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庄咀嚼出逃亡里的这丝不寻常,却没有太在意,一路往公路上跑,反复回忆着他与陆寒江约好的见面地点。
就要重见天日了吗?他的心砰砰的跳动起来,目光里也盛满了喜悦。
终于,他赶到了陆寒江说好的那片小树林,拐角处停靠着一辆白色小汽车,似在静静等待他的到来。
秦庄几乎想也没想就拔掉钥匙下了车,一路小跑到那车前车窗处,道:“快走,他们就要追上来了。”
车窗唰地一下降下来,但映入眼帘的不是陆寒江的脸,而是樊青河的那位亲信。
黑洞洞的枪口悄无声息地顶上了秦庄的后脑勺,在他前后左右,也冒出了不少潜伏在灌木丛中的黑衣人。
“不好意思秦少爷,您的逃亡游戏,到此为止了。”
秦庄被押回别墅的时候,远在医院的樊青河也得了信,马不停蹄地赶了回来。
即使到了樊青河面前,秦庄也不见半点怯色,甚至大咧咧地嘲笑道:“樊先生来得好啊,怎么,又想拿你那群破烂来折腾我吗?还是想拿烟头烫?玩水刑?板着脸做什么,这不都是你的拿手好戏吗?”
樊青河没有接话,只用一双黑黢黢的眼睛盯着秦庄,想看看这人究竟有没有会痛的心肠。
过了良久,久到秦庄以为他不会开口的时候,他才说:“我以为……给你更多自由,你就会顾念我的好。解了你的锁链,让佣人事无巨细地照看你,甚至搬走笼子,在最大限度上给你自由,可你仍不知足……”
“知足?”秦庄笑了起来,仿佛从樊青河嘴里冒出来的,是这天底下最荒诞滑稽的话。
秦庄:“养了一条狗,每日给他吃点肉骨头,就能让他忘记脖子上拴着锁链、忘记自己曾经是个人的事实么?”
樊青河伸长脖子,沉声道:“你要什么,我都给你。但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跟别的男人串通在一起,从我身边逃走!”
秦庄:“我要自由,我要尊严,我要你从我的世界里滚出去。可你做不到,每一桩每一件,对你来说都是奢望。而且,眼看着我被陆寒江绑架不救援的你,即使我被□□也袖手不管的你,喊那么多人来折磨我的你,有什么资格管我睡了几个男人,碰过几个人?”
樊青河将轮椅扶手抓得嘎嘎作响,恨不得直接拿枪杀了这个心狠手辣的恶心鬼,免得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在自己心口上作践。
“你做梦!就算是死,你也是我的,是我樊青河的人!死了我也要拖你一起下葬,埋在一个棺椁里,连骨灰都混成一块!”
秦庄听着他暴怒时的言语,毫不怀疑这就是他的真心话。
多好笑。
不爱的时候,看自己像野狗一样在沼泥里摸爬滚打、奋力逃生,将自己的脸面狠狠地踩在脚下。
爱的时候,恨不得自己每块骨头都刻上他的名字,哪怕自己变成一个任他摆布的木偶,也不肯放手。
秦庄捂着脸,笑声空洞,仿佛看见了自己那再无半点光亮的余生,还有不得不与樊青河共处的日日夜夜。
悲哀酿成了毒液,和着泪一起淹入咽喉,将他脖子以下都埋在绝望里。
也是在那一瞬间,他出了手。
却不是攻击,而是抢走了离他最近那黑衣人的枪。
“唰唰唰。”樊青河周围的人同时拔枪,枪口齐齐指向他,大有一出现异动就击毙他的做派。
秦庄打开保险栓,却不是对着樊青河,而是朝着他自己的太阳穴。
他在赌,赌樊青河并不那么希望他死,赌樊青河更想要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樊青河的手下意识攥紧了,他紧盯着秦庄,道:“你不用恐吓我,这一招没用。”
而秦庄只是一步步往后退,很快便退到房门口,紧而上了天台。
保镖们怕伤到他,都不敢跟得太紧。
樊青河一路推着轮椅,追随而去,到了有楼梯的地方,干脆舍了轮椅,扶着栏杆站起身来。
伤筋动骨一百天,距离他伤腿愈合还有一段漫长的时日,可樊青河再顾不得其他,只看着那越走越远的身影,想将他拉回自己身边。
“不要再过来了。”秦庄终于在边缘停下了脚步,用一种平静到死寂的声音对他道。
他那么单薄,又那么脆弱,在寒风中摇摇欲坠,仿佛此生所有的坚硬与柔软,都在这一场对峙中消耗了干净。
“我爱过你啊……”秦庄喃喃道,目光中带着怀念,但更多的是无可愈合的伤:“我曾那样真诚地爱过你啊……”
可是那有什么用呢?
