插着根短枝,以神识查探,皆处于将要成活时,只待人将它们带出此间,置于阳光下。
西面置物架上的东西则零零碎碎,是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谢龄认得其中一些,余下那些耐人琢磨。
正中有一桌案,散落着长长短短、各式各色的纸笺,但都无字,唯最靠近桌沿的一张上留有一点墨痕。
是提笔欲落终未落。
谢龄看着这张纸笺许久,眨了眨眼,然后仰起头。
谢龄开始搬运东面置物架上的花盆,将它们逐一安置在小楼外的窗下。
当最后一盆放好,他收到一封从外面寄来的信。
领来信件的是云龟,随信而至的还有一个食盒,谢龄本以为是越九归送来的东西,就要随便放去哪里,却瞥见信封上“谢龄启”三字,字迹久违而熟悉。
是萧峋的字。
这家伙字如其人,勾画潦草,好看也散漫。
“时逢仲月,峰上杏花当开,但论赏杏最佳之处,当属平湖。
仲月的平湖,雨一贯情意绵绵,轻红浅白绽梢头,湖水发皱,正谓杏花微雨、一点风流。
当然,我知无我在侧,你定不愿动弹,便寻了些平湖杏花酥与你,且佐茶一尝,也算品过那场沾衣春意了。”
信纸上散发着清甜的香味,仿佛将平湖的烟雨和杏花融进了墨里。
尔后还有一张,字迹工整许多。
“你未曾与我说过生辰,我却偷偷探得,可惜不能与你共度。
二月初六,雷惊百虫,谢龄,生辰快乐。”
他写“谢龄”二字时尤为认真。谢龄将信读了又读,立在原处许久,带着那食盒坐进二月春光里。
三月,谢龄又收到信,这一回同信件一并寄来的,还有一个刻着符咒纹路的大木盒。
信上仍是那懒散的字迹:
“桃月至,日渐暖,料你衣衫也轻薄许多。知你依然懒出门,折了一支临安太华山上的春桃送你,可装点于前殿书桌上,也可插进我屋中的长口瓶中。
临安还有一湖泊名为青湖,青湖不远处有一户人家,桃花酥做得可口。但我不打算带一些给你,我做的桃花酥才是最好。”
谢龄打开这木盒,果如信中所言,一截春桃躺在锦帛上,浅红带露。他想了想,未曾将这桃枝插入瓶中,而是在庭院里找了个空处,将之插进泥土。
到了四月,谢龄收到几个茶罐,和一个柔软的布包裹。
“清明雨冷,青团正当食,想来宗门和越九归都会给你送一些,可你不喜以糯米粉揉成的糕点,便悄悄喂给云龟吧。
给你送来的是今岁新茶,你爱喝的顾渚紫笋,我爱喝的蒙顶甘露,和适宜冷饮的茉莉飘雪。冷萃之法甚是简单,投入一勺茶,再丢些冰块,待其慢慢融化即可。
还为你裁了几身新衣。你素日里常穿白,偶尔改换其他颜色,也是青和蓝居多。这次挑了紫色与绛色,面料光滑凉爽,过些日子入了夏,穿起来极合适。”
最底下还有一列小字:“本还打算将桃红及蝴蝶刺绣也纳入选择,又恐你揍我。”
“的确会揍你。”谢龄读完信轻声说道,打开布包,将衣衫都拿出来瞧了瞧,择了件绛色的衣衫换上。
萧峋的信一月一封。谢龄不太辨得出这是提早做的安排,还是他在沉睡中仍有余力做这些小事。
转眼至五月。
这一年的夏天来得很早,五月中旬便觉炎炎,山花似害怕被烤熟,争先恐后离开枝头、藏进土中,为来年的春日蓄势。唯有荷花傲立在水中,和蜻蜓逐舞。
谢龄初至人间道便是这一时节。
夏夜里,这山间常有流萤飞舞,但鲜少有飞进道殿的,它们畏惧这里的气息,畏惧这里的阵法,不敢靠近。谢龄总是要走到半山腰,走到在湖泊附近,才能看见连片的萤火。
这一年入夏后的某个夜晚,谢龄在小楼外发现了一只落单的萤火虫。
它只有指甲壳大小,比谢龄在山腰见过的那些都要小,在入夜之后未曾上灯的庭院中散发出微弱的光芒。
谢龄在庭院里散步,它飘来跟在谢龄身旁;谢龄回去小楼,它从窗外飞入;谢龄躺去床上,它便停在一侧。
可当谢龄伸指过去,它却躲闪开。
