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可惜那个施针之人,在在这场乱斗中丧命,临死之际,他手中还攥着本该封进温离体内的,最后一根金针。
霜明雪不动声色地将那枚金针藏进袖中,他四下环望,只见西边窗户大开,寒刺刺的冷风裹着冰雪吹了进来,雪色微亮,映出近旁屏风后那个提着长剑的人影。
一串血珠子正顺着剑尖不住坠落,握剑的人杀气未歇,几乎与外间烈烈北风相当。霜明雪只朝那个身影看了一眼,便走了过去,他足下黏腻不堪,每一步都行在血泊里,行至窗前,朝外头看了一眼,见守卫刺客俱无,连挂在窗边的灯笼也被风吹熄了,悄然将窗户一拢,朝屏风后道:“教主。”
失了这一簇雪光,满目皆是昏昧之色。霜明雪佯作被东西绊倒,直直朝屏风后那人身上跌去。那柄染血凶剑本还直指前方,但在他倒过来的瞬间,骤然一转,直插入地上。温离一手按着剑,一手将他稳稳抱住。
这一照面,霜明雪着实惊了一刹。
温离身上几处大穴被封,心神已失大半,偏偏少了最关键的那枚,以至浑身气血翻涌震荡,激出满目赤色,额头几条青筋更是绽得惊人,不可抑止的杀欲和暴虐之气,几乎要从他身上扑出来。只一眼,便让人心生战栗,不知是在人间,还是到了修罗地狱。
他眉骨上多了一道淡淡的血痕,乃是在刚才的厮杀中为人所伤,豆大的汗珠和血滴落,浸的两人交握的手一团湿热。
即便濒近走火入魔的边缘,但听见霜明雪的声音,他仍从眼前模糊乱象中挣出一线清明来,只是开口时,声音已哑的不像样子:“……你怎么回来了?”
霜明雪心知温离这番忍耐已到了极限,说不得下一刻,紊乱的气海便会破开经脉,自损而亡。他费尽心思筹谋到了今日,绝不只为求这一人生死。
霜明雪握紧拳头,任由那枚金针刺入皮肉,而后上前一步,整个人投进他怀里:“我放心不下教主,不想走了。”
两人鼻息相触,卷缠在一处的影子投在屏风上,说不尽的暧昧幽情。温离呼吸灼烫如火,按着剑的手已有些控制不住力道,虽虚虚揽着人,却仍有些恍惚:“我又做梦了?”
霜明雪贴在他胸前的手移到他肩上,冰冷的指节在他脸颊一碰,随后慢慢抚向他后脑,那枚金针在这番极尽柔情的抚慰下一闪而现,他口中道:“教主没有做梦,我就在这里。”
指腹触到他颈后经脉,动作却是一顿,原来温离在觉察失控之际,自行以真气封住周身大穴,如今穴关真气如堵,已是连一枚小小的金针都落不进去。
温离自是不知他这番筹谋,闻言神色更加迷茫,虽紧紧攥着他的手不放,口中说得却是:“这里危险,你赶快走。”
这等紧急关头的维护,不可说不真切,但霜明雪全然没往心里进。他脑海中念头急转,想的却是另一桩事——俞青子一击不成,必会卷土重来,敌暗我明,以温离现在的情形,多半撑不住第二次。魔教之中也有武林盟的眼线,教主或死或伤,都是他们攻上来的良机,只是这般行事下死伤之数,必会超出他的掌控。
与温离眼中挣出的关切之色相望片刻,霜明雪心一横,将那枚金针藏回袖中,按着他肩膀,吻了过去。
那缕清幽寒香涌入口鼻之时,温离尚未反应过来,连带之后于唇齿间呢喃而出的声音,也听之不真。
——“我已决意陪在教主身边,哪里都不会去。”
即便是在最令人神销魂荡的梦里,也未出现过这般情景。温离只是一怔,怀抱中的人影便以更决绝的姿态与他胶缠在一起。
只听“咣当”一声,那柄浸血长剑跌落在地,温离持剑的手转到霜明雪身上,只轻轻一掐,对方便如不堪承受一般,随着他跌向身后那方美人榻。