那些美好都像日光下的冰雪一样,融了个干净。曾经的洁白染上泥土的污浊,再不复半分纯粹。
“放了我吧。”他说,似决绝似哀求。
樊青河缓缓摇了摇头。
秦庄在赌,他也在赌。
他不相信秦庄花费这么多心思,布这样一盘棋,只是为了自杀。
所以他斩钉截铁地回答道:“我不会放你走的,想都别想。”
风渐起,秦庄在这扑面而来的绝望里失了神,持枪的手也有一瞬间的松懈。
而这时樊青河已悄无声息地上前几步,再一把扑到他面前,去抢他手里的枪。
秦庄知道,若这次还不能成功,他将再没有机会脱逃。
樊青河也用了十二分力气去阻止,他体格和体力本都比秦庄高出一截,可由于大病未愈,不复之前英勇,争抢了半天也没能得手。
保镖们眼见樊青河没能占得了上风,也三三两两向天台方向靠近。
可就在枪口在两股大力作用下对准秦庄脑袋时,只听“嘭”地一声,子弹离膛。
鲜血飞溅,秦庄的意识突然变得无比遥远。
他看到地面不断地往上升,往上升,最后猛地砸在了他的头上。
血涌了出来。
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眼里的世界又重新拥有了颜色。
那是……血红色。
“秦庄!”樊青河伏在天台边沿拼命地呼喊,有滚烫的液体迸溅出来,一路飘扬着落了下去。
助理见势不对,赶忙拉住准备跳楼的他,齐齐跌倒在冰冷的天台之上。
“不,不是我……”樊青河看着自己的掌心,疯疯癫癫地絮语:“不是我开的枪……”
又冲一旁的助理道:“去,救救他,喊医生,快去……”
他想撑着伤腿跑下楼去,可还没来得及腾起身体,就重重地摔了下去。
【系统提示:主线人物樊青河爱意+5,当前爱意值100。】
时间变成了一场被置放在油锅上的煎熬。
樊青河从昏迷中苏醒时,秦庄面上已经覆了白布。
他翻身下床,顾不得双腿的疼痛,就要去揭开那层阻碍。
亲信及时出手阻止了他,道:“本家,劝你不要,秦少爷的死状……有些凄惨……”
樊青河拨开他的手,不管不顾地扯了开来。
那人睁着双目,半边脸都染上了鲜血,着实凄惨得紧。
可樊青河又怎会嫌他,只将他那那双手攥在手里,贴心口放着,感受那尸体上残留的余温。
还热着呢,你瞧,还热着呢。
怎么可能死呢?他才27岁,这么年轻。要死,也是自己先入土,怎么可能轮得到他。
是不是生我气了?我不关你了,真的,我什么都不跟你计较了。
理理我,好吗?别吓我。
你是不是想出国?你别跟陆寒江走了,我给你找门路,让你去进修……哪怕你想重新去学校当老师,也是可以的。
你让我作证,我做呀。
我认错,我去坦白,我把真相说出来,还你一个清白。
你跟我说说话,好不好?
你的脸脏脏的,一定是佣人没有帮你好好洗漱,你等等我,我去找块干净的毛巾,给你擦擦。
第二十九章 囚鸟(29) 阴阳两隔,天堑纵横,你在人间长相忆,他于地底泥销骨。
樊青河一边碎碎念,一边去找毛巾,却被亲信一把拦了下来。
亲信用一种沉静到近乎悲悯的声音,对他道:“本家,他死了。”
樊青河粗暴地推开了他,骂道:“他没死!”
“谁说他死了,他没死……他没死……”樊青河神神叨叨地进了洗手间,过了半晌找出条干净毛巾来,给秦庄擦脸、擦手。
从白昼到黄昏,又从黄昏到日暮,他就这样来来回回地打理着秦庄,等将他身上的血迹全都擦拭干净了,就乖乖地坐在病床边看他。
到了撑不住要睡的时候,就将两张病床并在一块,自个儿躺在秦庄边上。
助理觉得晦气,过来拉他:“老板,别跟死人躺一起。”
樊青河当即发火摔了病房里的杯子,骂道:“给我滚!”
