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黄戎辛,你应该明白你目前的处境,但多亏你的眼睛,你很幸运,比其他十恶不赦的罪犯多出来一条路。”面前不修边幅, 套着卡其色马甲的男人大咧咧地坐在简易椅上。
林逢这双天生的阴阳眼给他带来了太多麻烦,实际上,他并不相信这个初次见面就与自己屡屡套近乎的男人,更不相信他说的这双眼睛给他带来了什么好运,但是,他对这座监狱也并没有什么好感。
“我是国安的一个小部长,国安目前在全国范围寻找像你这样的特殊人群,你可以选择跟我回国安将功赎罪,也可以选择继续留在这里服刑,选择权在你,我会尊重你的一切想法。”黄戎辛这副做派丝毫不像机关单位的组长,反倒更像一个街边混混。
林逢愿意去任何地方,他早已厌弃了自己,而且厌弃了这处禁锢他几年的囚牢,所以他几乎就在黄戎辛话音刚落的下一秒就脱口而出:“我去,只要你带我离开监狱,我哪里都去。”
黄戎辛眯起眼睛细细打量这个长相漂亮的男孩儿,林逢的案子他早已看过不下三遍,这样的孩子应该被好好养在温室里,拥有快乐的童年和明朗的未来,但如今就这么一张简简单单的破纸就能打破林逢对未来的一切憧憬。
“那你就跟着我做事,以后要叫师父,别整天没大没小的。”
盛逢从潭水一般的梦境中将自己剥离出来,但他没有在第一时间睁开眼睛,而是放松身体去感受目前身处的环境,他手指触到了身下铺就的层层锦被,手腕上明显感受到了铁器的凉意,帐外隐约有人在窃窃私语,可听不具细。
他用的被褥应该是最珍贵的锦绣,周围的一切都很舒适,但不是扶临谷的竹屋。
“里面这位咱们可得好好伺候,若是出了半点差错,怕是主上要将我们生吞活剥了。”帐外的人声由远及近,还伴随着零零碎碎的器皿碰撞声,“你们几个,再检查一遍,看看殿中还有没有尖锐的器具没有收起来。”
盛逢了解苏景然的为人,在他眼里,人只分为可利用的和不可利用的,之前盛逢便发现了苏景然在拉斐尔酒店并没有对自己下死手,那几枚暗器对如今的盛逢来说算不得什么致命之物,而突然出现的黄戎辛完全就是个意料之外的状况,苏景然一定是有什么事情搞不定了才强硬要将他带回。
黄戎辛...师父......
顿时,盛逢心中感觉到一阵深入骨髓的绞痛,他痛苦地攥住身下的被褥,一只手捂住不停哽咽的嘴,翻过身将自己蜷缩在一起,泪水早已沾湿了枕垫,然而这次他睁开了双眼,蒙着一层水雾的漂亮眼睛中闪过一丝狠厉的杀意。
就算拼了这条命,他也要杀了苏景然给黄戎辛偿命。
两个时辰后,盛逢拢紧自己的衣裳坐起身,他手腕被两只泛着黑气的枷锁束缚着,枷锁延伸出来两根细长的铁链至床榻的四角,脚腕如是,这副样子简直让盛逢近乎发狂,被长短不齐的铁链绑在床榻之上,真还不如那些做皮肉生意的小倌。
奴仆很有眼色,她们只需互相对视一眼,便分成了两拨,一拨去给盛逢准备了吃食,另一拨则是去大殿告知苏景然,盛逢则是面无表情地靠在榻上闭目养神。
苏景然赶来的速度出奇得快,吸食怨气为生的他似是比之前还要年轻几分,他披着用金丝刺成的华贵锦衣,脚步轻盈地跨进屋内,只挥一挥衣袖就屏退了随从,盛逢缓缓睁开双眼,眼神还有些许空洞。
“我从来不觉得辅佐你是一种错误,甚至我到死才产生悔意,但我现在明白了,我十岁决定辅佐的君子已经被我推进了皇权的深渊,粉身碎骨。”盛逢淡淡道,从他的语气中听不出一丝愠怒,可藏在他袖子里的手早已握成了拳。
苏景然莞尔一笑,仿佛根本不在意盛逢的话,他撩起广袖,将瓷碗从托盘上拿起,不紧不慢地晾着那碗白粥,末了,他坐在盛逢床沿,将那碗粥递到盛逢面前:“那杂种就是这么讨得你欢心的?亏得他为了你这么大动干戈,但是杂种就是杂种,沈祝遥,他配不上你,他只配当你府里的一个奴仆。他不值得你这么护着,与我为伍才是你唯一的出路。”
“他不值得,那么奴骨鬼王你就很值得?”盛逢抬起眼,身体尽量与苏景然的手保持最远的距离。
苏景然一点不恼,他勾勾唇,将那碗白粥放置在一旁的桌案上:“国师啊,听我一句劝,你还是别想那只小杂种了,你拼了命护送他回希夷境,他回去之后可是丝毫没有想起你呢。”
盛逢眼神微动,他并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消息阻塞令他无法判断现在的准确时间,他向苏景然露出了疑惑的表情:“你什么意思?”
