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明雪道:“恨。”
他答得干脆,恨之一字剖心而出,咬碎了砸在他面前。温离心中既酸且痛,可这说不得的煎熬里,却又生出一丝异样欣喜来——这是霜明雪头一回给予他坦诚的情绪,自己心心念念、求而不得的一缕真心,便也藏在这坦诚后面。
“我要怎么做你才能消恨?”
霜明雪神色麻木:“我不知道。我父亲说过,仇恨是件消磨人心的事情,一旦沾上,世间再多好处都看不进眼里了。从前是岳千山,他死后是你,恨你们的确让我觉得很累,但要是不恨,我的人生好像就什么都不剩下了。”
他说着埋怨的话,温离痛也能忍,可这番茫然无助落入耳中,一时便如万蚁噬心,疼的几不可抑。因无法控制饮魄剑而生的丧气,已被新的情绪取代,他脱口道:“你还有我,从前你失去的,日后我都会一一替你补回来。”
霜明雪说不得被这番话触动,语气不冷不热的:“我能信你么?”
温离岛:“只信一次。”
霜明雪沉默片刻,眼睛终于望向他:“武林盟不日必将卷土重来,教主若想补偿我,还需振作些,先将这个难关度过去便是!”
说话间,有人前来禀报,声称丢失的那页残卷已被人找到,请教主前去一观。
这几日温离定下心来,将这事捋了一通,估摸着问题就是出在这上头。绝世剑术多有心法相助,否则便有走火入魔之虞,丢失的那一页,多半便是持正守明之法。
只是这东西失了十多年,却在这当口出现,未免太巧了点。温离眼中并无太多欣喜,见霜明雪自得消息,便兀自沉思,以指腹在他唇上一拭,擦尽上面被咬出来的血痕,道:“你我同去。”
教主安危、圣教兴亡尽在此举,那场血战后所余高手悉数到场,若非人人兵刃未解,面带审度,这番声势,几可同温离初登教主座时相当。只是那场单方面的屠杀过后,众人三分敬佩已化作十分畏惧,以至于温离出现之时,风罗殿原有的私语交谈声一瞬间消失殆尽。
魔教本就是恶徒丛生之地,温离虽为教主,但以交心二字论,阖教上下几无在他面前说得上话的。因而见了这副人人自危的场面,也无甚失落,只让霜明雪亦步亦趋跟紧了。再度坐上教主宝座时,已恢复往日里杀伐果断、严不可撼的模样。
只听他开口喝问:“残卷何在?”
即有人奉上一木匣,声称是在故教主房间暗格中找到。为尊者讳,那地方一向少有人去,有漏察之处也未可知。
不知为何,温离的目光落在匣子上时,莫名生出一丝不详之感。正待开口,霜明雪忽的轻咳了一声,他下意识一看一询,便已失了先机。
——俞青子抢在他前面开了口:“如今奸邪环伺,我教堪危,教主天赋纵横,乃是我等的不二仰仗,先前虽出了些状况,但如今残卷得全,教主功法大成只在朝夕。”
边说边打开木匣,将置于其中的残页取了出来。上头只有一句话。
——祭之以相,破执去妄。
朱笔血字甫一入眼,温离神色剧变!
这八字真言堪称直白,众人在耳朵里过了一遍,就咂摸出了个大概,更毋论还有俞青子在旁引导:“想御使这等绝世神兵,自然得心无旁骛。不会错了,当年武林第一剑客叶流云杀妻证道,就是为以无执之心,御无敌之剑。”
自密室里侥幸捡回一命的右护法闻言喃喃:“……怪不得那日我等皆陷入幻象当中,原来是神剑有灵,在试探我等心中执念。”
俞青子问:“你看见了什么?”
右护法拳头不自觉攥紧:“……我看见屠我全家的人跳崖自尽的画面,我追了他这么久,居然没亲手杀了他,十多年了,我还是放不下!我不甘心!”
俞青子神色凝重:“敢问教主,那日你在幻象中,又看见了什么?”
他脸上的阴毒之色转瞬而逝,仅留下一丝得意来。残卷心法是他当年陪游向之寻女儿时,在残垣中发现并偷偷藏起的,本想用做渔翁得利之法,如今拿来借刀杀人,也别有一番乐趣。
他期待看到霜明雪惊慌的表情,殊料目光与温离身后那人一触,便愣住了。
霜明雪眼眸既深且沉,看不破其间情绪,自己这一番暗藏杀心的筹谋规划,落在这双眼睛里,竟映出图穷匕见后的局促之感。
俞青子牙根紧咬,事既已干出,也只能硬着头皮做到底了!温离默了一默,他便再度逼问:“教主?”
