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在想着这些尸体怎么送回衙门,就听一个姑娘在他身后很好心的提醒道,“大人,不必为此过于担心焦虑。”
这话没用,可也算是一番好心,宋县令的感谢还没开口,就听她接着道,“您瞧见了下面的尸体再焦虑也来得及。”
宋支衾一口闷气堵在胸口,还没来得及放出来就觉脚下震动,他侧目望去,只见滚滚尘土上一片黑云似的,为首者正是昨日还被他拉去喝酒的陈迁。
黑甲军转眼便到眼前,陈迁利落的翻身下马,显然已经有人告知了他此处原委,他抬起右手做了个手势,身后的人便立刻上前,一言不发的将宋县令头疼不已的那些尸体抬到了大路中央,包括苏络口里那些“见了再焦虑也来得及”的尸体。
紧接着,苏大人派人推来的板车也已经到了,不过一辆显然是不够了,还得过来几趟,苏泠苏络还有那个车夫作为报案人被带回了衙门。
陈迁见不得宋支衾这个没什么用的在这碍眼,请他也回去了,不过宋县令完全没瞧出来这是嫌弃,喜不自胜的觉得昨夜那顿酒喝得到位,乐滋滋的回了县衙。
待到仵作查完了尸体,确认是昨日中秋被杀无疑,而苏泠苏络白日在城中客栈,客栈老板小二可为其作证,夜里城门禁闭,也没有作案时间,便将人送走了。
这件事又落在了陈迁手上,宋县令听话的像个陀螺,让在哪转就在哪转,陈迁也算省心。
不过这件事和苏泠苏络没关系了,重伤的那两位已经被安置在客栈,苏络不知道她们独处的时候说了什么,只知道回去的一路上,两个人都安静的过分。
她们前去带走了踏月,然后到了平洲,苏络算着韩岁欢得到八月底才能到福州,回来怎么又得一个月,他们得在此处等上一个半月。
不过好在镇北王妃已经救了,苏络看着“伴驾南游”的京都条已经到了75%,心知等回了鄞城,这任务应当也就结束了。
她们在平洲找了家客栈住下,只等着韩岁欢前来会和,苏泠有事要忙,整日里神龙见首不见尾,一次直接消失了半个月,回来时带了一大袋子的愁断肠,说自己回了春秋阁一趟。
苏络闲来无事便遛鸟看书,这两只满堂春并非除了愁断肠什么都不吃,她便十天半个月的逛一次街,买些零嘴回来喂鸟,可不论甜的酸的,都抵不过这苦臭苦臭的愁断肠在它们心中的地位——苏络第一次生了尝一尝的念头。
这日她坐在大堂喝茶听书,旁人来来去去,说书先生说着旁人的喜怒悲欢,苏络把玩着满堂春毛茸茸的脑袋,心说这样也挺不错,这段时间就算是提前习惯苏府没有苏泠的生活了。
九月初的时候,苏络试着给郑俊卿写了封信略表所思,没几日便收到了回信。
苏络还来不及感叹这来信的厚度,便提前为他们竟还在平川的耐性表示了惊叹。
原来平川一贯连个横死的都很难看见,一下子出现这么多具外乡人的尸体便引起了不小的风波,然而不是本地人,他们又更多的抱着看热闹的心思,甚至还有可怜他们县令接了这么个烂摊子的前去送些吃食,顺便打探这些人的来路。
哪知一向嘴上没个溜的宋县令这次嘴严的很,只字没有透露不说,还第一次肃了神情,把人给打发走了。
人越是不想让旁人知道的,就越是好奇,直到八月底的时候来了群人接走了那位幸存的夫人——
郑俊卿信中信誓旦旦的说那位夫人身份不凡,他说他瞧过了,这位夫人他虽没瞧见过,来的人也没有半点身份标识,可见是要低调的,说不定是哪家新贵,然而单是下人就这一身的作派,哪家新贵也没这样的底蕴,他扯了半篇,最后啧啧两字不了了之了。
苏络心说这堂堂王妃,作派自然是厉害的。
又见郑俊卿接着写道宋县令这些天是多么多么头疼,陈将军整日里是多么多么臭着一张脸,最后他下了个结论——苏络不适合外出,否则就是祸害四方的架势!
