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瑶呜咽难言,失怙的小兽也似,隐忍着悲痛和绝望,她胡乱地擦去了脸上的眼泪,哑声道:“我不哭,不哭……”
几人静了须臾,容述道:“现在沪城危险,你一个女孩儿,搬入租界吧。”
宋瑶抬头望着父亲的遗相,摇了摇头,道:“我哪儿都不去,就待在家里。”
容述循着她的目光看向宋老遗相,宋老除了宋瑶,还有三个儿子,底下还有两个姨太太。自宋老住院,宋家纷争不休,后来沪城要沦陷,姨太太和儿子都收拾了细软逃出了沪城。如今宋老去了,只消缓过战乱,宋家一定会成为众矢之的在这满世界的豺狼虎豹面前,宋瑶根本守不住宋家。
宋瑶说:“容大哥,你的好意我心领了。这是我爸爸守了一辈子的宋家,我不能让它就这么没了。我爸爸不在,不代表我宋家人都死了,”她咬着牙,眼里露出几分凶狠坚决,说,“我是宋家的小姐,只要我还在这儿,我还活着,宋家就绝不了。”
容述沉默须臾,道:“有需要帮忙的,让人来容公馆找我。”
宋瑶点了点头,说:“谢谢容大哥。”
二人走出宋公馆,谢洛生回头看了眼,轻轻叹了声,“宋小姐以后的路,怕是很难走。”
容述牵着谢洛生的手,语气平淡,道:“这是她选择的路。”
“我记得第一次见宋小姐的时候,她站在人群里,一看就是不谙世事的姑娘,天真烂漫,明媚聪慧。”谢洛生有些怅然若失,“如今她也长大了。”
容述没有说话,只捏了捏谢洛生的手心。
长大的岂止是一个宋瑶。
时局不由人,所有人都只能被推着往前走。
丁默山死时,沪城商会本就濒临分崩离析,又经了一场战火,商会内的商贾死的死,逃的逃,即便是活着的,各家产业毁了的不知有多少,整个沪城商会已经形同虚设。
容述无心再理会沪城商会,容家在这场战争中损失极大,即便他和薛明汝早早便将企业迁入内地,可沪城到底是容家的根基所在,这一场战火,容家在南市的工厂几乎被毁尽,一应残局都需要容述收场。
时间转瞬即逝,这半个月里,日军堂而皇之地驻入了沪城,沪城之外,战火不休,屠杀惨案震惊寰宇,寒风席卷而过的沪城,阴云笼罩,空气里都仿佛弥漫着血腥气,让人窒息。
十二月的时候,李家投靠了日本人,不但李家投敌,就连薛家也投了敌,借着日本人的势,成了日军的走狗。
电话里薛明汝的声音疲惫,带了几分沙哑,道:“是薛明志的意思,薛明志和李家早就沆瀣一气,老爷子现在已经老糊涂了。”
薛明汝说:“我已经把我妈带出了薛家,从今往后,我和薛家一刀两断,再没有关系。”
容述道:“断了也好。”
薛明汝沉沉的嗯了声,话筒里许久没有声音,只有断断续续的电流。过了一会,薛明汝又道:“我记得你曾经说过,当时袭击你和谢洛生的人的刀法,像是武士刀法。”
容述:“嗯。”
薛明汝骂了声,“妈的。”
容述淡淡道:“我一直想不明白当时会长竞选,几个向来保持中立的商贾为什么都倒向了李耀泽,就连梁家就选择了他,看来那时日本人的手就已经伸到了商会。”
容述突然想起了当初去喜悦楼找他的日本人,眼眸微沉。
薛明汝道:“丁会长的车在家门口爆炸,我怀疑就是他们的手笔。”
容述没有说话,薛明汝道:“毓青,你多加小心。”
容述应了声,又道:“日本人想建立傀儡政府,你是军政部的人,他们未必会放过你。”
薛明汝道:“我晓得的。”
“放心,他们暂时还不会对我怎么办,”薛明汝道,“我能周旋,不用担心我。”
容述沉吟片刻,说:“沪城不是久留之地,凤卿,舒婉的产期将近了吧?”
薛明汝笑了笑,“嗯,快了。”
“等舒婉生下孩子,你们便一起离开沪城吧。”容述说,“我来安排。”
薛明汝道:“好。”
不多时,二人挂了电话,薛明汝脸上的笑意顿时就消失了。他盯着电话看了半晌,想起薛明志,抬手狠狠一拳击在墙上。
薛明汝没想到,薛明志竟然敢将薛家的百年声名不顾,与虎谋皮,去做日本人的走狗。他一得知消息,就回了薛家,薛明志也在。
薛明志罕见地露出一副大哥的做派,同薛明汝亲近,话里话外,都是劝他去接受日本人的聘任。
薛明汝冷笑一声,道:“你做梦!薛明志,要做汉奸你去做,我看你死了之后有什么脸面去见列祖列宗!”
