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述嗯了声,道:“你同我一起。”
谢洛生正想着今天去医院递辞呈,闻言犹豫了一下,道:“好。”
“正好我也有事想和容先生谈一谈。”
容述目光沉了沉,门外容林走进来,说:“先生,车备好了。”
容述嗯了声,起身从他手中接过钥匙,道:“走吧。”
谢洛生应了声,当即跟了上去。
直到上了车,谢洛生才发现几分奇怪,车竟然是容述亲自开的,二人出了容公馆,一路驶上柏油马路。
谢洛生轻声道:“容先生,我们去哪儿?”
容述握着方向盘,神色沉静,道:“去机场。”
谢洛生怔了怔,说:“去机场做什么?”
容述随口道:“送一个朋友。”
谢洛生看着两边紧闭的铺子,寥寥几家开着,生意冷清,他心不在焉地想着什么朋友,竟然要容述亲自去送,还要带上他——难道是薛明汝?可薛明汝是军政部高官,没有上头的调令,他根本不能离开沪城。
而这个时候,正是双方交战,轻易调动军政部高官离开沪城,无疑会动摇人心。薛明汝的太太有孕在身,他们夫妻感情极好,薛明汝根本不会一个人离开。
除了薛明汝,那还有谁呢?
路边走过一对巡逻的巡捕,无不面色凝重,挎着枪,严阵以待似的。自打日本人进攻沪城,沪城就戒严了。
谢洛生看着,不知怎的,脑中陡然闪过一个念头——容述根本不是去送什么朋友,他是要送自己离开。
谢洛生脸色都变了,腾地坐直身,道:“停车!”
容述一言不发,脚下却是踩了油门,路边人渐渐多了,拖家带口的,都是要赶往火车站的。
谢洛生转过头,盯着容述,沉声道:“容先生!”
容述面无表情地看着谢洛生,四目相对,谢洛生呼吸窒了窒,声音低下来,道:“容叔叔,我们回去吧。”
容述语气波澜不惊,道:“老实坐着。”
谢洛生说:“容叔叔。”
“你送我去机场做什么?”
容述不说话。
谢洛生心里有些焦急,不喜欢容述如此独断,自作主张,到现在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容述知道他的心思。
谢洛生拽了把车门,车门早就锁死了,他脸色有几分不好看,“容述,我不去”
容述依旧不说话。
谢洛生沉着脸,道:“容述,你不能替我做决定,就算你现在送我离开了我也是要去的,这是我的选择。”
容述神情一下子冷了,漠然道:“你去不了。”
第69章
容述态度强势,不容置喙,谢洛生攥紧车门,深深地吸了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道:“容先生,你听我说好不好?”
“我只是想去做军医,并不是要去冲锋陷阵,”谢洛生望着容述,容述已经不看他了,直直地看着前方,下颌却依旧绷得紧,脸上是外露的阴沉不悦。谢洛生伸手握住容述攥着方向盘的手,轻声道:“自我回国到现在,北平,天津,处处都是战火,报上说民族已到了生死存亡之际,我亲眼目睹,亲身经历,怎么能无动无衷,心安理得地躲着。容先生,你曾经问过我,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回国,我说我虽学业未成,却也想回来看看,尽一份心力。”
“我说的是真的,”谢洛生说,“我知道个人之力极其微薄,可我去了前线,能救一个人,十个人,那就足够了。他们都是保家卫国的英雄,我们的国家需要他们,这也是我作为医生的本职。”
容述不为所动,淡淡道:“上前线?谢洛生,你连见死人都会做噩梦,你要怎么去前线?”
“前线不缺你一个。”
谢洛生抿紧嘴唇,看着容述,认真道:“容先生错了,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前线需要我,我也需要担负起这份责任。”
容述眉心跳了跳,面色更见难看,沉声道:“谢洛生!”
谢洛生语气放软,低声道:“容叔叔,我知道你是担心我,不想我涉险,可我不是小孩子了,我可以照顾好自己。等战争结束了,我就回来,好不好?”
容述猛地一脚踩了刹车,目光沉沉地盯着谢洛生,说:“我告诉你,想都不要想,你说什么都没用。我会让人送你去你父母身边,老老实实地待着。”
谢洛生也恼了,瞪着容述,道:“你怎么一点道理都不讲?”
容述冷笑道:“讲什么道理?看着你去送死吗?”
谢洛生说:“这是我的选择,我就算是死在战场,那也是我求的,我不后悔!”
容述听见后半句,心口泛起强烈的锐疼,眼前仿佛浮现了谢洛生浑身血淋淋的模样,他闭了闭眼,淡淡道:“谢洛生,当初是你先招惹的我,今天就由不得你做主。”
谢洛生哑然。
容述没有再说话,重新启动了车,他气得狠了,修长的手指紧紧攥着方向盘。二人还是头一回冷了脸,谁都没有说话,气氛沉闷又令人窒息。谢洛生看了眼容述,又转过头看向车窗外,车子开得快,路上所见,都是战战兢兢的百姓。
陡然,不知何处突然响起砰的一记轰炸声,声音响亮,二人脸色都变了,不知从何处飞来的飞机猖獗地在顶上盘旋着,声势大,嗡嗡作响,不多时,逼近了,竟又是一个炸弹投下,转眼间鳞次栉比的房屋都生生被炸飞了,陷入了一片火海。
容述猛地转了方向盘,避开了爆炸的余波,他自后车镜看了眼,忍不住在心里骂了声,日本人竟遣了敌机,轰炸沪城!