温离生性自负,惯使阳谋,但于诡计心机一途,一向也是洞若观火。俞青子此话一出,温离便已明白他的用意,可嗔念一动,丹田内便是一股躁郁之气,他心知若不加以控制,事情又会走向不可收拾的地步,只得强定心神道:“本座无悔无畏,什么也没看见。”
右护法欲言又止,这细节自然逃不过别有用心之人的眼睛。俞青子道:“事关我教安危,你莫要隐瞒。”
右护法下意识看向温离,却又被俞青子挡住了,威压近在咫尺,只得坦诚相告:“那日教主一清醒,便去抱霜堂主,后来……那把剑本是封在鞘中,霜堂主碰过,教主才拔/出来。”
只听“砰”的一声,巨响分明出自座上之人的拍案一怒,却有一股狂风,裹挟细雪灌涌进来。寒冬最冷的日子悄然而至,今时今日的封屠山,注定要比往年更难捱一些。
温离将霜明雪带在身边,本是个偏宠维护的疼惜之意,但到了此时,他孑然而立的身影却成了个靶子般的存在。偏生在此时,又有人前来禀报:“……教主,山下发现一小队武林盟的人,属下前来请教主示下。”
众人目光朝座上望去,催杀之意几乎从那一道道憎毒的目光中迸发出来,碍于温离手腕狠辣,又狂性不定,一时没敢诉诸于口。
温离怒极反笑,起身之时将霜明雪彻底挡在后面:“来得正好,本座自去相见!”
霜明雪被他着亲信送回房里,名为关押,实是保护。他自始至终连眼神都没变一下,好似已被千夫所指,即将刀斧加身的不是他自己,而是旁的什么人。
门外亦是十分平静。武林盟此番不过是为打探,派来的人武艺平平,温离甚至懒得拔剑,甫一照面,便将他们毙于掌下。他如今一动内力,便有发狂之虞,杀人容易,之后却得费力气调息。幸而他生就一副修罗煞星相,眉眼一沾了血,浑身酷烈便如棘刺一般,竟到了无人敢靠近的地步。
众人蓄势待发的威逼之言,只得暂且按下不谈。
霜明雪对此一无所知,温离晚上过来时,已洗净一身血腥气,还如往日里那般。但霜明雪与他目光相对,在他眼里看到平素少有的倦意,迟疑片刻,请他坐下,自己绕到他身后,给他揉捏按摩。
医毒本是一家,他随毕方学了这许久,这调息疗养之道也学了个七七八八,只是从前两人关系紧张,他纵有些伺候人的手段,也绝不肯用在温离身上。如今形势迫人,他们被逼到一处,难免也生出一点相惜之意来。
霜明雪的手清癯修长,骨节也生得漂亮,如同细琢过的羊脂白玉,唯有指尖带着一点捻了蔷薇般的淡粉色。温离握住这只手,在嘴唇边碰了碰,哑声道:“不用忙了,坐吧。”
霜明雪方才一碰他脉搏,便知道他的症结所在:“教主强封气海,以致全身真气衰微阻滞,虽能定住心神,但功力大打折扣,于经脉也有耗损,这法子不能再用了。况且,”他顿了顿,将无人敢提的话说了出来:“武林盟反扑之势将近,教主若不杀了我,除掉心中魔障,被灭门是早晚的事情。”
温离来之前心中便有计较,不过是贪图他少有的温情,才拖延了一会儿,可恨这须臾的安宁也被夺去,开口时,便有些冷硬意味:“别人都不敢在我面前提这话,你倒自己巴巴的来讨死。”
霜明雪是被他磋磨过来的,什么阵仗没见过,哪会把这点连斥责都算不上的话放在眼里:“别人不提,是相信教主不会徇私,我来提,是为了不让教主为难。”
即便在这生死当头之际,他依旧是一副不近人情之态,好似没有心肝一般。
可一个无情之人,说得却是有情之话。
温离看着他,有些看不懂了。
“你希望我杀了你?”
霜明雪轻描淡写道:“人死万事空,死在教主手里,于从前恩怨,也算是个了结。”
“你一死是轻省了,叫我怎么办?”温离发了狠,将那只手狠狠一握,分明是他攥着霜明雪不放,可这困于情网,挣而不脱的感觉却似从自己心里发出来:“所有人都希望我杀了你,我也希望如此。”
霜明雪下颌微抬,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映出一张不见杀意,只余无奈的脸。
“杀你很容易,但我舍不得。”
一语说罢,此等关头他的心之向背也展露无异。扯过一袭白狐裘大氅,披到霜明雪身上:“我叫韦不问送你去兰因寺,寺中主持欠我一个人情,你住下以后,他们自会照顾你。”
说话间,将他带到红罗软塌前,伸手在床下摸了摸,只听“咔”的一声,床榻下石砖洞开,分出一个窄小的密道来。霜明雪纵查魔教上下,自然知道自己房里有这么一条直通山下的密道,只是温离不说,他也不会去提。
算起来,这原是温离的住处,后来自己执意要分室而居,温离便搬到他处,将这危难之时,最易逃生之地拱手让给自己。这其中缘故霜明雪百思不得其解,不过想来温离本人,也未必清楚这番不计回报的给予究竟所图为何。
温离见他定定的不动,道:“怎么不走?”
霜明雪道:“我走了,教主怎么办?”