等吓跑了助理,他才慌慌张张地伸手去捂秦庄的耳朵,安抚道:“吵到你了是不是?别怕,你安心睡,明天早上我叫你起床。”
他伸手闭合秦庄的双眸,就这样挨着他睡了过去。
再也没有鸟笼挡着他们,也没有仇恨和怒骂。
他们亲密得像对小情侣,或者小夫妻,盖着同一张被子,从深夜直到黎明。
第二天,樊青河又重复了前一天的所作所为,给秦庄洗脸、擦身,连饭菜都点了两人份,帮他摆好筷子,等着他来吃。
可秦庄一直没醒,也不知是太累了,太困了,还是在生他的气。
死掉的人,是不会复生的。
生命从来只有一次,如流水般逝去,便再不可能捞起。
也有人生来便聪明,将喜欢的人视作珍宝,互相包容,蜜里调油,到了头发花白的时候,还能张着掉光了牙齿的嘴一同调笑,黄昏时佝偻着背,搀扶着同样衰老的老伴,一起踏着暮光回家。
可大多数人,都是后者。
放在面前时,弃若敝屣,恨不得将眼睛抬得高高的,再看不见这尘世里庸庸碌碌的人。端着碗里的,嫌不够,犹自想着那天边的白月、梦里的银河,蹉跎着过完一生,什么都没捞着,只剩下求而不得的难过。
失去时,有的依然不知悔改,迫不及待地奔往下一站。
也有的,在失去以后才惊觉错过,曾经看不上的蚊子血,成了心口朱砂痣,曾经不在乎的干饭粒,成了床前明月光。兜兜转转,得得失失,蓦然回首时,那人就在,灯火阑珊处。
却再也不属于你。
阴阳两隔,天堑纵横,你在人间长相忆,他于地底泥销骨。
不知何时,从窗外飞进来一只蝴蝶。
那样脆弱渺小的东西,若是换了从前,樊青河怕是看都不会多看一眼。
现下却生了兴致,将秦庄扶起来,令他靠在自己身上,跟发现什么新大陆一样,对他道:“秦庄,你看啊,蝴蝶。”
可秦庄依然静悄悄地,既不睁眼,也不说话,连最喜欢的蝴蝶也不在乎了。
古人常说,庄周梦蝶,却也说,梁祝化蝶。
这样朝生暮死的小东西,比起百年而卒的人而言,卑微得就像一粒尘埃。
可人会在这许多年的时间里,反反复复地犯错。
蝴蝶却不会,它在花丛里打完转,欣赏完这人世间的美色,便带着自己那份灿烂凋零。这样想来,它甚至比人还要自在和快活。
许是因为秦庄一直都一动不动,蝴蝶便也认定他是无威胁的死物,缓缓飞落在他肩头,小小触须甚至挨到了他的脸颊。
鲜活的绚丽的蝶,与枯萎的灰败的人。
生与死,活着与逝去,斑斓的画卷与失色的黑白。
樊青河伸长手指去抓,而它轻轻扇动翅膀,循着阳光的方向一路远去,从玻璃窗的狭小缝隙里越过,奔向了属于它的自由天空。
在樊青河眼里,那只蝶也不再是蝶,它仿佛变成了另一个秦庄。
那时的秦庄也曾斑斓绚丽,但最后只剩下尸体的枯萎与死寂。
如今他的□□已然陨灭,灵魂却彻底逃离了樊青河的掌控,奔往了他所希冀的去处。
梦醒了。
樊青河抵着头,将颤抖的唇印上秦庄的侧脸,沸腾的泪翻越眼眶,从秦庄青白的皮肤上淌过。
他终于答应将秦庄的尸体送去殡仪馆,让他体面地走完最后一程。
尸体送去焚烧时,樊青河固执地从轮椅上下来,目送他的爱人离开。
亲信站在他身后相陪,一脸忧心地看着他那双腿。
当心痛到极致的时候,□□疼痛或许也不再被感知。
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人生七苦,樊青河在数月内尝了个遍。
看到他抱着骨灰盒离开的萧索背影时,亲信甚至怀疑,被遗留在人间的他,究竟还是不是他?肉身里的魂魄,是不是已经与秦庄一起焚毁成烟了呢?
不然,为何他眼里再无半点活人该有的生气,只剩下死灰般的寂然。
□□上,樊青河依然活着。
他会呼吸,会按时起床吃饭和入睡,会抽出时间来处理公务,还会偶尔浇浇花、养养草。你与他搭话时,他也会抬头回应。
可精神上,他已经半死不活。
他会天天带着那个骨灰盒子,无论行走坐卧,一刻看不见那东西就发疯。吃得很少,汤汤水水下肚,脸颊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凹陷下去。晚上也不愿意睡床,非要挤到那于他而言显得十分狭窄的鸟笼子里,嗅着那淡得几乎闻不到的秦庄的味道入睡。
等大小事务全部忙完,再无事可做的时候,他就会在房间里摆上两个杯子,斟上两杯好酒,一边自饮,一边对着空气说话。
要么,就是跑进厨房里,雕上几朵萝卜花。待拿起筷子要吃时,又没了胃口,只余两行泪顺着脸颊流下。
即使已活得这样狼狈,命运仍不肯放过他。
两个月后,那骨灰盒被偷了。
就去洗手间的那么一小会,被他放在沙发上的骨灰盒便不翼而飞。
樊青河急得像个狂躁病患者,将别墅里里外外全搜了个遍,将那日来过的保镖佣人一个个排查,最后在监控里,才找到了那小贼的丁点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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