苏络忍了又忍,才没告诉他死的人里还有宫里的太监,只提笔写了两个大字又给寄了回去。
第54章 留得残荷听雨声
苏络虽然没有写信告诉郑俊卿死的是十几个内监,可御马监太监死在宫外的事本来就不可能瞒得住,陛下盛怒,下令刑部彻查。
然而朝中官员与宫中宦官本就势不两立,刑部拖拖拉拉一个月也没查出什么异样,倒是将风头又指回了宫中——怀疑是宫中内监争斗,为夺执掌兵符之权。
相较之下,瑞王回京的事都平静了许多,他同皇帝的短暂争锋尚未露出马脚,就被大臣和宦官们的积怨抢先一步爆发,加之此次遇袭还有镇北王妃——
镇北王镇守北疆多年,此番才不过刚刚回京,东戎忌惮他才不敢轻举妄动,可镇北王妃出行一趟却遭此变故,少不得要给个交代。皇帝周旋三方之间,一时也顾不上平川的事。
尤其瑞王进宫之后与皇帝密谈良久,平川的事便暂且交到了那个小小县令的头上。
当然这些朝堂上的事和苏络还扯不上什么干系,她只是每天都在数着日子等着韩岁欢前来会合。
韩岁欢也从外祖父那里听说了平川的变故,寿宴结束之后便马不停蹄的赶到了惠州,竟比苏络预计的还早了十多天。
九月底,他们一行人终于回了鄞城,苏络看着“伴驾南游”的进度条完成,自己的剩余时间又加了三年。
不管怎么说,能多活三年还是好事,苏络拜见了祖母之后便回了自己的院子,昏天黑地的睡了一下午,这才懒懒散散的跑去看自己的兔子。
面对上过教科书的入侵物种,苏络当然是一早就做好了煎炒烹炸的准备,就算韩岁欢初时强烈谴责,可也抵不过麻辣兔头的诱惑,后来更是时不时的还要来蹭上一顿,不过这段时间苏络没在,下人们也不敢擅作主张,眼见它们又要以数量取胜,苏络很干脆的请了韩岁欢和陆常念来吃全兔宴。
陆常念来,那她堂哥陆谦自然也是要来的,不过一群女孩子,为免陆大哥尴尬,苏络连着家中二哥一并叫了过来,听说他这些日子忙着来年春闱,已经被祖母关在家中两月了——
苏络在外面疯了两个月,二哥在家中准备高考似的闭关两个月,苏络心中隐隐的愧疚,求了祖母之后,还特意备了几壶好酒。
当然,酒是韩岁欢强烈要求的,说是重阳错过了,就当这次给补上,还特意命人搬来了几盆菊花供人赏玩。
府上的秋海棠还正开着,木芙蓉同样娇艳,秋日肃杀冷冽未觉,举目望去仍是一片繁花似锦。
宴会在苏府芳苑红鲤池中央的亭子里,一条廊桥通过去,红鲤池边缘处还有一排荷花,不过已经谢了,原本碧绿的荷叶边缘也枯了、黄了——
这里或许是唯一能见得秋日凋零之景的角落,不过这点角落也够了,它就像果子最先腐烂的那一点,很快就会顺着时间推移沾满整个果子。
苏络选这里设宴的时候没想那么多,只是觉得要是烤兔子的时候不甚起火,在这池子中央更安全些。
韩岁欢惦记着自己搬花的要紧活儿,来得也最早,瞧见的时候直撇嘴,“院子里那么多开的正艳的花圃你不挑,单选这都枯了的,我们家那池子荷花一过季候我就叫人将那些烂叶子拔了,我祖父祖母上了年纪,可最瞧不得这些。”
苏络盯着紫苏手里的烤兔肉,时不时的指导两句,闻言忽的想起了刘姥姥二进大观园时黛玉说的话,便陡生几分戚戚之感,不过也就眨眼的功夫,她又笑道,“留得残荷听雨声嘛,秋日设宴自然是要赏秋景的,一年四季的繁花似锦还有什么意思。
再者说,这话旁人说也就罢了,你又不是正经赏景,酒还不够你喝的?”
