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之前听说过苏洵“认墨为糖”的故事*,知道这些文人读起书时能有多入迷,没想到今日竟能遇上一个现场版,一时间弯了眼睛。
苏洵眼神一动:“江少卿谬赞。”
他说话的语气略硬了些,苏涣找补道:“舍弟早就知道少卿乃上届的进士及第,对您佩服已久了。”
江临愣了下,旋即反应过来,此刻的苏洵虽然已经开始发奋读书了,但第一次科举还是没能考取到功名。他也没有可以自荐的人脉,所以才有时间游学四方,来到兄长家中小住。
江临不想过多地揣度苏洵此时的心境,只能把客套话说得更加真诚了些:“江某也久仰苏先生的才名,一直想与先生相见。”
这话本是个很好的台阶,但谁知他话音刚落,便有个看起来约莫十三四岁的小男孩从苏洵背后探出个脑袋。
那男孩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江临:“你看过我爹写的东西?觉得他哪篇文章最好?”
他那小模样,摆明了是不相信江临真的看过苏洵的作品。江临笑着问:“这位小公子是……?”
苏洵连忙把男孩从背后拽了出来:“这是在下家中次子,苏轼。”
苏涣解围道:“阿轼,你先去和阿辙玩儿,不要打搅大人说话。”
“无妨。”江临笑了下。苏轼不愧是哪儿有美食住哪里的东坡居士,小时候问起问题来也率真自然,一下命中的江临的要害。
苏洵的作品多是散文和书籍,江临一个理科生确实没有什么机会去读。
但,拍马屁,谁还不会呢。
江临伸出狗爪揉了揉未来大佬的脑袋,笑吟吟地说:“在下觉得你父亲文采斐然,写什么都好。但若要论起最好,那这本如今在编的族谱,定是闻名于世的佳作。”
·
实际上,连江临也不知道,苏洵在编的族谱不仅真的闻名于世了,还奠定了他唐宋八大家之一的位置。但他那句话,确确实实说进了苏洵的心坎里。
有谁不希望自己现在在做的事情得到肯定呢?
更何况在苏家兄弟眼中,江临还是个拿了进士及第的厉害书生,绝对不会质疑他的文学素养。
所以经过数盏茶的功夫,江临便与苏家兄弟建立了良好的关系。他甚至还邀请苏洵一家一起上京看看——三月末的殿试在即,全天下最优秀的读书人都会在此刻汇聚于京。
苏洵被说得有些动心,但还担心着路上支出的问题。江临听了忙打起了包票,和他七拐八绕地攀起关系来,表明会好好招待他们一家的意思,请他务必要好好考虑。
江临这样做,也不全是为了自己想要结交更多大佬的私心,也考虑了三苏未来的发展。
虽然三苏之后靠着自身的天赋与努力成功名垂青史,但江临总觉得,让他们去接触一下京城里当代最优秀的教育资源和人脉,并没有什么坏处。
所以他帮他们一家铺好了路,就看苏洵自己是如何考量的了。
临离开前,江临还没忘记苏涣特意去拜访徐府的事。
若无他帮自己拖延徐知州的时间,那个伪造军饷的砖厂老板或许早就与徐知州联系上了,根本不会那么顺利地就被江临他们抓到。
江临道谢道:“之前在徐知州府上,多亏有苏通判帮在下的忙。”
相比与他弟弟的率直,苏涣身上已有了官场上的精明,道了声客气便问:“江少卿可是想问,在下是什么时候发觉了徐知州的异常的?”
江临一甩扇子,点了点头。
苏涣道:“其实在他劝何军校再在阆州多逗留几日时,在下便生出了些疑心。但因一直没有切实的证据,所以只能用这种略显笨拙的方法盯着他了。”
……指的是他为了不引起徐知州的疑虑,带了自己弟弟一家到对方的府上。
联想到遇了袭击的范御史,便知这其实是很危险的事。
江临本想嘱咐苏涣一番,但看对方眉头紧锁的模样,便能看出他肯定会比自己更加上心三苏的安危。
想来通判府应该是个极安全的位置,徐知州被软禁于府中,一言一行也受到控制,翻不出什么幺蛾子,江临便就不再多说了。
他与苏涣道别后,一路想着今天晚上的安排,走着走着才觉得自己忘掉了什么。
直到身后传来了几声不满的“喂”,江临才想起……自己把沈括落在苏家了。
他一回头,便见苏涣嘴里的“乖孩子”、“好榜样”正一脸幽怨地瞪着自己。江临还没来得及哄,沈括就幽幽地开了口:“江少卿,您今日带着我跑了一天了,到底是要我帮你什么忙?”