此际已近子夜,窗外风雪越来越大,几乎连绵成雾。这等寒峭寂静的深夜,自是藏不住春情,房间里的低吟轻喘,已到了光是听一听便令人五内俱燥的程度。
隔着那扇屏风,看不清里头的情形,唯见一段冰玉雕琢般的腰身不住颠动。
温离抑着什么般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刚才那句话,再说一遍。”
一个似乎比他更为情动的颤音,于喘息间响起:“我会陪在教主身边,哪里也不……啊……”
这番旖旎之言尚未完全出口,便被一阵急雨狂风打断。拥着他的人浑身肌肉攒动不止,体内封固的真气却在极致欢愉中四下荡开。
不过电光火石之间,霜明雪藏于指尖的金针骤然出手,一举推进温离头顶命穴!温离对他无半分防备,尚未睁开眼睛,便因这不留余地的一刺,彻底陷入混沌之中。
霜明雪脸颊上红晕未褪,分明是刚被人热烈疼爱过的样子,一双眼睛却如凝冰雪,无半点动情之色。唯有起身之时踉跄了一下,暴露了些许不堪承受之态。
他呕尽心力的筹谋,到了此刻已近尾声。以温离一生蛮横霸道的做派,绝无法想见,自己会有被掌中禁·脔算计操控的一天。霜明雪沉着脸看了他片刻,他还有一桩大事悬而未定,心里也无甚快意之感。眼下此人已不足为惧,等他再次醒来,不过就是自己手中一柄杀人剑。
——而他要做的,远不止如此!
霜明雪翻出几枚传讯烟火,急匆匆出了房门。漫天狂风扑簌簌拍过来,激得人睁不开眼睛。他身上厚实的外袍已在方才情·事之中扯坏,如今只着里面那身雪白单衣,一条玉带松松垮垮束在腰间,衣袂被吹得翻飞不止,乍望之下,几乎要融进满目风雪里。
封屠山下漆黑幽静,看不出什么异常,但几道堪比穿云镝的爆裂声过后,却有无数绰绰人影于山林间穿行。早在前日,岳其铮便带人埋伏于此,只等他引火为令,便要攻上山来。
这异响自然也惊动了魔教诸人。俞青子来得最快,他一夜未眠,迟迟等不来亲信消息,心里已猜到不对。但取而代之的心思一旦生出,岂是能轻飘飘放下的?死撑到了此时,才不情不愿地收起来。
只是他藏进那张面皮后的险恶,在与霜明雪照面之际,险些暴露出来:“你……你怎么在这里!方才那传讯焰火是你放的?”以他探得的消息,温离分明已背着教众,将此人秘密送走了,若非如此,他也不敢贸然动手。俞青子眼神变了几变,心知自己派来的人多半已折在里头了,开口之前,悄然摸上佩剑:“你里通外敌,我倒要看看这回教主还有什么话说,教主人呢!”
此时喊杀声譬如朔风,连绵不绝,大有席卷之势。霜明雪神色冷定,闻声而望,竟有几分当年冠绝灵机大会的傲然风采。他对着俞青子,话却是说给其后匆匆赶来的几位堂主听:“俞长老问的是被你暗害的前代教主,还是里头这个险遭你毒手的温教主?”
几位堂主身形一顿,齐刷刷朝俞青子望去。俞青子未料他会忽然说起这些,瞳孔骤然紧缩,怨毒之色几如蛇信子一般吐了出来:“你这竖子!勾结武林盟不算,还在这儿污蔑老夫!诸位,这都是他的离间计!咱们别叫这小子给骗了。”
霜明雪不紧不慢道:“两年前,前代教主于交战中受伤,你令你的炼丹师为他送上一枚补药,致使他真气贲涨,暴毙而亡,炼丹师你虽已杀了,但他所炼虎狼之药,还在你房中藏的好好的,诸位若是不信,一查便知。至于你暗害温教主的证据……”他微微一笑:“你派来的死士就在里面,教主留了活口,剩下的,不如听他说说?”