温离道:“我自有对策。”他所言非虚,只是这对策并非完全,想了想,又道:“先前给主持写过一封信,请他为你父母立神主位,还未来得及问他们的尊讳,若我顾不上去寻你,你就自己便宜而行。”
霜明雪似有片刻的惊诧,眼睛望过来,带着一丝陌生意味。但这一眼也未多做停留。此际天色昏暗,夜风汹涌转急,几束雪霰顺着窗缝飞进来,温离只觉背后一寒,眼前人便已走得没了踪影。
作者有话要说:最后一章明天或者后天发出来~喜欢请多多留言支持,爱你们
第24章 匕现 恩义已了,所剩的,便是情仇。
这密道既狭且黑, 韦不问擎一盏牛油灯在手,便已照出一道雪亮长线。只是今夜风雪极甚,时不时便有几缕寒气从砖缝里扑出来, 吹的烛光忽明忽暗, 几与心跳颠扑一般。
霜明雪离开的动作决绝,这会儿像是回过味了, 步子渐渐慢了下来。
韦不问低声催促道:“霜堂主,时间紧迫,咱们得快些。”
殊料霜明雪听了这话,却是彻底站定了脚:“教主那边,究竟打算如何安排?”
韦不问转身一望, 雪亮光斑尽数投了过去。
长眉含愁,星眸若望,素日里色如冰雪的面孔, 如今竟生出一分少有的凝重来。只是或许因他在温离身边待久了, 这凝重也透着几分迫人威势,韦不问不敢不答,只得道:“此事教主并未交代, 他只令属下将您安全送走。”
霜明雪道:“如今教中人心不定,教主又是那副状况, 未必没有宵小之辈趁乱行事,你不与我说明白,恕我不能从命。”
见识了教主不计后果的维护,韦不问对他二人之间的情分也摸出一点头绪——万千威压之下,教主都不曾动过的人, 他自然也不敢妄动半分,僵持一刻, 只好给他透了个底:“霜堂主放心,现下保护教主的都是自家兄弟,熬过今晚便不会再出什么乱子。”
霜明雪道:“给教主施针的人也保护好了么?”
韦不问下意识接了话:“是,都已经……”他猛然停下。
他虽未将计划和盘托出,但片语之间,霜明雪已确认一切,自语般道:“他果然打的是这个主意。”
他神色未改,只是眼中的冷静到了一定程度,便也如冷漠一般。韦不问素日里的警惕倏然觉醒,但这后知后觉的戒备,已然来得太晚。
韦不问肩头骤然一阵蛰痛,像是被什么东西刺中,一股麻痹之意自痛处蔓延开。他手脚不听使唤地退了一步,便踉跄倒地,那盏牛油灯也随之摔在地上。
火苗忽的一跳,将两人之间的砖墙照的通红。霜明雪一脚踩碎那簇焰芒,黑暗之中,他冷冷的声音响起:“多谢你送我到这里,剩下的路,我自己走就行了。”
倏然一道雪亮剑光闪过,眨眼之间,密室归于沉寂。
霜明雪身上那袭狐裘大氅华贵有余,轻便不足,他扯下来丢到地上,转身朝来路而去。
魔教网罗来的几个巫医当中,有一擅用针砭之术的的高人。温离心中乱象横生,若不想受制饮魄剑,只能暂且以金针封住心神。
他不知饮魄剑的邪诡,贸然行事,以至有此大祸。霜明雪却是心如明镜,早在将藏剑地图放出去的那一刻起,便步步为营,谋定全局,就连眼下温离不计后果的最后一计险招,亦在他预料之中。
——金针封穴之法固然能勉强令他不受剑灵蛊惑,但却会被他封定穴道之后所见第一人所驱使,虽效用不长,却是实实在在的傀儡术。
温离多半打算借此良机,一举屠尽武林盟,解了眼前之危。霜明雪岂能让他如愿!
如今为温离施针之人,早在桑雩被请来当日,被他以偷天换日之法,换做他们的亲信!
一念转过,霜明雪眼底阴霾更深,风云血战在即,他暗藏在心里那把君子剑铮鸣不止,已是抑不住要拭血而出!
他一路屏息而行,至于密道入口,却听得外头传来一阵缠斗之声,还有一股淡淡的血腥气。这缠斗并不如何激烈,几乎在他听到的瞬间,就已停歇。
只是令人齿寒的血肉坠地声过后,血腥气变得更加浓烈。
一场单方面的杀戮。
这是预料之外的情形。霜明雪一怔,他驻足凝望一刻有余,直到上面寂无声响,方才从暗道钻出来。桌上灯盏已被风吹灭,周遭视之不清,一颗头颅骨碌碌滚到脚下,他踩定一看,却是个熟面孔。此时房间已是血流成河,十来具尸体横在血泊里,衣饰兵刃不一而足,竟全都是魔教教众。
霜明雪一望之下便已猜大概。多半是俞青子探得温离的心思,怕之后再无扳倒他的机会,才在这生死攸关的当口行了险招,着人前来刺杀。温离虽不如前,但一身卓绝武功却是不容撼动,这伙人纵怀必死之心前来,却没在他手下撑过一合之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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