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临平时听到的夸耀并不少,但还是头一回在身上只搭着一件巾子的时候,听见别人在背后肆无忌惮地夸他。
白玉堂都忍不住揶揄他道:“呦,神探江少卿,有排场得很啊。”
江临摆了摆手,只想着要赶紧出澡堂。
他本是想着今日休沐,来享受一下生活,结果就遇上了这么大的事情。若因为大理寺联系不上他而耽误了案子,影响了两国的谈判,那事情可就严重了。
结果江临刚从汤池里站起来,便看到了匆匆闯入的覃错。
覃错一见他们三人都赤着膀子,脸上一热,职业病似的吆喝了起来:“江少卿,宫中有件案子,官家急令您前往调查!!”
听到这一声音,在屏风后面的几人都忍不住探出了脑袋。展昭默默拿蒲扇挡住了脸,白玉堂噗嗤着笑出了声。
江临万万没有想到,他竟然遇到了比在澡堂里听到有人在背后议论自己更加尴尬的事情。
那就是在澡堂子里被当着所有人的面儿点出了身份,还被传召入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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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玉堂毕竟也是大理寺的人,见他幸灾乐祸得厉害,江临反手就把他也捞进了宫里。
这次的案子显然有着异乎寻常的轰动性,辽国的使臣们在别苑中严阵以待,宰相富弼亲自坐镇,包拯和范纯仁也已经来到了现场。
江临一进门,便注意到了侧身倒在屋中案几旁的耶律夫人。她身穿着昨日在宴会上见过的那身礼服,面前摆着一些精致漂亮的糕点。
她整个人的脸色青白至极,身上有明显的挣扎痕迹,应是他杀无疑。
夏日温度较高,她身上的脂粉香已经掩盖不住淡淡的尸腐气息了。
江临问道:“仵作可曾验过她的死因和死亡时间?”
“死因为中毒,死亡时间肯定是在宴会之后,以及发现尸体的今天早晨之前。但具体的毒药和时间点……”包拯看向了耶律宗元,“还需要征询贵使的意见。”
江临正要问为何,耶律宗元便破口大骂道:“你们这些假惺惺的宋人,不知在酒菜中下了什么样的毒药,害死了我的夫人,竟还想要剖开她的腹部来验尸!梦瑶她也是宋人,也讲究一个入土为安,你们可别欺人太甚!”
“贵使慎言!”富弼生气道,“如今两国仍在谈判期间,说话还请注意一些分寸。”
耶律宗元冷笑道:“呵,不是你们有问题,难道还能是我们自己的人害死了我夫人?这对我们有什么好处?!”
江临心道,这好处便多了,一看这个耶律宗元便不是想好好谈判的样子,此刻牺牲一个感情没那么深的女人,他就能有足够的理由来无理取闹、撕毁合约。
一旦宋辽无法达成交易,耶律宗元便能重回战场,做他威风凛凛的王。
不过,谈判就是要讲究一个有来有回,耶律此刻闹得再大声,未来大宋被洗脱骂名时,手中握着的道德筹码就更多。
虽然辽人的确无耻,但在谈判中占据心理优势,也能为大宋赢得更多的利益。
江临又听耶律宗元逼逼赖赖了好一会儿,才出声提醒道:“可耶律夫人所用过的餐食都由贵国使臣亲自检验过,如今出了事,会不会是夫人从别的什么地方沾染了毒药呢?”
耶律宗元皱着眉头看向江临,原本还有些闹不清楚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忽然反应过来道:“你是江指挥使的儿子?”
“在下江临,见过辽国贵使。”江临微笑着说。
耶律宗元抬着下巴睨了他一眼,似乎来了些兴致:“既然是江之皋那家伙的种……那还有点儿意思。你不打算挖我夫人的肚子了?”
江临心道不一定,面上却说:“贵使先得告诉在下,昨日尊夫人都曾去过什么地方?是否一直待在别苑之中?”
耶律宗元转眼看向跪在他脚边的一个婢女,道:“这是跟在夫人身边的小翠,也是你们宋人。你有什么事儿就都问她吧。”
小翠有些惶然,汉话却说得利落:“回禀官爷,夫人前些日子都是一直待在别苑里的,但她昨日却说自己觉得闷,想看看开封府里的光景,便与娴夫人一起在城中四处逛了逛。”
江临顺着她的视线看向了那位娴夫人,也就是耶律宗元的小妾。
娴夫人年纪看着很小,漂亮的脸蛋上有着圆乎乎的肉感,正垂首道:“是的,梦瑶姐姐说她想念家乡的美食,便携我一同在城中四处闲逛。”
“说说你们的具体路线。”
娴夫人扳着手指数了起来:“早上去喝了羊汤、吃了包子,中午去了相辉楼,尝了尝那里的酒菜,有肘子、烧鹅、炒竹笋,下午在集市上买了糖人、糖葫芦、桂花糖糕……”
众人听得有些无语,江临忍不住转向小翠道:“稍后你把二位夫人分别吃了什么列个清单给我,先说说之后还做了什么事情。”
小翠点点头,继续道:“因要准备昨晚的宴席,所以夫人昨天下午没逛太久便回到了别苑。换好衣服后,她就同王爷一同参加宴席去了。不过夫人在宴席中途便说身体不适,才到戌时就回来了。”
耶律宗元道:“看看,梦瑶在宴会上便觉得身体不适了。还说不是你们的饭菜有问题?”