他这一番话条理分明,绝非临阵攀咬,加之俞青子本人神色也有些古怪,几位堂主嘴上不说,心里也有了几分计较。
霜明雪使得确是离间之计,但所要挑拨之人,也绝不止是他们。不待俞青子反驳,又一次开了口:“不过想来俞长老坏事做的太多,便也没放在心上,毕竟就连当年武林第一高手叶流云也折于你手,杀自家教主这点手段,又算得了什么!”
俞青子听他语气狠绝,大有要将自己几十年阴私尽数抖落出来之意,几位堂主看自己的眼神也愈发古怪,当下心一横,起了灭口之意:“武林盟的人都叫你引上山了,你还在此大放厥词,老夫先杀了你祭旗!”
俞青子拔剑而起,几个纵步,已掠风袭来。他杀心既起,下手自然不留余地。霜明雪却是一动未动——他也无需动。
不知从哪儿飞来一道剑光,后发先至,径自落在他二人之间,锋芒之狠辣,招式之精绝,不作第二人想。俞青子虽未见血,但也被这股无上剑气震的胸口剧颤,再想出手,未免怯意先生。
霜明雪于他四下环顾之际,又一次开了口:“十三年前,你装作落难路人,结识岳千山,又以报恩为名,将开刃秘本交到他手上。你知道岳千山当时正为武林盟主之位发愁,此人心性不定,算不得真君子,你把这东西给他,他定会交到叶流云手上。开刃秘本心法缺失,叶流云便是有天纵之能,也只会落得跟教主一样的境地。”
俞青子冷笑:“我有这东西,为何自己不用,反要成全别人!”
霜明雪直直望向他,说出来的话似有切金断玉之力:“因为九名剑灵尚未凑齐,饮魄剑还算不得神兵,若非你害死叶流云之后,饮魄剑与藏剑地图不翼而飞,你早已找到最后一个傀儡,替你殒身练剑!”
俞青子脸颊肌肉突的一跳,声音却已平静下来。横竖是十三年前的无头冤案,死的又是他们正派的人,谁会为了此事与他追究。
“老夫听不懂你的话,你若再拿这种无关紧要的东西与我纠缠……”
“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忽然之间,一个声音森森然响起,俞青子转过头来,果然对上一张饱含盛怒的脸,他心里一慌,声音也带着点颤意。
“老游,这小子是故意说这些的,诱你关心则乱,你千万别被他骗了!”
游向之一记铁拐砸向地面,激起半人高的雪雾:“我问你是不是真的!”
他一贯是性如烈火,这当口却异常冷静,其间暗蓄的杀机,非寻常可比。一旦出手,必是不死不休的杀招。俞青子牙根一紧,他向来自得于玩弄人心之能,多年未逢敌手,如今却被一个小辈逼迫至此,不免动了几分真火。
“老游,你非得信外人的挑拨之言,我也无话可说,你我几十年交情……”
“凌霄门里如今还有见过你的旧人,不若我将此人找来,与你当面对质。”霜明雪冷眼旁观,甫一开口,便是不容狡辩的绝杀之言。
俞青子纵还有些说辞,也被尽数堵回嗓子里。到了这一步,他怎会看不出,对方早设了天罗地网,步步设伏,自己已无半点喘息余地。仔细想来,只怕当初他主动找上自己对付温离,也是计谋的一环。一念至此,心中恨意难消,只将诸般顾虑都抛到一旁,提着那柄尚未回鞘的剑再次扑了过去。
然而那藏于暗处的影子比他更快,但见寒芒一荡,剑气便有如排山之势,朝他拍来。俞青子虎口一麻,手中剑咣当落地。在这雪雾漫天,目不可视的当口,霜明雪手腕一转,提起从不离身的扇子刀,破开风雪,直朝俞青子斫去。
