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檀翻了个身面对着苏晋江,低垂着眼睫毛,手指尖在枕头边上轻轻划着道,“你很少告诉我你过去的事,也不问我的事。有时候我跟你开玩笑,是想让你放开一点儿,多跟我说几句话,但你还是什么都不说。”
“这不是说的挺多了嘛。”苏晋江记起,类似的对话曾经发生过,还是在影视节那会儿,他因为继母的事跑回家,追过来的尉檀在饭馆里就是这么说的。
尉檀也不想再重复上次已经说过的话了,直接说:“要不以后这样吧,每天你问我一件事,你问我一件事。想回答就回答,不回答也可以,但是想提问的人一定要问出来。”
“可以,很好。”苏晋江觉得这样不错。其实他对尉檀的挺多事儿都很好奇,又吃不准该不该问,这样做倒是省了不少麻烦。如果永远陷在“一个不知道该不该问,一个不知道该不该说”的死循环里,两个人的关系就肯定要出问题。很多曾经亲密无间的人最后弄到无话可说,就是在某个时间点上掉进了这个死循环。这个道理苏晋江是懂得的,非常懂得。但是看懂父母之间的问题是一回事,实际轮到自己身上的时候又是另一回事。
“还真有件事儿,我一直都挺想知道的。”苏晋江看一眼尉檀,忍不住又强调了一遍,“我就随便问问啊,说好了的,你不想回答就不回答。”
“你说。”尉檀说。
“你……”苏晋江清了清嗓子,注意着尉檀的脸色,“你大学……为什么没毕业?是发生了什么事儿吗?”
尉檀哦了一声,神色如常,看来这并不是个不可触碰的话题,“其实也没什么。那个时候我还不太适应娱乐圈的环境,看到有人在网上刷评论黑我,我心理压力很大,毕业设计怎么都做不出来,也害怕答辩,越想着‘不能搞砸了’,就越觉得肯定会搞砸。”
想象着尉檀一个人咬牙撑着的样子,苏晋江顿时就是一阵心疼,把他抱进怀里摸头,“撸撸毛,哥哥给你撸撸毛。钉子呢,他不是你的朋友吗?”
“他不跟我在一所学校,而且这些事情我也不想告诉他。他没义务帮我解决麻烦。”尉檀说。
苏晋江回想一下,尉檀和他同龄,尉檀毕业那会儿也正是苏晋江毕业的时候。他记得当时尉檀确实沉寂了几个月,网上也有个把黑子在蹦跶。他只想着尉檀也和他一样是在忙毕业的事,没怎么在意,每天晚上复习时照样还把尉檀的照片从单词本里拿出来汲取精神养料。直到今天才知道,原来那段日子对尉檀来说那么不好过。
“没事,现在都过去了。”尉檀拍拍苏晋江。
“嗯。”苏晋江慢慢把尉檀的衣服脱掉,顺着胸膛一路吻下去,“现在你不是一个人了,以后也都不会是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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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晋江上《长生殿》的日子临近了。
尽管不是新人,面对这样的公开试镜,心情还是会紧张。苏晋江除了参加公司的培训,就是在家找状态。
之前的节目是演员自己选择要表演一场,可以根据自己的偏好和长处权衡。快到他这儿的时候,节目组那边通知,规则改了,上节目之前抽签,抽到哪一出就是哪一出。剧本内容都是《长生殿》里的主要情节改编的,就跟考试前划范围一样。搭档也是抽签分配的,提前相互交流一下,排练几遍。至于上台后默契不默契,就看临场的演技和心态了。
这么改了之后,节目效果确实更好,但难度也增加了。
有观众提出质疑:改规则对后来上节目的演员不公平,前面那几期的入选者岂不是占了很大的便宜?节目组回答说,并没有。在前几期节目中胜出并不代表最终的胜利,所有入选的演员最后还要在一起进行最终的角逐。所以,改规则之后难度增大,选出来的演员也实力更强,更具竞争力,最后还是可以把仅凭运气入选的人淘汰掉。
这个说法也算合理,各家粉丝就接受了。
苏晋江把《长生殿》的戏曲本子看了好几遍。戏曲本子里是唱词,改编后的剧本对白肯定是不一样的,但剧情上不会有太大出入。苏晋江把每一出的主要情节点提炼出来,做成一个PPT。练习的时候,不加台词,只按照PPT上出现的情节点转换情绪,像演哑剧一样。
尉檀陪着他练习,问他:“你最怕抽到哪一出?”