苏景然笑道:“你气血双亏,每一次启动法阵都在源源不断透支你的身体,距那天我将你带回来,已经过去七天了,而这七天,我以为沈晏会率兵偷袭奴骨境,然而他渡过最虚弱的时刻之后却选择按兵不动,甚至——完全没有来打探你失踪的消息。”
果然,此话一出,盛逢面上总算露出了一丝复杂的神色,苏景然对他这种反应感觉到一阵舒适,时隔千年,苏景然领略过形形色色的妖魔鬼怪,十成十都是屈服于他的强悍。
可论不求回报、真心以待,只有一个沈祝遥,他不是没有情爱,而是对其天生淡薄,若当年沈祝遥没死,其分量不是不能与他心心念念的皇权比肩。
“沈晏八成是以为你已经葬身于火海了,对了,那天突然冲进火圈的凡人你可认得?伤成那个样子怕是救不回来了,真是愚不可及,你们很熟吗?”苏景然从不为区区凡人的性命而感到丝毫难过,之前是这样,现在也一点没改。
那种刺痛感就像一根铁钩一遍遍剜着盛逢的骨肉,他为了掩饰自己的全部情感便抄起那碗粥,一勺一勺舀着喝,喉咙里涌出来的血被他狠狠咽下去。
苏景然见盛逢愿意吃东西了,他便满意地站起身:“看来国师不再像之前那么固执了,阿遥,只要你乖乖听话,我定不会薄待你。”
盛逢没听见苏景然后来还说了些什么,当白粥见了底,嘴角溢出的鲜血止不住地一滴滴落在碗里,他才微微抬起头,帐外已经熄了火烛,只留了一盏孤零零的灯烛在冰冷的宫殿里苦苦烧着,宫人们都已经退出了殿内,空荡荡的大殿只剩下盛逢一个人。
鲜血汇聚在碗底,盛逢嘴里不断有血溢出来,他根本无法再做出吞咽的动作,只能无力地看着自己的血顺着碗壁淌进碗里。
一只乌鸦啼叫响彻云霄,盛逢隐约听见紧闭的窗子被人从外推开来,微弱的烛火下,一个黑影矫健地在地上打了个滚,翻进了殿内,盛逢记得那人的步伐动静,几乎是在一瞬间,那种极度紧绷的神经便彻底放松下来,靠坐的身体也开始向床榻下倒去,然而他并没有摔在冰凉的地面上。
沈晏将他抱在怀里,盛逢体内的鬼丹感受到原主的气息开始慢慢调节起来,力气逐渐回归到他的身体,盛逢觉得好受了许多,泪水无声地打湿了沈晏的胸口。
“我这就带你走,大不了就拼个你死我活......”沈晏忍受不了盛逢被折磨成这副模样。
盛逢按住了他的手,沉默地摇摇头,抬起沾着泪水的眸子哽咽道:“我师父没了...沈晏.....”
沈晏微微一愣,将他搂的更紧了些:“我在。”
“我师父...没了...沈晏......我师父..没了啊....”盛逢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苦似乎根本无法压抑,他将头埋在沈晏怀里,这样仿佛就会没人能听得到他的哭喊声,“沈晏....我好疼啊...真的好疼....太疼了...”
“不疼了阿遥,忍一忍马上就不疼了,好阿遥...乖....乖...”
沈晏不厌其烦地拍着盛逢的背,给他擦干嘴角溢出的血丝,一次又一次地安慰他,盛逢的痛他像是能够感同身受一般,形单影只的一人一鬼在大殿的阴影里缩在一起,任何事物都不能将他们分离开来。
71 第71章 朝暮二
晨雾笼罩在寂静的墓园里,天色阴沉了好几天,终于在一声惊雷炸开后开始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孤零零的墓碑前矗立着将近四十个人,他们纷纷脱帽向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前辈鞠躬,接连抢救了三天,下了无数次病危,最后还是没能挽回这位老人的生命。
所有人都陷入了永久的沉默,仿佛人间被案下了暂停键,连老天都在为黄戎辛的离去哀悼,林霜似是受到了极大的打击,连鬓角都斑白了,可她无疑是个坚强的女人,她早已为这一天做好了准备。
殊不知,魂魄离体的黄戎辛正站在不远处望着他们,沈晏执了把黑伞为他遮蔽雨水,他轻声问:“为什么不让他们最后再见你一面?”
黄戎辛下半身已经呈现半透明状,他仍是那天的装束,腰板挺得依旧直,毫不留情回道:“那样只会平添他们的痛苦,倘若有一天你不得不离开小逢,你会在走之前让他见你,还是独自一声不响地离开呢?”