江临的本来目的是想要和沈括培养培养感情,找个机会启发启发这位未来大佬的奇思妙想,但他没想到自己和三苏聊嗨了,竟然把沈括这边给忘了。
好在他脸皮够厚,又爱忽悠小孩。江临反问:“那你今儿跟着我一天,学到了什么?”
一看沈括嘴里不像要蹦出什么好话,江临赶紧道:“比如说,为什么无论往那个弯曲的铁管里倒多少水,两边的水面永远都是持平的?*为什么我们在山顶可以闻见洞里的艾草味?为什么我在山洞里摔倒,总是向下滑?”
“这……”沈括被他问住了,“不是一直如此吗?”
“所以我在问你为什么呀。”江临笑了笑,又说,“或者我换一种问法,为什么铁管里的水面不是高低不平的,为什么炊烟不往山下飘,为什么东西不是往天上掉……为什么司南有浮水的,有悬丝的,却没有人把它放在一个细之柱上,让指针灵活旋转呢?”
相比于某些穿越者来说,江临从来不怕自己做什么违背历史、改变世界的事。他的这套问法,来自于他偶然看过的两句名言:“Good minds ask why.Great minds ask why not.”
沈括现在还小,要真能学会这一套思维模式,答出了江临的这些问题,恐怕就能取代牛顿了。
江临完全不介意把后人的劳动果实挪用给先辈。
把一路上都在若有所思的沈小公子送回了住处,江临才回了驿馆。
刚进大门,谢龄便匆匆上前与他汇报道:“少卿,军饷现已找回,一切准备就绪。下官安排了三百人马,于今晚三更埋伏在城西杨树林附近,只等与徐知州接头的人出现,将其一举拿下。”
软禁徐知州后,不仅要忙找到军饷的事,还要深挖他打算把这批银两转移到什么地方,或是什么人手里。所以在发现信鸽飞到徐府时,江临让谢龄第一时间把伪造好的纸条放了进去,约对方今晚于城西见面。
他对谢龄的安排还算满意,点头道:“咱们挖回来的玄铁和‘涅槃之凤’呢?”
“已转移到城北的军营里了,由醒来的范御史负责去看。范御史似乎……”谢龄摸了摸眉心,“不大高兴。”
江临笑了一下。
他几乎能想象得出,范纯仁一觉醒来,发现江临已经把所有事情都给解决完了的样子——尽管面上毫无波澜,内心肯定还是很不服气。
“好。我今晚与你同去杨树林里。”江临道,“对了,展大哥呢?”
“展护卫接到密令,被召回京了。”
“可知是什么事情?”江临眨了眨眼,谢龄摇头,建议道:“……不如还是请白司直过来,和我们一起去?”
窗外有飞鸟略过,江临摇了摇头,说:“白玉堂今天和我请了假,说要回家陪哥哥们。五鼠他们近日为寻玄铁一事忙碌了不少,今晚的事情也不叫他们去了。”
他给自己狠狠插了一个flag:“对方没有防备,我们这边有三百人手,肯定不会有事的。”
·
夜半三更,江临他们伪装了模样,带着一小队黑衣壮汉,抬着几十个箱子进了城西的杨树林里。
箱子里和树林外都藏着他们的人。三百人马,怎么着都能将来接应徐知州的人拿下了。
在约定的地点等了不过片刻,便有一黑衣人踏着树梢而来,落在江临的面前。看到对方脸上的银色面具,江临一怔,随即凭借身形认出了对方的身份——之前在藏书楼中与他交过手的那个踏雪堂的杀手。
文卿与他说过,那个杀手是叶逢秋,曾与他们有过纠缠。
若对方真的认出江临就是当年砍伤了他右臂的人,一定不会轻易放过江临。
看到飞到徐府的那只鸽子腿上绑着金线时,江临就怀疑过此事有踏雪堂的参与。
但在千里之外的阆州遇见这位“老熟人”,的确让没料到这一点的江临压力倍增。
“银子,都在了吗?”叶逢秋的声线中透露着冷血动物般的沙哑,被江临安排来演接头人的覃错粗声道:“都在箱子里。你们来搬箱子的人呢?”
“你把箱子留下,我们的人自会把它们运走。”
“咱们做了这么多场生意,你却还记不住这规矩。徐知州是不把我们放在心上,还是……”叶逢秋轻轻一笑,让在场之人纷纷起了一层的鸡皮疙瘩,“你们的演技实在太——”
“动手!”江临抢先一步喝道。藏起来的捕快们或跃出箱子,或从树林外包抄而来,欲将那杀手团团包围。但沙沙声起,竟有更多的黑衣人从树上滑落,亮出长刀,瞬息间将江临等人制在了原地。
一排排钢刀相互对峙,江临的脖子上更是架了把重刃,整个人都被按在了地上,谢龄被吓得伏在树边瑟瑟发抖。
叶逢秋走到他们面前,随手揭开了江临脸上的伪装:“我们又见面了,江少卿。”
江临一凛,试探道:“你早知道是我会来。”
叶逢秋点了点头,说:“你还算聪明,知道留着那个姓徐的,引我出来。只可惜防备得太少,没想到是我来了阆州吧。”
见江临不语,他继续道:“江少卿,这几次三番都是你在搅局,你也太会坏我的好事了吧?”
