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长的手指拿过涂央,梁方转了转笔身, 眼睛看着那上面金色的小点。
这些小金点, 有一个是属于瑾石手腕上的封灵印。
梁方已经十八了, 瑾石比他小三个月,现在十七,马上也要步入十八的门槛。
瑾石刚满九岁时受印,这封灵印在瑾石的手腕盘踞了将近九年,一直到今天,他才能帮瑾石解开它。
梁方深吸了一口气,他拿着涂央的手指尖有些凉。
太晚了,他想。
“大人,”门口传来声音,“元九曜和瑾石公子到了。”
梁方闭了闭眼,稳住自己的心神,站起身沉声道:“走吧。”
元初拽着自己的徒弟下了绘阵司的马车,瑾石困得眼睛都有些睁不开,昨晚不知道为何会做那么长的一个梦,一晚上脑袋根本就没闲,一直在不同的场景中跳跃,过去那些人的脸不断地在他面前重复出现,包括已经过世的国师、梁夫人、先帝,还有被流放的文王,以及……刺杀国师的宋成园。
南乡地处大沐最南边,等那个小山村接到消息的时候,国师已经过世好几个月了。瑾石记得很清楚,那年他十四岁,听到宋成园刺杀国师的消息时,他第一反应是不可能。
那可是宋成园!
是国师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梁方的开蒙都是他教的,没道理会背叛国师。
但事情发生就是真的发生了。
接着,后面的文王之乱,梁夫人之死,让瑾石的心揪了起来,他甚至想不顾先帝的旨意偷偷北上去找梁方,但被发现他意图的元初拦了下来。
元初说,我们还是戴罪之身,未召不得回京,再加上文王之乱刚平定不久,正是各方势力鱼龙混杂之时,现在过去,不过是让不明的局势更加复杂,况且现在你我都不能绘阵,去了也是累赘,你要相信梁方,他不是那么脆弱的孩子。
元初看人一向是准的,就像他当初看出了梁杭是君子、谢崇是小人一样。
瑾石上一次没有听元初的话卷入夺嫡之争,已经深受其害,所以这一次,他不得不听劝。
他已经十四岁了,没有任性的资格了。
果然,如元初所说,梁方扛了过去,很精彩地扛了过去,那副他不断重绘的山水画阵终于再一次变成了阵境,梁方成了最年轻的九曜。
瑾石为梁方高兴,但高兴之余,又开始心虚。
昔日的朋友已经有了九曜的实力,而他虽然在元初的指导下没有懈怠,甚至比封灵脉之前更加努力,但这么多年无法绘阵还是让他心里犯嘀咕。
所以在梁方拿出那所谓的“婚约”儿戏时,他落荒而逃。
他觉得,现在的他,根本不配和梁方相提并论。
况且,就算是小时候,他和梁方也从来没有分出过什么胜负。
瑾石站在绘阵司的大门前,深吸了一口气。
“不要紧张,”元初在他旁边揽了一下他的肩膀,揶揄道,“马上咱们京城绘阵小神童就要回来了!”
瑾石听元初这么说不由得摸了摸鼻子,小声道:“你别乱说。”
元初微微收敛起笑,按住他的肩膀,手托着他的下巴把他转向自己。
瑾石看着元初,元初伸手摸了摸他的眼角。
“瑾石,”元初认真说道,“你是我元初的徒弟,你要相信我,也要相信你自己。”
元初的话给了瑾石一枚定心丸,他点了点头:“嗯,我相信。”
绘阵司很大,瑾石当初被带进绘阵司的慎行堂封灵脉的时候,由于一直担心元初,基本没有注意过这里的情况,现在他随元初跟着绘阵司的绘阵师往慎行堂去走过了好几个转角,又过了几个传送的阵法,才到目的地。
到了这里,瑾石才觉得这一草一木和昨晚的梦合上了。
首先进入视线的,是青灰色的屋檐,屋檐的角上挂着八角铜铃,每一只铜铃上都刻有绘阵司的净笔印,大门向里打开,阳光好像永远也照不进屋子里,里面总是阴阴暗暗。
但是今天,他们并不用进到阴暗的屋内。
瑾石看到梁方站在屋前,手里拿着那根他曾经见过一眼的灵执涂央,眼睛没有看向他,而是看向地面那聚灵阵。
解封需要聚灵阵聚集灵气,形成一个灵气充裕的环境,这样才能温和地让被封印许久的灵脉慢慢恢复灵气的流动。
聚灵阵绘制完成,瑾石看到梁方缓缓地拾级而下,他的目光从阵法挪到瑾石身上,嘴唇微动,但话还没说出来,瑾石就听元初道:“我先来吧。”
梁方看向元初,元初对他一笑:“一会给瑾石解封,应该需要我的帮忙。”
瑾石不明所以,梁方看了看元初,又看了看瑾石,然后道:“元九曜,请。”
虽然瑾石不知道为什么元初会这么说,但他显然也不会跟他师父争谁先解封的事,于是他后退一步,看元初走入聚灵阵中,盘腿坐下,双手按住聚灵阵中央的两点。
“瑾石,”元初在阵中背对他说道,“好好看,一会别做错了。”
原来是师父先给自己做示范啊,瑾石想,于是他乖乖地在阵外答道:“知道啦。”
梁方以手中涂央点住聚灵阵外一点,灵气涌动,快速地在聚灵阵中穿梭,元初手腕上那如藤蔓一般的阵印仿佛活了过来一般,首尾断开,顺着元初的手缓缓爬向地面,在完全离开元初皮肤的那一刻,化作一点黑光飞向梁方手里的涂央,涂央尾部的一点金星消失,灵气通过聚灵阵大量涌入元初的身体!