薛明志有些恼怒,“你清高,你薛明汝最清高!你他妈睁开眼看看,现在沪城是谁说了算!咱们就是个小小的商人,我不听日本人的,对上日本人的枪炮,我们谁活得了?到时候薛家就真完了!”
薛明汝漠然道:“从你去做日本人的狗开始,薛家就已经完了。”
薛明志冷冷一笑,“行啊,那你说,我们要怎么办?”
“当初你们多威风,信誓旦旦,说什么共进退共存亡,还不是灰溜溜地跑了!”薛明志面色阴沉,“南市变成了什么样子你不知道吗?抱着你的清高,你的忠诚,我们就能活了?”
薛明汝抿紧嘴唇,盯着薛明志一言不发。
二人谁都不肯相让,薛明志语气缓了缓,道:“老四,你不替我们想,总要给你老婆想想吧?我听说你老婆要生了,她俩怎么办?啊?”
“你以前就在军政部,现在就是换了个政府,你该干什么还干什么。日本人说了,只要你去,市长的位置都能给你留着,到时候你既可以护着你的老婆孩子,又有荣华富贵,一举两得。”
“在这个世道,骨气,忠诚,一文不值。”
薛明志看着薛明汝,说:“中国不成了。”
薛明汝胸口起伏,他狠狠地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面色已经变得一片冰冷,冷声道:“薛明志,今天我就把话放这儿,我薛明汝从今天起,和你薛家恩断义绝,再没有任何关系。”
“我是生是死,你们是荣华富贵还是遗臭万年,都和我无关。”
薛明汝恍若觉不出痛,手指紧紧攥着,他抬头看向窗外,天还未黑,却已经是乌云罩顶,不见光亮。
今年冬天的雨格外多,好像是要用这淅淅沥沥的雨水,把战争杀戮,血腥罪恶都冲刷干净,好以此粉饰太平。
远远的,天际几只鸟掠过,停在乱糟糟的电线上,踮着,茫然地张望。
薛明汝晃了晃神,一场雨就噼里啪啦地打了下来,下得急,下得猛,雨水冰冷,那几只鸟被淋得猝不及防,扑棱着翅膀,盘旋着,好像在寻找立足之处。
第74章
临近黄昏,谢洛生路过住院部,透过玻璃窗,他看见薛明汝正在给宋舒婉揉腿。宋将军殉国对宋舒婉打击颇大,即便是出了急诊室,情况也不容乐观,若非薛明汝一直在身边陪着,只怕宋舒婉已经没了。她瘦了许多,下颌尖,越发显得孕肚大,二人正说着话,薛明汝侧着头,嘴角带笑,他似乎是说了什么,宋舒婉也垂下眼睛笑了笑。
薛明汝伸手摸了摸她的肚子,将脸贴了上去,眉宇之间都是眷恋。宋舒婉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轻轻按揉着丈夫的太阳穴,再不见谢洛生初见她时的娇纵明媚,颇有几分相依为命的意味。
谢洛生安安静静地看了片刻就走了,外头下着雨,冬雨绵密,透着股子寒意。他一眼就看到了容家的车,走过去时,果然在后车座看见了闭目养神的容述。
他上了车,手已经被容述捉了过去,他在车里坐了许久,手是暖的,搓着谢洛生的掌心,道:“怎么冷成这样?”
谢洛生笑道:“刚刚和一个病人家属在医院门口聊了几句,吹了会儿。”
他屈指勾了勾容述的掌心,说:“容先生不用特意来接我的。”
自沪城沦陷,谢洛生回到医院工作,容述有时间总会来接他下班。
容述头也没抬,淡淡道:“现在也没什么事,接你下班,我安心些。”
谢洛生看着容述,心头微暖,自然知道容述哪里会没什么事,只不过是不放心他。谢洛生说:“刚刚在医院里看见薛先生了。”
容述道:“舒婉怎么样?”
谢洛生说:“陈医生说,预估产期还有一个星期。”
容述嗯了声,谢洛生忍不住轻声叹道:“这些时日,薛先生和薛太太都不容易。”
沪城沦陷之前,许多政府要员都已经离开了沪城,却不是所有人都走了,现在日军要在沪城建立傀儡政府,这些留下的旧部都成了日本人的首要目标,尤其是薛明汝曾是军政部高官。这期间有人变节投了日,有人负隅顽抗,家门都遭了血洗,令人侧目。
谢洛生皱着眉,小声说:“要是日本人逼迫薛先生可怎么办?”