江临没有理会,只问小翠:“然后呢?你最后见到夫人是在什么时间?”
“就是陪夫人回来的时候,夫人不喜欢我们在院子里待着,奴婢们都在院子外面候着,所以直至今早,奴婢们都没有再见夫人了。”
小翠说:“不过,戌时三刻的时候王爷回来看过夫人,再晚些时候,娴夫人也来过。但奴婢们也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
娴夫人连忙说:“我来的时候,看姐姐房间的灯都已经熄灭了,就没有进房间。不信你问我身边的丫鬟!”
跟在她身边的小丫鬟连忙点了点头。
见众人的视线都落在了自己的身上,耶律宗元忍不住皱眉道:“你们看我做什么?我走的时候,梦瑶还活得好好的啊!后来我就去阿娴的院子里了,怎么可能害得了她?”
江临却露出个淡淡的笑:“耶律使者,恐怕江某必须要开尊夫人的腹,验一验她究竟中得是什么毒、又是何时断了气的了。”
“我说了不能碰她的尸体……”
“您还没有发现吗?”江临打断道,“如果您执意不验尸体,本案最大的嫌疑人,就会是您啊。”
第85章 未许著纤尘
86未许著纤尘
江临这话一出,耶律宗元的脸色瞬间垮了下来。
“你小子在说什么呢?梦瑶在你们宋国的地盘上出了事,我不追究你们就算了,你怎么还反过头来说我杀了人?”
“这很难理解吗?”江临的脸上做出了有些诧异的表情,还故意跟白玉堂对视了一眼,“别苑内戒备森严,不仅有我大宋的侍卫看守,使团也有军人在此驻扎,我想象不到能有什么外人可以进入别苑,给尊夫人下毒。”
“可我夫人她昨天还在城中转了一圈啊!怎么不可能是在那时染上了毒药?”
“你怎么就是听不懂呢?”白玉堂忍不住开口道,“就算你的夫人是在外面中了毒,那我们也得检查过她的腹内,才能知道她是吃了什么毒药,那毒药又是加进了哪件食物之中的啊。这样不就能知道,她究竟是因为宴席上的菜出了问题,还是在城中就已经中毒了呢?”
江临点头补充道:“而且,夏季炎热,尊夫人的尸体腐烂速度较快,我们需要尽早验尸,才能更精确地判断出她的死亡时间。”
“可是……”那耶律宗元还在犹豫,包拯就铁面无私地开了口:“耶律使者该不会是不想要查明尊夫人的死因,才在这里拖延时间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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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宋朝看似处于每年给辽国上交岁币的劣势局面,但从名义上来说,岁币是如“压岁钱”一般的存在。宋在辽面前仍算上国。
况且在哪个国家就要守哪个国家的法律是约定俗成的规矩,即使耶律宗元本人再嚣张,他们也没法违逆大宋合理的执法决定。
耶律宗元和其小妾毕竟是重要的使者,录他口供的工作被交给了御史台的包拯。查案验尸的事情交给了江临。
耶律夫人的尸体已经被带回了大理寺中,韦秦正招呼着人进行查验。少了仵作云殊和判官谢龄,江临做起什么事情来都有些不习惯。
白玉堂看出他脸上一闪而过的怔愣,戳了他一拳道:“行了,查案。”
真男人不会给自己留那么多时间去消化情绪,江临也锄了他一拳:“查案。”
韦秦已经拿着案卷走了过来,将案情又重新梳理了一遍:“死者耶律梦瑶,汉人女,本家姓楚,开封府人士。父亲楚连经商,带着十二岁的楚姑娘进入了辽国,后来从军,一路被提拔至指挥的位置,又战死沙场。楚姑娘十九岁时被纳入耶律宗元府上做妾,其原配妻子死后,楚姑娘被扶正并改姓。”
江临颔首道:“那死者的死亡时间你们推算得如何了?”