这一幕已在他脑海中演练过千万遍,最终出手时,比预料中还要快上三分。俞青子本就不以武功见长,一经挫败,便处处落于下风,对上这毫无内力傍身,全靠满腔恨意而动的年轻人,竟有些手忙脚乱。
皑雪落地,化作红雨。
扇子刀上的妖冶鸢尾饮尽仇人血,无声绽开一片。俞青子肩膀、胸口各中一刀,深可入骨。眼见游向之也有相助之意,恨恨朝霜明雪看了一眼,扭身逃向一旁小道。
霜明雪与游向之几乎同时追了过去,前者拔足之际,护着他的人也随之现身——竟是教主温离。夜色幽深,看不清他的神情,但众人围在此处,就是为请他前去主持大局。殊料“教主”二字将将出口,便见霜明雪薄唇一动,吐出一个比寒风更为凌厉的字眼:“杀。”
温离眼中黑色眼凝成两团墨点,刺进他体内的金针轻颤,震得脑海一片混沌。思绪虽未转动,凛凛剑锋已划破虚空。
他一生恶事做尽,到了此刻,便也如霜明雪所盼那般,化身成了一柄六亲不认,只知屠戮的杀人剑。
山下胜负未决,山上却已有人为他们杀出一条血淋淋的取胜之路。
夜深难行,俞青子慌不择路,竟逃到一三面临崖的险要之地。此处少有人来,积雪盈深,狂风自百丈悬崖下涌起,搅的雪雾迭飞,几有掀天之势。
俞青子失血过多,脸上已泛起一层淡淡的青灰色,好容易逃到此处,被这狂风一吹,已是连站也站不稳了,然而不待他另寻他法,那两个索命鬼已追到跟前。
霜明雪提剑欲上,不料游向之却抬臂一阻,挡在他面前:“我还有些话要问他,你小孩莫要强出头了,就在这里等吧。”
他尚未从心底煎熬中理清头绪,对待霜明雪的态度不免生硬了些,只是这疏离之中分明藏着三分关切。他一经觉察,不适应般急急补了一句:“等收拾了他,我也有些事要问你。”
对上他时,霜明雪身上的烈烈杀气几不可见,他只轻轻道:“游长老小心。”
俞青子已无往日那副游刃有余之态,声音也哀哀呜呜,好不可怜:“老游,你我几十年的交情了,你总不能赶尽杀绝。”
话音刚落,肩头就挨了一记铁杖,力逾千斤,敲得他臂骨寸寸碎裂,俞青子两眼一黑,险些疼晕过去。
游向之牙关紧咬,眼里带着一股恨不能敲骨取髓的狠意:“你明知我只得凝秋一个女儿,却对她下狠手,她也是你看着长大的,你动手前,可曾顾惜过你我多年交情!”
事已至此,再多抵赖也是无用。俞青子只得硬着头皮承认:“我当年……是一时糊涂,以至行差踏错,但我绝没想对凝秋动手,是她自己不知从哪里找到开刃残卷心法,她自己想为叶流云去死,我……啊啊!”
又一记重杖砸下,本是冲他天灵盖而去,临到发顶,堪堪偏了一偏,落在他已骨碎筋断的肩膀上。俞青子应声跪地,口中喷出一大股黑血。他本就身在悬崖边缘,重击之下,连带后面容身之地也塌了大半。
“好啊好啊,”他痛到极处,反而笑了起来,心知游向之不下杀手,乃是愤恨无以,要慢慢折磨自己,他将手伸进胸口,正欲摸出一物,却听霜明雪远远喊道:“当心他使诈!”
担忧的步子已经迈出,却又生生收了回去。
俞青子一望之下,顿时明白过来。这爷孙二人成见已深,至今还未相认。想那游向之多年来悔恨难消,算而今提起他那宝贝女儿还要发狂,霜明雪更是为报父母深仇,不惜雌伏人下,做尽屈辱不堪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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