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流中,才五六岁的谢柳绵便失去了踪迹。
兵荒马乱的年头,有口饭吃已经不错了,哪有人还有精力去寻找一个失踪的孩子?原地等了一天之后,谢家人只能继续上路了。
谢柳绵是被人贩子趁乱抱走的。
那时候虽然边地战乱,但是秦淮河边繁华依旧,歌舞升平。不少心术不正的人为了发横财,便趁着战乱从边地或骗或偷拐卖了许多小孩子到了江宁府。
谢柳绵只记得自己趁着一大家子人坐在路边休息,便跑去一边玩耍,然后便找不到家人了。周遭都是些急急忙忙逃难的人,没有人搭理她,一个年轻男子却向她这边走来,问她是不是和家人走散了。
她点了点头。
那个男子说,带她去找家人。她信以为真,跟他走了。从此便再也没有见过自己的家人。
之后她被领到一个华贵的马车上,里面有近十个如她一般大小的小孩儿,有男有女,但都面目清秀,唇红齿白。
稚童的脑袋里似乎一闪而过什么念头,但她还是没抓住。
后来她渐渐明白了,那是一种危险的讯号。
这批孩子被送往江宁及周围的富庶地方,那个年轻男子却怎么都不肯卖谢柳绵,还说什么奇货可居。
果然,她逐渐长大之后出落得不可方物,那个男子才将她卖到了画舫中去,狠赚了一笔。
谢柳绵有几年在秦淮河上也是数一数二的人物。
可是后来年纪大了些,就寻不到出路了。这一行就和戏子一样,没几年就会出来个新人,而旧人则会被迅速遗忘。
无为县县令赵回云年曾见过谢柳绵一面,那时她正冠绝群芳,他也只能高山仰止。
赵回云和夫人曾彩墨结婚十载,膝下却无一儿半女,后来又听闻谢柳绵因为不愿意曲意逢迎,现下里过得很辛酸,一来二去,便动起了纳妾的念头。但他知道夫人年少时没少受过偏房的欺负,所以不敢明说,只能自己偷偷找个宅子,让亲信去办这些事。但赎买谢柳绵的事儿,却是顺利的很,虽然她还没过三十岁,但在这行中,已经是人老珠黄了啊。赵回云遣人安顿好了谢柳绵,打算生米煮成熟饭,她怀上赵家的孩子时,再名正言顺的将谢柳绵以开枝散叶的名义领会家中,夫人也就不好阻拦了。
谢柳绵在小小的院子中,走来走去,有些不适应。
这么多年来她都没有过一个属于自己的完整地方,被人捧在枝头的那几年,也顶多只是有个大屋子,或者独占一层,但都是绫罗绸缎满房,大红大绿,浮华的很。这种小庭院,却是她没有想过的。
看来这个赵回云是个有心人。
但也迟迟不敢露脸,也是个没担当的。
她在心内暗自嘲笑了几声这个将要成为自己夫君的人,只有一个感悟,天下男人也都不过如此而已。
小时候被养父拐走之后她便打心底儿不相信男人了,后来被卖到画舫,见得各种男人多了,且都不是些好货色,也就更是能躲则躲了。那些追捧他的人根本不知道她是厌恶男人,只以为她故作清高,反而趋之若鹜。久而久之,性格奇怪加上新人辈出,她也就鲜有人问津了。
很多时候不到万不得已,她是宁可和亲近的姐妹同床共枕解决问题,都不愿意让那些酒囊饭袋近身的。
这些年积攒下的钱财并不多,但为自己赎身已经足矣。
她自己也不知道那天赵知县派人来与她商讨赎身的事,为什么会鬼使神差的答应了。也许是在江湖上流浪了多年,想找个安身立命的地方。也许是被他这么多年来的长情打动了?或许……是冥冥之中觉得有缘分在牵着?
总之,感觉很奇怪。她不相信世间还有个男子能让她心无顾虑的信任。
谢柳绵本以为见到赵回云的时候,感觉会是千里姻缘一线牵,或者心内有所触动。但是,当她看到赵回云如世人一样浑浊的眼神时,她就知道了,自己的感觉是错的,至少这个人是错的。
可是她已经嫁给这个人了,也只能将错就错了吧。
这辈子命不好,只能就此作罢了。
赵回云时隔多年再次见到已经是自己女人的谢柳绵依然还有几分少年心境,但一个半老的男人身上出现这种状态却是让谢柳绵直起鸡皮疙瘩。两人很是尴尬,提了几句陈年往事便无话可讲了。赵回云一时尴尬,道:“谢……柳绵……我们去外面转转吧,看看你有什么需要的。”
此地离无为县有有一段距离,在街上逛逛,倒也不至于走漏风声。
谢柳绵点点头,也不多说话,就跟上了赵回云的步子,但始终都走在他斜后面半步的地方,离得虽然不远,但并不与他并排。赵回云几次停下步子等她,她却也索性停下,等他走的够那么小半步,放在继续跟随。赵回云只当她是羞怯,也并不好多说什么,他自然不知道谢柳绵虽在欢场多年,却历来不喜与男子太过亲密。
二人在街上略显尴尬的走着,迎面走过来一个老和尚,颤颤巍巍的将化缘的碗举在了赵回云面前,他不好在谢柳绵面前折了面子,大方的放了一两银子进去。老和尚很是吃惊,慢慢说到:“阿弥陀佛,施主这么大方,贫僧倒有些不好意思了,不如让我献丑,为二位点拨几句,如何?”
