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狱里不见光,只有牢房外一盏白炽灯吊着,灯光惨白,不见日夜,不知哪间牢房里传出的惨叫,一声又一声,渐渐消弭于无,分外磨人。
容述安静地坐着,他一直在想张成宴为什么会在这个时间抓他,可仔细一想,张成宴没有理由找他的麻烦。如果只是私人恩怨,他们已经不对付很多年了,没必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得罪他,何况如果只是单单一个张成宴,根本不敢动他。
只能是因为上面察觉了什么。
容述想到了谢远行,谢远行匆忙之下举家远遁港城,此人老谋深算,一定是有了危机,方才先下手为强,直接来了个金蝉脱壳。谢家——谢家,容述自从查到谢家大抵和地下党关系匪浅之后,就抹去了谢远行在宝丰钱庄留下的痕迹,想来是上头查到了宝丰钱庄。
他们怀疑他。
如今只怕趁他身陷囹圄,将容氏旗下的企业都查了个透,可查又如何,只是怀疑罢了。在这个节骨眼上,他们也不敢轻易动他。
容述不只是沪城名伶,更是容氏的当家人。他在特务处待一日,特务处的压力就大一日。
容述眯着眼睛看向吊着的白炽灯,不怕恶狗,就怕狗急跳墙。
容述又想起了谢洛生。他一直克制自己不去想谢洛生,可心不由己,他想,谢洛生怕是吓坏了,担心坏了。
牵挂这种情绪微妙极了,尤其是不受自控的牵挂,容述生性淡漠,自他母亲去世后,便没什么可挂念了。
即便是容氏,那也只是他必须担负起的责任罢了。
谢洛生不一样。
诚如容述所想,张成宴压力确实很大,容述被捕的消息已经占据了各大报纸的头版头条。容述不是普通人,这些年容氏很低调,口碑却极好,民间舆论,政界施压,无不沉甸甸地压在张成宴身上。
张成宴有点恼火。
上头查到了一个代号名为“长丘”的地下党,就活跃于沪城一带,秘密筹集物资钱财。张成宴循着线,抓捕到了一个接头人,那个男人捱了严刑,又受了一针,神志不清之下才吐出了宝丰钱庄。
宝丰钱庄是容氏的财库。
张成宴乍听之下,压根儿不信容述会是那个所谓的“长丘”,他和容述自小相识,容述冷心冷情,就是沪城毁了,容述眼皮都不见得会眨一下,怎么会是共党。
可查到宝丰钱庄,所有线索就断了,想起上头给的时限,张成宴烦得摔了电话,抬腿就去了关押容述的地牢。他恶意地想,容述从小到大就装模作样,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大概没想到有一天会跌落云端,沾上牢狱之灾。
地牢脏,隐约还能见窜动的老鼠,都是吃牢里死囚的血肉大的,机灵,胆子又大,窸窸窣窣地闹出动静。张成宴走过去的时候,容述靠墙坐着,已经闭上了眼睛,好像睡着了。
张成宴站在几步外一言不发地盯着容述,半晌,吩咐候在一旁的人,“把他带出来。”
容述睁开了眼睛,波澜不惊的一双眼,看着张成宴。
张成宴拿着手中的马鞭敲了敲掌心,说:“容述,想清楚了吗?”
容述淡淡道:“该我问你,拿到证据了么?”
张成宴神色一冷,说:“你他妈的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容述,我耐心有限。”
容述扯了扯嘴角,反问道:“你还能关我几天?”
张成宴阴沉地盯着容述,倏然笑了笑,说:“行啊,那就看你能受几日。”
容述在特务处的每一日,谢洛生都提心吊胆,辗转反侧夙夜难眠,只要一闭眼,就都是曾听闻的那些特务处的酷刑,心都疼得要命。
容述被捕的事情闹得大,韩宿知道后,帮谢洛生告了假,他看着谢洛生苍白的脸色,只是叹了口气,拍了拍谢洛生的肩膀,说:“有事要师兄帮忙的话,尽管开口。”
谢洛生嗯了声,说:“谢谢师兄。”
谢洛生这几日和薛明汝忙着上下打点,想尽了办法,可容述依旧被关在特务处的牢里,两厢僵持。谢洛生虽然明白事情难办,到底是特务处,他们即便不敢真对容述下杀手,可谢洛生依旧觉得煎熬。容述那样的人,心气高,每一分折辱于他而言都是莫大的侮辱折磨,谢洛生无法接受。
他从未痛恨过自己的渺小,谢洛生一直生活在父母的羽翼下,即便是在国外,也有谢家做他的后盾。如今来了沪城,又有容述庇佑,可谓前二十余年顺遂如意。
恍惚间,他似乎明白了为什么父亲一定要让他们接着这偌大的家业,为什么容述自小就要学着自保,学着经营容氏。
这乱世里的现实远比他所想的沉重残酷。
离开了谢氏,谢洛生三个字什么都不是。其实他和顾培没什么两样,谢洛生茫茫然地想。
“谢少爷,吃点东西吧,”青姨端了份银耳汤上来,轻声说。
谢洛生回过神,看着青姨,青姨眼眶通红,一向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都乱了,老了几岁一般。谢洛生将舌尖的话咽了下去,下意识地应了,开口道:“青姨,别担心,容先生很快就回来了。”
他一说话,声音都是哑的。
青姨勉强地笑了笑,“嗯,先生就回来了。”
“谢少爷,你快吃些东西吧,都憔悴了,先生回来见了要心疼的。”
谢洛生垂下眼睛,看着手中的银耳汤,抬起手一口喝了下去,分明是甜的,五脏六腑却抽搐似的漫起了尖锐的苦味,他再忍不住跑去卫生间哇地一声吐了个干净。
谢洛生撑着盥洗池,他这几日没吃什么东西,已经没什么可吐了,镜子里映出一张苍白的脸,瞳仁漆黑,游魂似的。
谢洛生面无表情地审视着镜中的自己,他看见了自己这乏善可陈的二十二年,不知怎的,竟想起他曾对容述说,他会陪着他,护着他。
如今再想,只像个笑话,何其天真!