接着,一阵强大的阵气从元初身体向四面爆发开来,在快要碰触到人时又稳稳地散开。
灵气运用自如,元九曜彻底回来了!
“恭喜元九曜,贺喜元九曜,”德誉欣喜地带着一卷圣旨上前,“请元九曜接诏——”
“等一下,”元初站起身,淡笑着挡下了德誉,“我徒弟还没解封。”
德誉一顿,看向那在阵外的少年。
他知道这少年。
这少年是小时候能和国师齐名的绘阵神童,也曾夺过雏鹰冬战的魁首,是元九曜唯一的嫡传弟子,传闻元九曜一直对他爱护有加,甚至到了溺爱的程度。现在他亲眼见着了,元九曜甚至不着急接自己的洗冤诏,反而着急先给徒弟解封,看来传言非虚。
成善是个老人精,德誉也是小人精,毕竟伺候皇帝的都十分懂察言观色,他立刻笑着告歉,退到一边:“哎哟,看咱家心急的,小公子请。”
瑾石对德誉笑笑:“谢谢公公。”
然后站到了聚灵阵上。
元初解封后却没有离开聚灵阵,而是在瑾石盘腿坐下后,坐在了他的身后,瑾石一愣:“元……呃……师父?”
周围护阵的绘阵师也愣住了,梁方看到元初这样皱了眉头:“元九曜?”
元初却伸手抓住瑾石的小臂,几乎是从后面环抱住他,按着他的双手在他之前所按的阵法两点上,对梁方说道:“开始吧。”
虽然不知道元初为什么会这样做,但梁方确实也不想再耽误瑾石解封的时间,他眼神有些阴翳地看了元初一眼,手执涂央,再次点在那大阵之上。
瑾石感觉自己被元初握住的地方温温热热,不知是元初的体温,还是元初在慢慢顺着他的灵脉注入灵气的缘故。
突然,他感觉到手腕一松,那刻在他皮肤表面的阵法如之前元初解封那样缓缓离去,久违的对灵气的感知慢慢清晰起来,但他还没来得及高兴,下一秒,撕心裂肺的疼痛袭来!
“啊!!!”
瑾石惨叫起来,梁方的手突然一抖,元初死死抓住他的小臂,抬头对梁方喝道:“继续!”
梁方看瑾石疼得想要蜷缩起来的模样,瞬间明白了元初为什么要这么做!
元初被封灵脉的时候,灵脉已经长成,所以解封的过程很轻松。
而瑾石,他才九岁就被封了灵脉,没有灵气滋养的灵脉永远停留在了九岁的年纪,但肉体却仍然在长,所以一旦解封,他的灵脉得到灵气的滋养开始迅速生长,生生地破开了瑾石的血肉。
这是难以忍受的疼痛,但却是瑾石必须忍受的疼痛。
梁方努力稳住自己的手,那封灵印已完全引出,飞向青色玉笔,一颗金色的星点缓缓消失。
元初死死抱着瑾石,把他的手固定在聚灵阵之上,瑾石感觉自己的每一寸血肉都被人用钝刀子小块小块地锯开,灵脉在他身体里快速而野蛮地生长着,直到充斥他身体里的每一寸地方。
终于,灵脉生长到了它应有的程度,安静了下来,瑾石这才得以晕厥过去。
梁方把灵执放回了盒子后想要去查看瑾石的情况,却见元初打横抱起瑾石,对梁方淡淡道:“今天辛苦梁九曜了,还请梁九曜收好涂央。”
涂央?
梁方回头看去,看到一个青印绘阵师抱着盒子有些不知所措,他叫了一声:“陆年礼。”
陆年礼从那青印手里接过盒子,对梁方点了点头。
梁方转过身,却发现元初已经抱着瑾石离开了,德誉追着他们跑了出去:“诶,元九曜,您还有洗冤诏没接呢!”