十余架飞机挑衅一般地盘旋,肆意投下炸弹,又是一声震天响,远处的百货大楼轰然倒塌,直接拦住了去路。容述远远地看着那火光,这一片都已经成了火海,他们的车在马路上太过显眼,一旦被注意到了,就是个死。
容述当机立断,“下车。”
谢洛生面色有些发白,一下车,容述就抓住了他的手,二人挑了条路就跑了过去。还未跑出多远,身后又是一声炸响,只见一旁的高楼瞬间被炸得七零八落,坍塌的一截断壁直直地砸入他们的车顶。
二人对视一眼,都有些心惊肉跳。
谢洛生没有想到,他会见到真实的人间炼狱。这里离沪城火车站近,到处都是等着离开沪城的百姓,日本人的炮弹轰然落下,房屋,百姓,铁轨,都成了明晃晃的靶子。到处都是炸弹的轰炸声,尖锐绝望的惨叫,血腥味混杂着燃烧的硝烟味让人几欲呕吐。
谢洛生腿都发软,下意识地紧紧抓住容述的手,二人都狼狈,满是烟尘,索性没有受伤。突然,谢洛生顿了顿,看向远处,那是一个五六岁的孩子,正坐在地上哇哇大哭着,约莫是和家人走散了,周遭都是哀嚎的受伤百姓,还有几具血肉模糊一动不动的身体。
谢洛生哑着嗓子开口道:“容先生,你待在这里。”
他说得快,说罢,竟直接就跑了出去,顶上,飞机犹自盘旋着,仿佛在欣赏自己的战果,掂量着什么时候投下下一个炸弹。
容述没来得及抓住谢洛生的手,再看时,谢洛生已经到了马路上,登时脸色都变了,想也不想就跑了过去。谢洛生抱起那个嚎啕大哭的孩子,一回头就撞上了容述,他直接把孩子往容述怀里一推,道:“快回去,这里危险。”
冷不丁的,容述怀里就多了一个小小的孩子,他看着谢洛生把那些受了炸伤满地痛苦惨叫的人半抱半拖地送去安全的地方,怀中的小孩儿失了父母,惊惧地哭着,满目疮痍。
容述怔怔地看着这条长街,他生于沪城,长于沪城,这里是沪城火车站,不是顶繁华的地方,却极其热闹,如今变成了一片火海,房屋坍塌,到处都是呻吟和惨叫,残肢断臂数之不清。几步外有人被炸伤了半边身子,堪堪爬出烧起来的铺子大门,可疼得厉害,哀嚎着身子抽搐了几下就不动了,血水汩汩地流淌,满地都是鲜红的血。
噩梦一般,可这不是梦,这是血淋淋的现实。
容述想,这是沪城。
容述垂下眼睛,看向怀里的孩子,他哭得撕心裂肺,容述脑子里都隐隐作痛起来了。他将怀里的孩子藏在安全的角落,目光一转,就看见了谢洛生,他正跪在地上用力推开一块重石,底下压着一个妇人。
容述几步走过去同谢洛生将那块沉重的石头,妇人后背都是血,谢洛生手上也都是血灰,他顾不得许多,草草地包扎了她的伤就又一头扎入了这再真实不过的人间地狱。
一个男人是被谢洛生从爆炸的残骸底下拉出来的,男人头破血流,脸都似乎被削去了一半,口中不断吐着血,说:“救我……救我,我不想死……”
“别死……不会死的,”谢洛生声音哽咽,手都抖了,全不知该怎么去止他的血,不过须臾,男人断了呼吸。
谢洛生脸变得惨白惨白的。
容述摸了摸谢洛生的脸颊,他扶着谢洛生,想将他抱起来,陡然后背一寒,灰蓝色的瞳孔里,只见一颗炸弹如流星似的直直坠下,砸入了摇摇欲坠的酒楼。
谢洛生眼睛大睁,不及多想,猛地一个扑倒容述将人压在身下,紧紧将他护着,刹那间,爆炸声四起,热浪如火舌肆虐了连片的房屋。
第70章
酒楼坍塌了,多诺米骨牌效应似的,碎石残垣飞入周遭的房屋,整条街都毁了。
爆炸的余波震得容述眼前发黑,耳中嗡嗡作响,他吃力地睁开眼睛,就发现谢洛生在他怀里。他闭着眼睛,脸上有血迹,衬得面色极其苍白,容述呼吸窒了窒,莫大的恐慌瞬间侵袭了心脏,浑身都凉了一瞬。
他手都隐隐发抖,碰了碰谢洛生,才发觉他不过是昏了过去。容述一颗心落了回去,他挣扎着一手抱紧谢洛生从废墟底下爬了出去,几步开外不知是谁家的房梁飞了出来,烧着了,火光里都透着血腥气。
街上都是尸体和受伤哀嚎的百姓,被炸死的,危急之下活生生被踩踏死的,被废墟压死的,数不胜数,血水汩汩淌着,在烈日下显得越发浓郁。容述怔怔地看着,突然发觉掌心是湿的,他一看,手心竟都是黏腻的血。容述心头重重一跳,几乎不敢去摸谢洛生的后背,他看了眼,脸色都变了,谢洛生背上都是血。