谢洛生仿佛听见一记声音冷冷地审问自己,谢洛生,你凭什么护着容述?
刹那间,谢洛生仿佛终于从梦中惊醒,拂开了云雾,望见了这个乱世虎狼环伺的真实面貌。
第64章
逼仄的刑讯室,白炽灯亮得晃眼,隐约传出细碎的电流声。
张成宴一言不发地盯着几步外被绑着的容述,他手脚都被拷着,椅子是特制的,能通电,是个折磨人的东西。要是意志不坚定的坐上去,受不住两轮,就什么都招了。
偏容述嘴硬,骨头也硬,已经捱了几遭了,愣是一声不吭。
张成宴抿紧削薄的嘴唇,愈发烦躁,军靴踏在地上,声音分外清晰,叩在人心尖儿上几乎让人心神胆颤。容述垂着眼睛,盛夏天,浑身都是汗,指尖儿都隐隐发颤。
他蓄了长发,大抵是骨子里流着洋人的血,头发卷曲,不是纯粹的黑,湿哒哒的黏着脖颈,透出几分虚弱的意味。张成宴俯视着容述,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容述这么狼狈,却意外的,没有半分快意,只是觉得焦躁。
张成宴的目光落在容述的脖子上,旗袍衣襟扣子开了两颗,露出男人分明的喉结。容述长得好,从小就漂亮,张成宴记得他头一回见容述时,就是在顾园。那时容述七八岁的样子,和自己一般年龄,穿着西装,安静地跟在他母亲身边。张成宴一见就惊为天人,容述简直漂亮得像个女孩儿,似乎是察觉了他的目光,容述抬起眼睛淡淡地看了过来,一双灰蓝色的眼瞳,琉璃似的,张成宴心痒痒的,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他目光大胆放肆,容述看了一眼,就收回了视线。
张成宴有些不悦。他和容述似乎天生就不对付,容述永远那副冷淡矜贵的样子顶不入张成宴的眼,后来容述自甘下贱去学了戏,成了戏子,还穿起了旗袍,打扮得像个女人——张成宴对容述就称得上厌恶了。
在薛明汝巴巴地跟在容述身后,容述还将他当成了好友、兄弟,厌恶一下子就变成了憎恶。
他是真讨厌容述。
张成宴拿鞭柄拍了拍容述的脸颊,说:“痛苦吗?”
容述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就闭上了眼睛,张成宴登时就恼了,攥着容述的脖子,说:“容述,你真他妈不知好歹。”
“真当老子拿你没办法是吗?”张成宴咬牙切齿道,“这儿多的是折腾人的法子,在你身上不留半点伤,别逼我。”
容述声音嘶哑,淡淡道:“第四天了。”
张成宴怒火腾的一下就烧了起来,手中马鞭直接就甩在了容述身上,鞭子是马鞭,下手狠,甩下去旗袍都裂了,留下一道鲜红的血痕。容述手指倏然攥紧,浑身都绷紧了,脸色也发白,沉沉地盯着张成宴。张成宴对上他的目光,心颤了颤,反而激起了经年藏着的不甘怨怼,狠狠甩了好几鞭子才冷静下来。他看着容述,鞭子都是落在身上的,鞭鞭到肉,已经渗出了血。
张成宴心里掠过一丝懊恼,他走近了两步,说:“容述,你说你何必自找苦吃?”
“早早交代了,你体面不遭罪,不好吗?”
容述一言不发。
张成宴一只手撑在扶手上,看着容述,道:“要说你是共党,说实话,我一个字都不信,可经了宝丰钱庄的手,我就不信你一点都没察觉。”
“何必沾上不该沾的东西?还是说,你是想护着什谁?”