江临从中筛取着信息,他盯着叶逢秋脸上的表情,缓缓道:“你是踏雪堂的人,有和知州联合起来偷换军饷的能力,却还会受裴夫人的雇佣,去帮裴府杀人收尸?……知道我设了局,却还要来抓我,究竟是为了什么?”
叶逢秋嗤笑一声:“江少卿冰雪聪明,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前一桩案子有月华明珠,至于阆州,”叶逢秋痛快承认道,“本不过是一点军饷、一个由头而已,还不值得我上什么心。但是……”
“江少卿今日上午从黑白塔里挖出了什么,非要我说得那么明白吗?”
闻言,谢龄瞳孔一缩,江临却表情未变。
他只道:“哦?阁下是想要我们从江底挖出来的玄铁啊……那你本事如此之大,为何不去明抢——”
江临话音一顿。
叶逢秋看着他瞬间凝滞的表情,非常愉悦地笑了起来:“你怎么知道,我没有派人去你们城北的那个小军营里明抢呢?”
他的笑声磨人耳朵,江临眉头紧锁,咬牙道:“你背后……究竟是什么人?”
“啧啧,拖延战术吗?我不是那种话多嘴碎的人,江少卿这招可不太高明。”叶逢秋笑了笑,点了下挟着江临的那个黑衣人,唇角迅速下坠,“动手。”
下一瞬间,江临脖颈上的钢刀陡然一轻一转,便向叶逢秋方向袭去。叶逢秋本能向后一撤,随即被一人从下方擒住了双腿,一拉一拽便跪倒在地。
局势于瞬息间发生了变化,其他的黑衣人还未来得及反应,江临便喝住了他们:“住手!”
利刃转移到了叶逢秋的脖颈上,那个突然“叛变”的黑衣人一把扯下自己的面巾,正是白玉堂!
他冲江临抱怨道:“你们叽歪得可真够久的。”
江临直起身,笑着看向叶逢秋道:“怪他废话太多。”
第57章 白马暗通痕
58白马暗通痕
叶逢秋低头一看,发现擒住自己双腿的正是从土里钻出来的彻地鼠韩彰。
还未待他有所反应,卢方和蒋平便将他捆了个结实。
他手下的那些黑衣人想要伺机而动,却也忽然觉得有些提不起劲儿来。
“别费力气了。”江临看到他们试图挣扎的样子,重新蒙上脸道,“之前学来的经验,我们在这林中熏了些香草,各位都是一个时辰前埋伏在这杨树林里的,早就中了那花儿的药性了。”
不得不说,香寄语种在畅春楼里的那些花草当真神奇,少熏一点,便能在神不知鬼不觉间解了人的内力。
埋伏在树上本来就是极耗体力的任务,江临特意选择了半夜三更的时间,更教那些黑衣人以为身上的沉重之感是来自于疲倦,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吸入了慢性迷香。
就连穿着黑衣的白玉堂是何时混进自己团队中的,他们也不知道。
叶逢秋没想到江临预判了他的预判——嘴上说自己就带三百人手来接头,故意让叶逢秋听到,实际上不仅带了五鼠,还留了这么多的后招,教自己的人被包抄了个措手不及。
叶逢秋弯了弯嘴角,似乎是觉得有趣。
银色面具被白玉堂用刀尖挑落,江临他们第一次看到了叶逢秋的真面目,皆是微微一怔。
叶逢秋长得不错,若不是他此刻正在桀笑,他的模样应算得上清秀乖顺。
但白玉堂之前提过在叶逢秋脸上看到的痕迹,却让他看起来十分刺眼。那痕迹既不是红印,也不是红线,而是一片环绕在叶逢秋左眼周围的红色胎记。
那胎记的图案似龟似蛇,好像是修了什么邪功留下的,诡异得很,教人不敢多看。
“江少卿,你果真令叶某大开眼界。”叶逢秋的脸上变出了恶人独有的扭曲表情,“这一招请君入瓮倒是被你反用在我的身上了。那北边的军营……”
“我自然也与他们交代过,今日会有客人登门拜访,要他们好好招待各位。”江临笑着说,“从军营里抢东西可不是什么简单的事儿,以阁下的心机来说,应是想出了不少损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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