容述拍了拍谢洛生的脸颊,“洛生,洛生,醒醒。”
半晌,谢洛生眼睫毛颤了颤,眼中映出容述狼狈的面容,“……容叔叔。”
容述轻声说:“乖,我带你去医院。”
谢洛生闭了闭眼,浑身的痛觉仿佛都在顷刻间苏醒了,撕裂一般,叫嚣着,催促着他睡过去,昏迷前的种种景象也挤入了脑海中。谢洛生脸色愈白,抬头想看,眼前一黑,容述遮住了他的眼睛,哑声道:“别看了。”
容述背起谢洛生,抬腿走了两步,方觉出腿疼得厉害,他面无表情地看了眼,裤管已经被濡湿了,大抵腿上砸下来的利物划伤了。二人都没有说话,容述艰难地背着谢洛生,走过处,有他们的血,也有地上尸体的。
飞机已经不见了踪影,想来是一场蓄谋已久的突袭轰炸,是挑衅示威,也切断了沪城的火车站出口。
好在没有走多久,容述就看见了匆匆赶来的巡捕,还有驻守在沪城内的军队。
容述心头一松。
严桁一眼就看到了容述,几乎不敢认,“……容老板?”
他见二人都狼狈着,赶忙吩咐人去把车开过来,一边叫来医生,这一片都遭了轰炸,医生是临时从医院里找来的,巡捕和军队的人忙着救人。谢洛生背上一片血肉模糊,医生没耽搁,直接就给他剪开衣服止血。
严桁说:“受伤的人太多了,容老板先等一会儿,车马上就来。”
容述没说话,直勾勾地盯着谢洛生的后背,大抵是疼得厉害,谢洛生不住地发抖。
严桁道:“谁都没想到日本人突然袭击了火车站,不止火车站,南京路那边也不成了……”那种惨状,他这辈子都不想再见第二次,严桁摘了自己的帽子,恨恨地骂了声,“真他妈的!”
突然,一辆车在他们身边停了下来,探出一张脸,竟是张成宴。
张成宴看着容述,说:“上车。”
容述看了他一眼,谢洛生背部受伤重,医生止了血,一让开,就把谢洛生抱起上了车。
路上都是受难的百姓,路也坏了,一路颠簸,车子越颠,容述脸色越难看,看着谢洛生后背又渗出了血,抿紧没有血色的嘴唇,到底是没有说话。张成宴脸上也没什么表情,他一身军装也脏,面上有被硝烟燎过的痕迹,黑的,红的。
医院还有一段路,此时也已经人满为患,张成宴将车停在一家药房面前。大门紧闭着,他一下车直接就踹门闯了进去,“人呢?都死哪儿去了?”
他一副土匪作派,那身军装又十足的唬人,被轰炸吓坏了的大夫将家人藏在后院,战战兢兢地走了出来,“来……来了。”
张成宴身后,容述已经抱着谢洛生走了进来,那大夫顿时明白了,忙道:“这位爷,这边——”
直到大夫上前去仔细地处理谢洛生的伤口,容述才收回了目光,自顾自搜寻了一圈,找了消毒的药水和伤药绷带才挨着椅子坐了下去,他的腿已经疼得麻木了。容述将裤腿挽了上去,布料黏着绽开的血肉,他撕开时,血又淌了下来。
容述一言不发,消毒时,隐忍得额角青筋都凸起了,愣是没有吭一声。
张成宴不是第一次知道容述能忍了,再看着,饶是他也忍不住啧了声。张成宴揉了揉燎起泡的手腕,他进了火车站,哀鸿遍野,日本人轰炸的飞机已经走了,一堵墙熬不住,坍塌了,险些砸着他们。
想起这一路所见,张成宴脸色沉了沉,他是军校的优秀毕业生,最想去的地方自然是前线。没想到,兜兜转转,却进了特务处,虽说手里攥着权,往上爬得快,可到底不是那么一回事儿。
张成宴舌尖顶了顶犬齿,看向容述,说;“里面那个是你姘头?”
容述瞥了张成宴一眼,没开口。
张成宴嗤笑了声,他和容述不对付,话不投机半句多,更不要说前些日子他还对容述动过刑,容述事后可没少对张家下手,将张老爷子气得够呛。他没有从容述口中审出“长丘”的下落,上头很不高兴,张成宴还因此挨了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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