韩岁欢白她一眼,“我发现你自从和你大姐姐回来之后越发牙尖嘴利了,对了,你大姐姐今日也不出来吗?你叫都不露脸,别又是躲着我吧?”
紫苏假扮苏络和韩岁欢同行两个月,如今也算熟悉,闻言将手里的兔子翻了个个儿,打趣儿道,“韩姑娘哪里的话,我们家大姑娘只是性子冷淡了些,韩姑娘太过热情,这才有些消受不起,哪儿会故意躲着呢?”
“好你个紫苏,果然是有其主必有其奴,你们主仆两个合起伙来编排我呢!”韩岁欢故做凶狠的朝紫苏丢了朵巴掌大的金菊,“青禾呢?她主子不来,总要派她来表示表示吧!
叫青禾来说说,你紫苏这一路上是怎么怕这个发现、怕那个发现,还差点自己把自己给吓哭了的,现在你倒是没了忌惮了,下次可别让我再逮着,不然非得狠狠笑话你一同不可!”
苏络从头至尾只低头盯着紫苏手里的烤肉,闻言连个眼神也没分过去,道“你说的这么厉害,青禾自然是在我大姐姐的清泠斋,有本事你就去叫人。”
“我要是敢去,早就去了。”她转身挤到苏络身旁坐下,撑着脑袋长叹了口气,“可你大姐姐软硬不吃,我是连写封信都不敢提及她分毫,强忍着自己没守在你家门口,但凡你大姐姐能给个好脸色,我都敢直接住在清泠斋的树上,这还不是怕把人惹恼了嘛!”
韩岁欢伸手环住苏络肩膀,靠在她肩上一脸愁苦“人都说近水楼台先得月,怎么到了我这,你这近水楼台就成了好宽一条护城河了呢?苏络你说实话,你真的没和你大姐姐说过我什么坏话?”
苏络连白眼都懒得奉上,“我还说你这是求不得才愈发坚定呢,说不定我大姐姐她慧眼识珠,早看清了你得到了就见异思迁的本质,韩岁欢,你该反思反思自己的人品了!”
韩岁欢是绝不计自己人品有什么问题的,她只将手臂横在苏络脖颈处收紧,故意威胁道,“我这叫博采众长,你懂不懂!”
被胁迫的苏络还来不及负隅顽抗,就见韩岁欢忽的松了手,她拍了拍苏络手背,还没开口,苏络就如有所感一般向着廊桥那边望去。
果不其然,那边静静站着的,可不是韩岁欢口里要博采的众长之一?
苏泠没再穿墨色劲装,只一身石青色齐腰襦裙,腰间挂着块压裙角的玉环,长身玉立的站在湖边。
紫苏说的对,她大姐姐性子冷淡,也最衬这些瞧着便叫人觉得沁凉的颜色,穿上身整个人都透着股缥缈出尘的不食人间烟火。
她没有过来的意思,只看到苏络瞧见自己后冲她招了招手。
韩岁欢只瞧见苏泠似乎递给了苏络什么东西,两人在说什么,不过一个音儿也没飘过来,看来方才自己在亭子里说的那边也没听见,韩岁欢松了口气。
可尽管知道那边听不见,她还是压低了声音对着紫苏道,“哎,你觉没觉得,苏络这次回来之后就总是心不在焉的?”
紫苏点点头,“何止呢,做什么都没兴致,还时不时的发呆,不会是被吓到了吧?”