“先前却是不见你害羞。”谢龄对这只萤火虫说道。
第二个夜晚,它又出现在小楼外,闪烁着微红光芒飞进屋中。
谢龄坐在桌前画画,它绕着谢龄转了一圈,停在他肩头。
第三晚亦如此。
谢龄觉得这只萤火虫和自己算是有了些友谊,寻思该喂点什么,但委实不清楚萤火虫的食谱,只好窗下摆了一碗加了灵力的水。
萤火虫的寿命很短,从土中爬出,仅能活数日时间。它却陪了谢龄整个夏天。谢龄猜测是因为从他身上获得了灵力的缘故。
九月的第一日,山中下了一场雨,谢龄在萤火虫白日栖息之处落了个结界,以免它被雨淋湿,夜来等在窗前,但未等到它的出现。
九月的第二日,它也没有来。
第三日、第四日、第五日亦然。
它终究没撑过这场秋凉。
谢龄不再往窗下摆水碗,不再期待那点微弱的悄然的光芒。
夜雨涨清池。
人间道染上秋意,枝叶褪去苍绿,满目枯萎萧索。
风起于冷冽之处。
这个九月,谢龄没收到萧峋的来信。
十月亦无音书,谢龄插在庭院里的那杆桃枝并未成活。
至十一月,人间道降下今冬第一场寒雪,鹤峰封禁,拒绝任何访客。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或者下下一章就会回来了
第167章
“五年了, 师、雪声君在鹤峰上闭门不出整整五年了,咱们是不是该找个办法进去瞧一瞧?”
岚峰道殿,气清景明。越九归坐在人间道当任执剑长老、岚峰峰主、已故明夷君之徒穆北对面, 耷拉着肩膀忧心忡忡说道。
“这有什么?”穆北不甚在意,端起茶盏缓慢饮了一口,“我师父从前闭关,十年、十二年都有过,但我师父未曾封过山就是了。大抵是因为岚峰上还有我们这些弟子的缘故,不便封禁。”
越九归瞥了穆北一眼,心中充满了有些事情我知而旁人不知的优越,又有秘密不能同旁人分享的忧伤。
他直觉谢龄封禁鹤峰之事和萧峋有关,又直觉定是萧峋身上发生了某种意外。他对萧峋的底细了解不多, 但终归是知晓几分的。那日萧峋用谢龄的通讯木寻他,安排了一些事情, 后来细想,竟似极了……遗言。
越九归往鹤峰的方向投去视线,心情沉重。
“小师叔封山不出,自有他的打算,倒是九归兄你, 也该努努力了。”穆北伸指在越九归那一侧的桌案上敲了两下, 语重心长道, “眼下温岚都在冲击游天下境了, 你却才神心空明初境,你们的差距属实有些大。”
“她这次是尝试,也不一定就能成功。没成功就还是和我在同一个大境界。”越九归嘀咕着说道。
这话换来穆北眯起眼流露出愤怒。
越九归立时怂了, 穆北的境界可比他高太多。他心说着媳妇儿有个太厉害的娘家压力真是大, 握拳抵在唇前清咳一声, 正经严肃地说:“我肯定是希望她一次成功的,但失败了也无妨,就当累积经验。”
是了,越九归已然克服重重困难,搏得了他心爱姑娘的芳心。
穆北又喝一口茶,不再说他什么。
这时候,一个庞大的身躯出现在大殿长窗外,慢慢吞吞朝殿内靠近。
“哟,龟大爷来了。”越九归笑了声。
来者正是鹤峰的云龟。
越九归动作熟练地从袖中掏出一瓶炼体丹药,拔开瓶塞、倒在掌心,等云龟走近,送到它面前。
云龟抬起脑袋给了他一个眼神,隔着一段距离张嘴一吸,将这些丹药吸进口中。
越九归又取出另一样事物,是一张大红的柬帖。
“我和温岚过些日子就要成亲啦,这是喜帖,能劳烦您老人家带进鹤峰、给雪声君吗?”越九归把喜帖递向云龟。
云龟又看了他一眼,缓慢探头、张口咬住。
“多谢了。”越九归向云龟拱手一礼。
也不知云龟将喜帖放去了何处,眨眼间嘴上就没了东西。它转身爬向殿外,去吃庭院里一种矮生植物结的果。
越九归的目光跟着它一道出去,许是被它懒洋洋的姿态感染,抬起手伸了个懒腰。
“哎。”穆北叹了一声。
越九归视线转到他身上:“你叹什么气?”