苏晋江想了想,“有太子的戏份,我都挺怕的。”
戏曲里基本没有太子李亨的戏份,但是改编后的剧本里肯定有,因为有小组里有“太子李亨”这一组,而且算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配角。电视剧正式的编剧也透露过,“父子关系”将会是《青春版长生殿》的重头戏之一。
唐玄宗与太子李亨的关系很微妙,可以说是“父子天生是仇人”这句话的绝佳注脚。
唐玄宗在位时间很长。于是,李亨就和历史上所有的大龄皇太子一样,落入了尴尬的境地:一方面,他是父亲的继承者。另一方面,他也是父亲最为防范的人。安史之乱后,这种状态颠倒了过来:李亨登基,山與而被他强迫当了太上皇的唐玄宗则成了他最为防范的人。
更有讽刺意味的是,费尽周折登上皇位的李亨,却和他的父亲唐玄宗在同一年去世。这结果不禁让人怀疑,是否他已经在与父亲的战斗中耗费了全部心力。
父子相与,或许从来都是一道复杂难解的试题。
到了上节目那天,苏晋江早早带着助理小宁来到电视台。节目要到晚上才正式录,但要占用一整天的时间:上午抽签拿剧本,下午排练化妆。霍海露了个面,看看没什么事,随便交待了几句就走了。
在后台准备的时候,工作人员和摄像来到休息室。
怕什么来什么,苏晋江最不想抽到跟太子的对手戏,偏偏抽到的是《重圆》这一出。
这是整部《长生殿》的最后一出。在戏曲里,这段戏的情节比较简单,并没有李亨什么事,主要说的是唐玄宗在仙人的指引下飞升月宫,与杨贵妃重逢,两人都成了仙,用超现实的手法把悲剧结局变成了大团圆。
苏晋江拿到的剧本里,这段戏被处理成了这样:唐玄宗飞升月宫,与贵妃重逢,在仙境中重返大唐盛世。与太子完成了皇位的交接之后,羽化登仙而去。
与《长生殿》的戏曲原作相比,改编后的剧本很明显改变了角色的比重,也把故事的主题从“追寻”转换到了“传承”。在这里,杨贵妃代表着所有世间已经失落的价值,只能在幻想中才能再次寻到,是“虚”的部分。太子李亨代表着现世的传承,是“实”的部分。
苏晋江琢磨了两遍剧本,对角色作出了这样的理解:唐玄宗和李亨共同组成了一个“复合主人公”,两个人的戏份加在一起,构成最后一幕的主题:过往不可追,未来仍有可为。
和苏晋江搭班扮演太子李亨的是个新人演员。苏晋江跟他聊了聊自己对于角色的理解,但对方不以为然,坚持要用另一种方式去表演。按照对方的理解,太子才是这出戏真正的主角,否则就无法解释编剧为什么要把太子李亨的戏份增加得这么重。
“苏哥,你是不是不了解这部剧的具体情况?”“李亨”说,“其实这部剧实拍的时候是两条线在走,一条线是讲《长生殿》的剧情,另外一条线是讲戏曲作者洪升的。”
“我知道啊。”苏晋江说,“怎么了?”
“既然是双线结构,那这两边儿的剧情肯定是有照应的。”“李亨”对自己的想法很有把握,“洪升是康熙朝的人,也是盛世。所以我觉着,这个作品最后一幕的基调肯定得是上扬的,很积极的那么一种感觉。到了这一场,唐玄宗和杨贵妃都已经是过去时了,月宫啊仙境啊,都是虚的。只有太子才是真实的。我建议咱们这样,你和贵妃呢就在后边,把月宫里那个‘虚’的氛围表现出来。我呢在前面,表现新皇帝登基的气势。台词说完了以后顺台阶走到你那儿,咱俩眼神一对,这么一虚实相接,‘继往开来’的主题就出来了。你看怎么样?”
苏晋江一听,对方这意思很明确,就是要拿他当背景板。可能这个“李亨”原本是想演皇帝,但是被分到了太子组,想借今天这一出给自己加加戏,希望苏晋江别挡路。
苏晋江跟他沟通想法,但“李亨”的态度很坚定,非要这么演不可:“苏哥,这么处理最简单,不需要花时间培养默契,咱俩各自演好自己那一块儿就行,就跟拍戏的时候分A组B组一个道理。要是互动太多,万一有一方接不住戏,整场都砸了。”言外之意,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谁都别拖谁后腿。
最后时间不多了,还要排练,苏晋江只好提出了一个折中的方案:“这样吧,咱们各自按自己的理解去演,不过我觉得咱俩一定得有眼神交流,不光是最后,中间也要有,让观众看出咱们两边是有情绪互动的。不然的话,就变成了一个舞台上在演两出不相干的戏,你在登基我在升天,互相没关联。”
“李亨”想了想,“行吧。待会儿排练的时候咱们定几个位,我走到那个位置上,你就往我这儿看,咱们眼神交流一下。”
下午排练时,“李亨”果然是按照自己的那套方案来的,一门心思抢最好的站位,几乎忽视了其他人的存在。
扮演杨贵妃的女演员排了两遍之后有点接受不了,“行不行啊?这都成《暗恋桃花源》了,一出戏唱成两出,哪儿哪儿不挨着。”