韩岁欢轻嗤一声,“什么能吓着她?”她抿着唇思忖片刻,“该不会是和你家大姑娘吵架了吧?不应该啊,她在你家大姑娘面前哪有什么底线,更别说吵起来了,但凡有点苗头她就上赶着去赔礼道歉了吧?”
紫苏也叹了口气,“姑娘什么也没说,也或许是此次累着了,多歇歇会好些?”
“那可不见得。”韩岁欢瞧人过来了,收了话头,“不说就不说吧,我没事便来闹一闹她,哪怕多说些废话也比憋着的好。”
苏络回到亭子上时,二哥也带着陆家兄妹到了池边,下人们得了命,这才将炉子上温着的食材一个个端上桌,之后便一个个的退下,只剩他们在亭中闲谈叙话。
这些人之中,唯独陆常念是滴酒不沾的,她自幼体弱又不利于行,大夫叮嘱过不可饮酒,以免损伤脾胃虚耗正气。
也或许是从来没有喝过酒的缘故,她对这号称解忧的佳酿从没有过什么念头,如今瞧着韩岁欢眯着眼咂嘴的样子,她也只想着或许来年可以酿些清甜的果酒。
吃得差不多了,苏衍和陆谦坐在一处,两个都是要科考的人,自然比她们的共同语言多些。
紫苏将烤好的兔子送去了清泠斋,苏络推着陆常念到了廊桥上喂鱼,韩岁欢拎着个酒壶半倚着栏杆瞧,说“这冬日将至,池子里的鱼都不如夏日里活泼。”
不过池子中央到底湿气重些,她们怕陆常念受不住,又瞧着午后阳光甚好,三个人便相携着顺着回廊漫无目的的逛。
不知不觉的,竟离着清泠斋越来越近了。
这还是自平川回来之后她第一次到清泠斋。
回来之后她似乎有意无意的避着这处,连自己都没发觉,不过人已经到了,不进去似乎也有些说不过去,恰好苏泠方才离府,那看看青禾也是好的。
不成想还没进到清泠斋大门,就听里面一阵喧哗,细听是个陌生的女声,仿佛在盘问苏泠的去向。
苏络推门进去,只看见那只刚送来的烤兔已经被踩进了泥里,青禾跪在一旁,台阶上耀武扬威的坐着个年轻的女人,身后还跟着四个小丫头,都垂着头将她众星拱月一般的围在其中。
紫苏没在,想是已经离开了。
这样的事韩岁欢她们不好插手,便守在门外。
苏络没见过这女人,这女人也没见过苏络,只是看见一个年轻女孩子忽然独自进来,先是上下打量了一番,面露孤疑道,“你是苏泠?”
青禾猛地回头,瞧见来人是苏络似乎松了口气,苏络上前将人拉起来,那女人见她并没反驳,似乎有了底气,懒洋洋道,“站住,我叫你站起来了吗?”
苏泠嗤笑一声,“怎么,这苏家如今是你当家?”
那女人翘起自己刚做的指甲,“当不了苏家的家,这清泠斋的主还是做得了的。”
苏络听罢,一时也不知该说她狂妄无知,还是小人得志,她近来脾气委实算不上好,可还在勉力克制,直到自己脚下的烤兔肉香气缠上土腥味窜上头,她像是被人抓住了什么逆鳞,冷着张脸一步步向前。
她身后的丫鬟尽职尽责的拦住她,被苏络直接扒开了,猛地抬脚踢向了那女人坐下的凳子。
那女人惊叫一声,下人们手忙脚乱地想要扶住,可是这里本就不宽敞,反而挤作一团一齐摔下了台阶。
那女人一屁股摔在烂成泥的兔肉上,站起来也不是,不站起来也不是,只能满眼怨恨的看向苏络,而苏络已经越过她在那凳上坐定,看也没看咬牙切齿的女人,指着她身后的一个丫头道,“你,过来。”
“不许去!”
小丫头战战兢兢,两边得罪不起,扑通一声跪下了。
苏络又笑,“不过来也罢,我只问你,什么时候进的府,教规矩的是谁,知道这清泠斋的主子是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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