韦秦指着正在剖腹的仵作道:“回禀江少卿,仵作已经将尸体腹部中的所有食物残渣都取了出来。我们先会验毒,随后根据食物的消化情况来进行推算,这样出来的死亡时间才最为准确。”
江临眼前一亮。
他大致听说过这样的验尸方法。
食物在胃部需要一定的时间才能被完全消化,只要知道其所需要的具体时长,结合着死者吃饭的时间,便可根据食物残留来推算其确切的死亡时间。
一般来说,这样的推算方法所得出的时间前后误差不会超过半个小时。
江临有些惊讶这么早的宋朝就已经出现了这样的验尸方法,不禁赞道:“这个方法甚好,是我们大理寺的仵作想出来的吗?”
“是之前在大理寺的云殊姑娘琢磨出来的。”韦秦并不知道云殊的具体情况,只如实道,“她还写了一本仵作论,里面记录了许多我不曾见过的验尸方法。她小小年纪……”
“哎呀哎呀,”白玉堂听不下去道,“现在是专注案子的事情,所以那毒药和死亡时间,你们到底验出来了没有?”
白玉堂话音刚落,正在另一头忙活的仵作便道:“验出来了,死者服用了一种名为‘白虎散’的毒药,此毒无色无味,会在服用后一刻发作,当场暴毙,毫无挽留的机会。”
江临还没来得及为这毒药的名字一凛,便听那仵作继续道:“而我们在屋中的点心和死者腹中的点心残渣里都发现了这个毒药。所以,死者应是在服用点心后的一刻钟左右时死去的。”
白玉堂舒了口气道:“那这便简单了。我记得案卷上记录了,现场里的那盘点心十分蹊跷,没有一个下人见过,咱们去问耶律宗元和他小妾,看那盘点心到底是谁端来的不就好了?”
江临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天真,真正的凶手怎么可能自己与那点心有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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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江临料想的完全一致,耶律宗元和娴夫人都没有承认那盘点是来自于自己。
那盘点心精致可口,也很小巧,若说是被他们中的什么人随意藏在怀中带进屋里的也并非没有可能。
不过从腹中取得的证据已经可以证明凶手出在使团之中,要么是仆人们出了问题,要么就是耶律宗元和他小妾两人中的一个。
大宋这边已经拿到了一定的主动权,但案件还是要尽快解决地好。
御史台中,富弼在上座旁听,包拯正让范纯仁给江临和白玉堂说明着他们收集到的证词。
“耶律宗元的说法是,他在戌时前后见到耶律夫人时,对方正独自一人坐在屋内练字,并没有什么异常的举动。他没有注意到屋内的摆设与平日有什么不同,也不确定桌上是否已经有了点心的存在。在戌时二刻的时候就离开了房间。”
白玉堂轻嗤道:“什么都没记住?就这还要装出一副关心夫人的样子,说什么她一回别苑就难受得紧,肯定是宴席上的饭菜有问题。”
江临倒是仔细回忆起了屋中的其他摆件。
书桌上确实放了许多新练的字帖,从字迹就能看出笔者的平和与放松。衣柜处挂了几段长长的红绸,还有耶律夫人昨日从集市买回来的面人。
江临已经差人验过,那些东西都没有沾毒,也没有其他特别的地方。
他问范纯仁道:“那娴夫人呢?”
“她在戌时三刻来到了别苑,自称看到屋内烛火已熄,上前悄声询问了一下,觉得耶律夫人应该是真的睡下了,不出片刻就离开了院子。”范纯仁道,“我已经跟其他的仆人们确认过这件事情了,她待在院内的时间的确很短,应该做不到把点心留给耶律夫人,还让对方毫无戒心地吃下。”
“不用做这么多推理和假定,先看事实比较重要。”包拯看向江临道,“死者的死亡时间已经有了结果吗?”
江临颔首:“这个时间比较微妙。我们将死者腹中的吃食与丫鬟列出的清单做了对比,我们找到了耶律夫人早上吃的是包子,中午又吃了烧鹅和竹笋,以及她下午服下的糖。晚上她因为身体不适,并没有在宴席用餐,而是在回房之后才吃了点心。”
“根据食物的消化程度来看,羊汤和包子都已消化了六个时辰以上,烧鹅是四个时辰,比较能够确定的是,丫鬟看到死者服用桂花糖糕的时间是在下午的申时二刻,而其消化程度被确定是在两个时辰之内。”
江临慢慢地说:“这也就意味着,死者的死亡时间一定是在戌时二刻之前。而那个时间和他在一起的,就只有耶律宗元一个人。”
包拯闻言,虽有些意外,但也算是做了十足的心理准备。
他正要说些什么,一旁的富弼便开口道:“好啊好啊,如此确认了耶律宗元的罪行,也算他罪有应得了。”
富弼笑着看向江临道:“江少卿果然一表人才。从前听闻你正直不阿,严查真相,我还担心,如果这耶律宗元并非此案的凶手……”
富弼隐没了后半句话,江临愣了一下:“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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