梁方往前迈了一步,又停了下来。
算了,他想,明天再去看瑾石吧。
但梁方没想到的是,第二天,元府闭门谢客。
*
作者有话要说:
第030章 颓废
曾经的元府在文王之乱中被波及, 战乱平息后还没来得及重建,瑜景帝便为元初和瑾石拨了新的院落,离绘阵司不远, 方便元初以后去点卯。
元初的洗冤诏已下, 手上的封灵印已解,虽然他现在只被封了一个绘承院的新笔监, 但皇上已经明示了,等明年老院主主持完任上最后一届绘阵师阵考选拔后, 便由元初接替这个职位。
院主一职可轻可重, 但凡是被院主收进来的绘阵师,都是在明面上要称院主一声“老师”的,老院主是以前老国师一脉的人, 收进来的绘阵师自然是给国师一派的后备力量, 近些年的绘阵师也大多是充去了北衙, 但现在元初回来, 让许久没有进新人的南衙有了一丝期望。
元初身负九曜之名,是曾经和梁方的父亲齐名之人,再加上后面的一些真真假假的传闻,众人便信了元初是来平衡梁方势力的猜想。
各方人马都开始蠢蠢欲动,陶柏阳绞尽脑汁想了个由头着人去元府送礼, 却不想下人没过多久就回来告诉他, 元府谢客。
陶柏阳还以为是元初不想在明面上显出和南衙过于亲近,但谁想到下人却说, 连国师也没能进去。
“国师?”陶柏阳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你是说……国师去了元府?”
下人点点头:“是的, 但是国师大人也没进去。”
好家伙, 把国师都拦外面了。
陶柏阳皱眉思索了一会, 然后问道:“那可有什么消息?为什么不让进?”
下人摇了摇头。
陶柏阳挥了挥手,眯起眼睛,背着手走了几圈后,朗声道:“备轿!”
梁方站在元府门口,元初没有等别人给他送仆役,而是在昨天下了朝后就买好了仆从去打扫皇帝分给他的宅邸,虽然可能人不会太趁手,但好歹不会有异心。
梁方看着他面前的下人连头都不敢抬,但仍然十分坚定地守着门,说大人交代了,今天谁也不见。
梁方眉头蹙起,他心里有些不安,放缓了声音道:“我只是想知道瑾石怎么样了,如果有需要,我可以去找陛下请太医来……”
“梁九曜。”
元初的声音从门内传出来,守门的下人急忙让开,元初从门内走出,梁方看到他的眉宇间带着疲惫。
“元……”
“瑾石昨日解封灵脉很不适应,”元初的声音有些累,“现在他刚睡下,等他好了我再让他去拜访你。”
元初的话说得十分客气,一下子把他们和梁方的距离拉开。
梁方欲言又止,他对于元初的态度有些不满,但又不好说什么,只能点点头:“那我改日再来看他。”
确定梁方离开后,元初轻轻叹了口气,转身回屋,不忘和仆从交代:“不要放人进来。”
皇帝新给的府邸没有原先那个大,但好在元初和瑾石就两个人,除去下人住的地方,倒是刚好够用。
元初绕过小花园,轻轻推开书房的门,只画了一两笔的阵纸散落一地,而瑾石抱着膝团坐在椅子上,两眼无神的看着面前摊开的一本绘谱。
元初走进书房的门,从地上捡起那些阵纸,归整好放在书案上。
“我画不出阵了。”瑾石哑声说道。
元初有些心疼,他轻轻摸了摸瑾石的头发,就像小时候那样。
“你只是还不适应灵脉,暂时忘记了绘阵的感觉。”
瑾石摇着头,把脸埋在膝盖中间:“不,不一样了。”
瑾石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以前的我,画阵完全根据灵气的走向和效果来,绘谱几乎没怎么背。但是现在,我脑子里都是绘谱,我想用灵执抄个绘谱,但那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告诉我,不,不应该是这样,但我相信直觉画出来的阵,根本就用不了。我感觉人都快被分成两半了,就好像脑子里有两个人在打架,我现在……连画一笔都难。”
这是元初最担心的事情。
瑾石当年对灵气极其敏感,虽然对绘阵的方法懵懵懂懂,但靠着天赋也能画出功能正确的阵法,所以他当年让瑾石开蒙也是让他背四大基础绘谱就够了。
但后来,瑾石的灵脉被封,一开始还能坦然面对,可随着时间的流逝让他有一种恐慌,他的天赋已经没了,而远在京城的梁方仍然在努力地学习,一向大大咧咧一翻书就犯困的瑾石在这种会被小伙伴甩开的假象中不断地被鞭策,他还记得和梁方分别时的承诺,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他不能在这段时间内被梁方甩开。
于是他开始学着梁方那样抄背绘谱,无法使用灵执墨引,就用普通的纸笔替代,没有办法探究灵气的走向,就靠着元初的讲解弄清楚阵法中灵气的运转方法。
元初则一边欣慰徒弟终于肯学习了,但一边又担心传统的绘阵方法会束缚瑾石的天赋,影响瑾石绘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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