穆北的语气似有几分恨铁不成钢:“温岚怎就挑中了你?”
“怎么就不能挑中我?”越九归不服气起来,挺直脊背、双手叉腰,“我在修行上的确算不得很有天分,但在别的方面我很行啊。比如经商,比如研发法器。”
是极,这些年里,越九归成功降低了通讯木的成本,并添加了可配对数量、增设了留言等功能,在各宗各派、各层次的修行者中广受欢迎。寒山奇道在商界的地位,也因此拔高好一截。
穆北目不转睛盯着越九归:“哎。”
越九归眼角抽了抽:“你怎么又叹气。”
“挑中你也不错。”穆北摇头之后又点头,“细算辈分,温岚是我徒孙一辈,待你二人结亲,你就该改口唤我师祖了。”
“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多心思呢?你完全想多了,若真按照辈分,你还得喊我师叔呢。”越九归将一记又一记眼刀飞向穆北。
飞弯眼刀,越九归喝了口茶润嗓,摇头晃脑感慨:“以前你和你师父很像,都是冷面酷哥。啧,再看看现在,啧啧……”
“以前的我,对人很冷漠?”穆北有一刹怔愣,抬手碰了碰自己的脸,“好像是这样。但你都说了,那是以前。”
穆北笑了一下。
*
谢龄在堆满木雕、洒满木屑的屋室里睁开眼,屋外天光正盛,从未完全合拢的窗户缝里倾洒落下,在木质地板上拉出一条明亮的光带。
谢龄注视这条光带几许时分,视线偏转:屋门未阖,门口散乱堆着大大小小的纸包、布包、木盒,门槛之后,丢着几封信。
谢龄神情出现细微的变化,揉了揉眉心慢慢起身,走去这堆东西前,捡起这些信打开。
没有他所期待的。
共六封信,两封来自越九归,三封来自崔嵬,剩下一封是雪域密宗的柬帖,邀他去参加某个祭礼,但时间早过。
看完这些信,谢龄走出屋室。
未曾束发,也未着鞋袜,山风拂来,将他随意披裹的绛色衣袍吹乱。
五年前他封了鹤峰,人间道对外宣称是闭关,实非如此,只因谢龄不想再和外界有联系而已。
这五年里他一半时间在沉睡,一半时间在雕木头,偶尔离开小楼,也不过是去看一眼外面的花草,眼下生出一种直觉,不该再继续睡了。
正是下午辰光,正是春时,庭院里花开烂漫,也因久无人打理,杂草长得极高。谢龄一扫即过,去了小楼对面,他的寝屋。
自从萧峋走后,谢龄便未曾回过这间寝屋,但有阵法加持,屋内没生灰尘。谢龄视线掠过床榻桌案,掠过墙上的箫和剑,掠过藤椅木架,倏然一凝,觉出不对劲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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