其他演员也对“李亨”的一意孤行很有意见,对前来巡视的编导反映了一下。编导没什么办法,本来这种选秀节目就需要有各种各样出圈儿的参与者来博眼球带话题,“李亨”虽然没有团队合作意识,但并没有违反节目组的规定。要怎么磨合,是演员之间的事,节目组不干涉。
“杨贵妃”被气得撂了挑子,怒冲冲地坐到边上,一边喝水一边抱怨:“他这是成心搅局呢吧?怎么这么倒霉跟他分到一组,真是晦气。眼看着马上就该化妆了,还排成这个样子,这戏是没法演了。干脆我们都不上台,叫他去唱独角戏。”
苏晋江考虑了一下,眼前这局面,显然不能寄希望于“李亨”会接住他的戏。剧组里有导演约束过于自由的演员,在这里却没有谁来控场,所有的事都要自己摸索着来。现在他只能相信自己对角色的理解,一个人担起两个人的戏份。
第74章
苏晋江那一期节目,何如许是在电视上看到的。
他陪费长槐去某会议中心参加一个影视项目推介会,站在半露天的环形长廊里等活动结束。
酒店一楼,巨大的电视屏幕上正在播放《长生殿》的选秀,大厅里过往的路人时不时会停下看几眼。
何如许站在围栏边,用胳膊肘支撑着古铜色的扶手,无所事事地看着电视屏幕。大厅明亮的地板反射着头顶上的阳光,刺得他的眼睛有些疼。
从他站的地方,可以鸟瞰大厅里的人和电视屏幕上的画面,这让他有一种被抽离出来的感觉,好像高高在上站在云端,看一场别人的游戏。
他近来的日子过得不怎么顺心。费长槐似乎是想把他往艺人统筹的路子上培养,可是又不给他任何冠冕堂皇的头衔,更没有任何承诺。
艺统的工作本来就难做,有些艺人名气不大,脾气却不小。更何况何如许没名分没权力,受夹板气都没地方说理。
就比如前两天,公司一个女歌手去参加一个小会场的演出,她的经纪人正巧要跟费长槐去另一个地方,于是费长槐随手指派了何如许负责接洽女歌手的行程。
演出主办方安排的休息室离后台有点远,那女歌手只有一首歌,唱完就可以走人,懒得往休息室跑,于是鼻孔朝天叫何如许去给她找一个单人沙发搬到后台的过道上。
何如许去找会场工作人员提了一下,工作人员说,要放也只能放椅子,放个沙发肯定不成。小会场的后台本来就拥挤,再弄一个沙发搁在那儿,她是能坐着了,别人要上台,就只能从她脑袋顶上跳山羊了。
结果女歌手一听自己的要求没有得到满足,当场大怒,认为这是会场方面对她的不尊重,非要跑去邻近的会议室拖一个沙发出来,被工作人员阻拦之后大吵大闹。双方为了这事打得跟全武行似的,演出差点歇菜。
保洁员过来打扫战斗现场的时候,正看到女歌手火冒三丈指着何如许的鼻子骂:“傻×吧你,这么点破事儿都干不成。”等她骂完去补妆了,保洁员瞟一眼领带都被扯成麻花了的何如许,饱含同情地小声说:“你是她助理还是经纪人?这人什么操行啊。”
何如许想说点什么,又只想苦笑。他到底算什么呢?他就像个不拿工资的实习生,每天干得比正式员工还多,未来却没有任何保障。要是等到签约期一满,费长槐就这么随随便便打发了他,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正想着这些事,身后的会议室里忽然爆发出一阵掌声。何如许以为是结束了,走到侧门口,往里看了一眼,远远看见费长槐登上主席台。摄像机器人沿着轨道向前推近,记者席上的闪光灯也连成了一片。大屏幕上,费长槐油光满面,笑容可掬。
何如许没等费长槐开口说第一个字就退了出来,悄无声息地掩上了那扇侧门。他对费长槐的发言一点兴趣都没有,听都不想听。门口披着绶带的礼仪小姐看着他,表情跟他一样疲惫而漠然。
何如许找地方抽了根烟,估计费长槐的发言应该差不多了,才重新回到刚才的地方。那扇侧门仍然关着,里面的活动还没完。他有点烦躁地转过头,正好看见苏晋江出现在一楼的电视屏幕上。
何如许突然觉得,内心被轻轻触动了一下。
就好像你在冬夜的大排档打工,被客人呼来喝去忙碌了一晚上,裹着一身烟熏的气味下班,忽然在回家的路上看见了一个可以喝一杯的朋友。在这一刻,这个朋友和你的关系是不是真的有多好,已经不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这个人可以以平等的姿态陪你说说话,而不会像大排档里的那些食客一样对你吆三喝四。
一瞬间,何如许产生了想约苏晋江一起吃个饭的冲动。
但这种冲动转瞬即逝。还没把手机掏出口袋,他就已经打消了这个念头。不管他和苏晋江是否曾经算得上朋友,现在的他们都是两路人了,真坐在一起,彼此都没什么可说。
何如许放下了手机,把注意力放在节目内容上。
看样子,苏晋江那个小组现场表演的环节已经过去了,嘉宾席上的一个评委正在点评。电视的声音开得小,何如许听不清楚,但能看见字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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