赵回云一向是不信这些无稽之谈的,于是开口拒绝道:“不必了……我们”
“等等,还请大师说上一说吧。”谢柳绵终于开口讲话了,虽然是这么一句,但赵回云并不怪罪她。和尚闻言点点头,仔细的看了看谢柳绵的面相,皱了皱眉,又极为疑惑的看了看赵回云的面相,而后说道:“奇哉怪哉,贫僧走南闯北这么多年,却没见过二位这么奇怪的面相。”他不放心似的又仔仔细细看了几眼,继续说道:“这位相公的面相是有官运的,且红鸾星动,想必……日后可能会有牢狱之灾,还是要小心啊。不过您最后怕是要与我佛结缘,修成正果。”
“呵呵,大师您这一席话太没针对性了,简直是放之四海皆准嘛。”
“也罢。您日后若是能想起贫僧今日所言,尽管往西而来便是,老僧会等你的,到时候自会知道谁对谁错。”老和尚说完便转身走了。
“大师,您还没给我说呢。”谢柳绵有些着急,想知道自己后半生是不是还会有所变故。
“离散终有重聚日,仇人相见化良缘,若问此刻身边人,人间缘分不可说,不可说啊……哈哈。”老和尚作了一首打油诗就大笑着离开了,留下二人站在街上不明所以,走也不知往哪里去,站在那里又尴尬起来。
“咱们……买点吃的回去吧,天也迟了。”
谢柳绵不多言,点点头,继续跟在了赵回云身后。
第18章【元夜初遇】
曾彩墨坐在桌前,看着一桌子的菜,兀自发愣。
月如好心的提醒道:“夫人,老爷前几日走的那会儿便说了今日可能回不来,您不必等了,自己先吃吧。”
曾彩墨点点头,盛了一碗温吞的粥,又看看立在一旁的月如,说:“月如,现在只有你我二人,不必拘礼,一起吃吧。”
“夫人……”
“无妨,自我进这个家,你我二人也相处十年了,何必见外呢。”
月如知道夫人是等老爷不到,内心失落,上元佳节,又没别的家人在身边,才会这样,所以也不再推三阻四。
每道菜都是夫人动了她才敢吃的,但都已经湿冷的了,她倒是不在乎,却很担心夫人吃不吃得惯:“夫人,我拿去热热吧。”
“不必了,这菜啊就和人心似的,迟早会凉,热了也会再凉的。”
曾彩墨不知道自己怎么还会对赵回云有所期待,十年这么久,别说他二人没孩子,放在普通人家,怕也早是厌倦了吧,人世间哪有所谓的长情呢?戏文里写的,也不过只是二人历经艰辛走在一起便结束了。那些作者哪敢往后写,写到后面还不是一样的柴米油盐,家长里短,磕磕绊绊。
人活一世,真的会遇到心心相印的人吗。
想着想着,饭也吃不下了,她轻叹一声,放下碗筷,目光越过窗外,看见院墙外面红光一片,似着了火一般,不禁好奇,伸长了脖子去看,看了半天才想起原来是上元节的花灯。
自己上一次看上元花灯,还是在未出阁的时候吧。
那时候父亲还是高官,她是嫡出的女儿,正儿八经的大家闺秀。每年上元节,父亲都会带着家中女眷上街赏灯,吃小吃,买些小玩意儿,所以每年上元节都是家中女眷们最盼望的日子。曾彩墨作为长女,平时被教导的极为严格,都得端着架子,一年难得几日可以放肆的玩乐,而这点乐趣也在成婚之后没有了。
今夜,那灯火辉煌中却似乎有什么在勾引着她的魂魄,跨出这个门。
“月如,等下一起去赏灯吧。”
“可是……老爷万一怪罪下来……”
“不会的,放心吧。”老爷根本没有心思管我,怕是想我凭空消失了才好呢。
“真的可以吗?我还从来没看过十五的花灯呢!”月如手舞足蹈,大有收不住的架势。
“嗯,真的真的,可你别高兴过了头,小心等会让人贩子拐了去。”
月如立刻噤声了,麻利开始的收拾起了碗筷。
月如在本就拥挤的人群中一点也不老实,左顾右盼,看见个新奇的玩意儿就挪不动脚了,曾彩墨拿她没辙,只能由着她去,不一会二人就看不到彼此了。还好她早就料到会这样,两人约定亥时在家门口见。
这些年世事变化,唯有这上元节的花灯还是老样子,花树银花,璀璨夺目。曾彩墨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忽然才意识到自己的孤单可怜。恍惚间,甚至还看到了夫君的影子从人群中一闪而过,身边,似乎还有个女子的身影。
他,不是在远亲家中走亲访友么?又怎么会在这里呢?