沈晏因他的话微微皱起了眉,没有再接话。
“亲人离世的痛苦,一生一次就足够了,不要再多了。”黄戎辛下意识掏兜拿烟,这才发现自己早就成了一缕魂魄,而兜里也早已空空如也。
沈晏缓缓转过身,面对黄戎辛无比诚恳地鞠了一躬:“谢谢。谢谢您能把盛逢从监狱里带出来,谢谢您能不计前嫌地倾囊相授,谢谢您……帮我照顾他这么久。”
黄戎辛啐了一口,大骂道:“你不要以为你是什么鬼王,老头子我就不敢打你!什么叫帮你照顾小逢?他是老子一手带出来的好苗子,老子照顾徒弟天经地义!”
沈晏也没反驳,只是静静站着接受黄戎辛相当无理的语言指责。
黄戎辛劈头盖脸地骂完一通,心情顿时舒畅了不少,他瞥了一眼此时乖顺的鬼王:“我这一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妻女,最后走的也那么仓促,连句话都没能留给她们……如果她们有难处,能适当给她们一些提示吗?”
沈晏望着老人,点点头。
“还有小逢,我很放心不下他,其实自从我看到他脖子上的疤痕,就猜出来他不是普通人了。这孩子的心性我最清楚,什么事情都喜欢一个人扛,所有苦楚都往肚子里咽……”黄戎辛看向沈晏,淡淡道,“好好照顾他,别让他再受伤,这算是你我的约定。”
一种莫名其妙升起的惆怅萦绕在沈晏内心,他听见自己回了一个“好”字,之后就见黄戎辛的魂魄变得越来越淡。
直到阳光洒下,雨过天晴,魂消魄散。
沈晏透过伞沿沉默地望向自厚重云层里洒下来的光束,他的沈祝遥本应被暖阳包围,他的盛逢更应该光明正大地站在阳光里,而不是陷在如今这般泥沼中无法自拔。
黑伞转了个圈,滴落在伞面上的雨如碎珠纷纷滑落掉在草地上,萦绕白雾的凶鬼融入雾气中,消失不见。
奴骨境的黄沙掩盖了圆月,沈晏靠在床头细细端详着盛逢的睡颜,后者睡得极不安稳,总是渴望与沈晏靠得更近些,直到攥住了他的衣袖,眉头才有了那么一丝舒展。
当沙尘再一次席卷,干燥的气息毫不掩饰地冲进屋内时,盛逢这才被大亮的天光刺痛了眼睛,被褥被好好地掖着,身边自然是没人的,但余存的气息和温热仿佛在时时宣示主权。
进来的仆人服侍他洗漱穿衣,一开始盛逢因为黄戎辛的事情连眼神都不分给他们半个,仆人们早已做好再次被轰出去的准备,然而今日的盛逢倒是很配合,态度也比前些天温和了许多,对于仆人送来的那堆花里胡哨的古代衣袍也不再排斥。
苏景然给盛逢差了两名贴身小厮,美其名曰伺候他的衣食住行,实际上就是赤裸裸的监视。
“上次擅闯奴骨境的就是您吧,我那日躲在城楼上看见您了,真威风!”身后弱不经风的侍从正摆弄着他幻化出的将至腿腕的长发。
盛逢慵懒地靠在红木制的圈椅里,鬼丹确实是个好东西,一晚上就能将他身上的内伤治的大差不差,难怪从古至今关于鬼丹而起的争斗从未平息过。
“陛下对您可真不错,这满屋子的装潢用的都是奴骨境最好的东西。”
这侍从似乎对苏景然有一种莫名的崇拜,盛逢闻言冷笑一声,广袖撩起就见纤细的手腕被细绳一般粗细的锁链绑着,他侧目讽刺道:“这殊荣让给你,你要不要?”
侍从这才发觉自己说错了话,立马吓得魂飞魄散,“扑腾”一声跪倒在冰凉的地面上,盛逢面上不动声色,内心却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反应吓了一跳。
“小的说错话了,小的说错话了,您千万不要告诉陛下,放小的一条生路,小的知错了!”侍从边磕头边求饶道。
只是一句话就能到这般程度,这宫殿中的仆人的如履薄冰令盛逢惊讶,他冷漠道:“苏景然让你们监视我,每天说这些褒扬他的话来麻痹我,还真是用心良苦了,若我不去见他,倒是辜负了他这一片苦心。”
说完这句话,他那双散着雾蓝色的眸子淡淡地望着跪倒在地上的仆从。
仆从猛地摇了摇头:“不....不能,陛下知道了一定会把小的碎尸万段的!”
盛逢仰头轻笑了几声,眼神中含着从未有过的阴鸷:“我手脚上绑缚着的咒语都被苏景然加固了两层,你真的单纯地觉得只凭你身上那一枚钥匙就能解开这条锁链吗?你之前也说过,苏景然看重我,可你又不是他的心腹,他就这么放心地将困住我的锁链钥匙交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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