容述按了按他的眉心,道:“我和凤卿谈过,只能等舒婉生下孩子再做打算。”
“他们现在在租界,日本人还不敢轻易在租界内动武力,我也吩咐了人在暗中守着,要是真交了火,先保证他们的安全。”
谢洛生抓着他的手,轻轻叹了一声,容述扣着他的手指,道:“怎么一直在叹气?”
谢洛生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二人安安静静的,不多时,到了容公馆,下车时,容林打着伞迎了上来,说:“先生,李家又递了帖子。”
容述脚步顿了顿,说:“不用理会。”
容林应了声,容述漠然道:“要是他们还纠缠不休,就和他们说,容家退出沪城商会。”
这些时日李耀泽借着日本人的势,在沪城行事颇为霸道,竟想要重整沪城商会。商会退的退,留的留,早已不再是当年的沪城商会了。谢洛生看了容述一眼,心想,李耀泽只怕不会善罢甘休。
果不其然,这一天,李耀泽登门了。
正逢着谢洛生在家,容林将人拦在外头,道:“李先生,我家先生身体不适,今日不见客,请回吧。”
李耀泽皮笑肉不笑,道:“身体不适?论资排辈容述怎么也得叫我一身叔,侄子身体不舒服,我这个做叔叔的,总要关心关心。”
“那就不劳李先生了,”一道沉静的声音传了过来,李耀泽抬头看去,就见谢洛生站在门口,青年身姿笔挺,说,“我已经替容先生看过了,他吃了药,休息了。”
李耀泽面容微沉,盯着谢洛生,道:“谢洛生。”
谢洛生笑了笑,说:“李先生好记性,竟记得我这么个小人物。”
李耀泽咂摸着“小人物”三个字,嗤笑道:“既然知道自己是小人物,就不要多管闲事。”
谢洛生说:“容先生是我叔叔,怎么算得上闲事?”
李耀泽冷笑了一声,道:“谢洛生,你以为今天的容家还能护得了你谢家那个小小的厂子?现在沪城已经改朝换代了,别不自量力,否则,谢远行连给你收尸都收不了。”
谢洛生面色不变,淡淡地笑道:“那就不用李先生关心了。”
“不过有这么一句话,叫风水轮流转,想必李先生应该是听过。”
李耀泽没有说话。
谢洛生说:“李先生脚下踩的是中国土地,姓的是中国人的姓氏,日本人能侵占沪城一时,却侵占不了一世。这片土地,终究是中国人的。李先生今日乘的是日本人的东风,就不知这风能刮几时,又能送李先生到何处?”
谢洛生看着李耀泽,笑了一下,道:“容家现在家业尽毁,容叔叔已经无心沪城商界之争。行事留一线,他日好相见,李先生,你说是不是?”
李耀泽阴晴不定地盯着谢洛生看了半晌,冷笑一声,说:“你威胁我?”
“不敢,”谢洛生说,“日本人曾在侵略北平时说三个月内就能亡我中华,可只一个沪城,就让他们止步数月之久,李先生,难道你真的认为泱泱中华,会亡于日本人之手?”
“如今日本人势盛,李先生为保家业投日,是李先生的选择,无可厚非。可李先生一旦帮着日本人对自己人下手,这份罪孽,李先生担得起吗?他日,日本人被驱逐出境,清算这一笔笔血债时,李家的子孙后代,又受得了吗?”
谢洛生语气冷静,不紧不慢道:“家父曾在我面前夸赞李先生是聪明人,最是有远见——”
李耀泽打断他:“谢远行那个老东西能说我一句好?”
他冷笑一声,“牙尖嘴利,谢洛生,你把话说得再漂亮又怎么样,我洗不干净了,容述想干干净净的抽身而退?这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
谢洛生看着李耀泽,反问道:“那李先生想怎么办?”
“拉容先生投日?”谢洛生笑了声,说,“李先生,你应当是明白的,我容叔叔从来不惮世间恶名,人要是被逼急了,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去年,日本人就曾数次去喜悦楼请容先生去唱堂会,真的只是唱堂会?依容先生的声名威望,李先生,容先生出现在商会,真的是你所想看到的?”谢洛生微微一笑,语气有几分冷硬,“到时容先生一定会记得李先生今日‘提携’之恩。”
李耀泽一言不发,半晌,道:“好,好你个谢洛生!”
“李先生过誉,”谢洛生说:“李先生想必也知道,我本职是医生,无心更无力经营谢氏纺织公司。如今沪城乱得很,听说李氏的厂子也被毁了两个,谢氏纺织公司在英租界内,别的不说,地段极好,现在许多难民涌入租界内,未来收益也很可观,今天我做主,就送给李先生了。”
李耀泽神色微动,看着谢洛生,说:“你舍得?你能做得了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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