心中虽然疑惑,但她依旧还在为那人开脱,脚下的步子却又不由自主的跟了上去。
走了没几步,她便彻底凉了心,那人正是自己同床十载的夫君,而旁边的女子,虽不是少女,但光是背影,亦不难看出是个佳人。
这几日看府里的下人们总是在嘀嘀咕咕,她也有所耳闻,但一直不信,没想到今天居然被撞了个正着,不信也不行。
愤怒之余,她竟然有了一丝好奇。
她好奇是什么样的人物能敌得过十年的夫妻情分。
步子迈开,便停不下来,想要跟上去,但却被旁边的一群人冲撞的不得不停下步子。
“哎,你这老秃驴,竟然在这大好的日子里骗吃骗喝,今天不打的你全吐出来,小爷我还怎么在这条街上混?”一个伙计模样的年轻后生带着一群年轻人,气势汹汹的将一个老和尚从饭馆中扔到了街上,还放出了狠话。
刚刚那群人就是在躲这老和尚时撞到曾彩墨的。
“这位小哥……我的钱的确是丢了,出家人不打诳语的……我……”
“我呸,这年头真真假假的太多了,谁信你这套?拿钱来,要不就挨打!”年轻人说着就又要动起手来,曾彩墨看不下去,开口阻止道:“喂,人家是出家人,能吃你多少钱?你犯得着这样?”
“哟,这位夫人,您是大户人家,肯定不理解我们这小本买卖的辛苦。若是人人都来吃上三五个铜子儿的,我们还怎么做生意?”
那年轻后生虽然是个暴躁的,但说的话也有理,曾彩墨一时也不好反驳,便道:“他吃了多少钱?我付就是。”
“钱倒是不多,夫人愿意,再好不过了。这么个过年过节的日子,没事谁也不愿意动手啊,嘿嘿。”
年轻后生借过钱便不再纠缠了,人群也慢慢散去,各干各的事,各赏各的灯。
曾彩墨从地上扶起老和尚,道:“大师,您还好吧?”
“多谢这位夫人了,贫僧……真是……唉……”老和尚说着说着,突然盯着她看了起来,她被这和尚盯得有些难为情,却也不好说什么,只是别扭的别过头去,拉开了些距离。老和尚却一脸诧异,不肯放手,自顾自的说:“奇哉怪哉,真是咄咄怪事啊,没想到原来如此,果然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啊,妙哉,妙哉!”
曾彩墨被说的莫名其妙,追问道:“大师能否说的清楚些?我根本不懂你在说什么啊?”
“你便顺着这条路走下去,以后自然会明白的。”
老和尚指的方向,正是刚才赵回云离开的那条路。等她愣了愣神,再回过头去找那老和尚时,人已经没了踪迹,只剩下乱哄哄的人群,喧嚣不已。她将信将疑的顺着那条路就往前走,却感觉不到什么异样,也没再见到夫君的身影。
一抹黛色的影子在灯火通明和衣着鲜艳的人群中晃到了她的眼睛……正是之前走在夫君身旁的那个女子。
她怔怔的看着,心中却不是怨恨,只有一个念头,便是看清那个女子的正脸。
谢柳绵也觉察到有人在盯着自己,回过头,远远的看见一个女子,孤身一人,和周围的人毫不搭调,没有喜悦的神情,只有微蹙的眉头和瘦弱高挑的身量,一身胡衣穿在她身上比一般人都要好看,她盯着自己一动不动,似乎是已经看透了什么似的,又似乎是想看透什么,但却丝毫没有攻击性,就只是,想看清自己。
曾彩墨不由自主的往前走去,心中升起一丝似曾相识,她想问问她究竟是谁,是不是真的曾经相识,不然为何会这么想走过去,不仅仅是好奇,而是……而是……
赵回云突然出现在曾彩墨的视野里,幸好离得够远,他也只顾着问谢柳绵为何愣在那里,曾彩墨才有机会趁着他还没发现就快步走开了。按理说,要怕也应该是赵回云害怕才是,她……在怕什么呢?
“柳绵,你刚在看什么呢?看得都愣了,你看这个。”赵回云拎起一只好看的花灯,上面写着一句词: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没什么,似是……一个故人罢了。”
第19章【刻意偶遇】
正月过完,赵回墨在家待得次数比以前更少了,有时还主动跑去很远的地方忙些以前不愿意忙的公务。曾彩墨知道他怕是要多捞些银子才够使,反而不再多问了,但心中却总想着那天见到的那一抹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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