容述垂下眼睛短促地喘了口气,倏然,低低地笑了一声,“张成宴,你知不知道你每次看着我的眼神有多可笑。”
“愤怒,嫉妒,不甘心……”他说着,抬起头看着张成宴,慢慢地说:“你连凤卿都嫉妒。”
张成宴脸色骤变,冷笑道:“哈,我嫉妒?嫉妒什么?嫉妒你是个杂种,还是嫉妒薛明汝他妈是个婊子?容述,你也太瞧得起自己了。”
“不过一个戏子,”张成宴咬着戏子两个字,审视着容述,嘲道,“你去听听外面的人都怎么说的?不男不女,变态——容述,你是戏台上当了女人,到了台下,都忘了自己是男人吗?”
“容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张成宴焦躁又愤怒,狠声笑道:“看看你现在的样子,真让人恶心,真该让他们看看,名扬沪城的容老板,成了一副什么样子!”
突然,审讯室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是张成宴的副将,不敢进,只守在门口急声道:“少爷,老爷请您回去一趟。”
张成宴不耐烦道:“滚,老子没空。”
副将道:“老爷说了,请您现在务必回去。”
张成宴没吭声,直直地盯着容述,容述慢慢放松脊背靠着椅背,似笑非笑地看着张成宴。
张成宴咬了咬牙,骂道:“滚!”
他一下子扼住容述的脖颈,一字一字都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道:“容述!”
容述笑了,被掐得几乎说不出话,眉宇间却透着股子亡命之徒的疯狂凶狠,说:“张成宴,你猜猜张家这四天亏了多少?”
“容家不怕玉石俱焚,张家……”容述森然道:“你做不了张家的主——哈。”
张成宴恨不得将容述弄死,如果不是事情紧急,老爷子根本不会在这个时候让他回去,容述——好样的。
张成宴听着他嘶哑的声音,突兀地笑了声,道:“容述,你喜欢唱戏啊。”
“坏了嗓子还能唱吗?”
容述冷冷地盯着张成宴,张成宴终于在这场对峙中扳回了一局,神情愉悦,道:“容老板,红极一时的名伶,因坏了嗓子而不得不谢幕,啧,多令人惋惜。”
二人对视了片刻,容述也笑了,张成宴面无表情道:“你笑什么?”
容述说:“你今日加诸于我身上的,张成宴,我会一笔一笔清算回来。”
“不急。”容述慢吞吞地道。
张成宴看着容述,心头没来由的一寒,突然想起很久远以前的一桩事,那时他还没有去军校,容述的母亲过世了,张家前去吊唁,张成宴也去了。张容两家都是沪城大族,留得久,他也看到了容述在他母亲灵堂亲手枪杀觊觎容家家业的人。
堪称血溅灵堂。
容述做了太久的容老板,几乎都让人忘了他的杀伐果决。
在那一瞬间,张成宴后背都冒了一层冷汗,甚至生出杀了容述以绝后患的心思。可心念不过一动,门口有人道:“上校,电话。”
张成宴面色阴沉,脚下不动,门外的人直接推门进来,飞快道:“南京来的。”
过了半晌,张成宴重重呼出一口气,深深地看了眼容述,抬腿头也不回地出了审讯室。他走后,那人看着容述,客客气气道:“容先生,得罪了。”
容述出狱那日是个阴雨天,也是他进特务处的第五天。
天阴阴的,小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拂散了仲夏的暑热。容述身上穿着特务处的人给他备下的衣服,衣服是简单的衬衫长裤,棉质的,男款。
他一走出去,就看见谢洛生和薛明汝站在远处,二人都打着伞,见了他,当即跑了上来。谢洛生上上下下地看着容述,眼睛红了,喉头滚动,却说不出一句话。
容述看着谢洛生,而后将目光投向薛明汝,道:“凤卿,谢了。”
薛明汝一见他身上换了的衣服心都沉了沉,他是军政部的人,见得多,自然知道容述身上有伤,要不是有伤,不会平白换衣服。好在人没事,薛明汝长长地松了口气,道:“说什么谢,先回家吧。”
容述嗯了声,谢洛生沉默地替他打着伞,几人朝外走去。走出特务处,薛明汝去开车,容述对谢洛生说:“宝贝儿,扶我一把,站不住了。”
谢洛生眼睛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第65章
车稳稳当当地驶入容公馆,下车时,谢洛生小心地扶着容述,动作轻缓,生怕触着了他身上的伤。一路上,容述很是疲倦,靠在谢洛生,谢洛生和薛明汝都没有开口打扰容述休息。
大门外,青姨和容林早早地等着了,地上还摆了个小小的火盆。
青姨一见容述眼泪就掉了,心疼坏了,口中不住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容述说:“青姨,我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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