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发了……”周檀说,他嘴里喘气:“你去看看。”
“不可能……”陆承芝回驳,忙不迭抓起鞋袜:“脉象已经平稳,不该会突发病症!”
周檀攥紧赫连允垂下的那几根手指,一阵冰凉,他牙齿微微打战:“菩提,去唤于先生来。海州的人暂时不要动,哪位将军在营中?”
于锦田快步走来,头发零散,他细细一想,脸色大变:“没有,营里没一个将军。沉山骑在海州界上,前面也只有几个哨台,郎君……”
周檀神色一凛,微微握紧身侧的长刀。
整个中帐太仰赖赫连允,大事小事都要围绕他来转动,总觉山岳如此,永不崩塌。
以致头狼卧床,整个中帐,都要往脱轨的方向上一去不返。
“压住消息……”他对于锦田说,声音低哑:“于先生,务必要……压住所有消息。”
“好……”于锦田匆忙说道:“我知道。”
“承芝……”周檀转头又说道,语气疲惫:“看紧了,用什么药,没有的,直接去信商会。”
“放心……”陆承芝应答道,手里翻看药篓子:“我一直盯着呢。”
周檀披起薄甲向外走,眼皮下坠,像是灌了铅。风吹拂后背,天还半黑,帐子里的温度慢慢消散,他后背紧绷,没再回头。
甲不合身,该修补的地方还没来得及修补,腰上松松垮垮,周檀拎着不甚明亮的灯笼,借于锦田的手调用起整个中帐的心腹,议事厅里没几个人,各个神色灰败。
压抑的风,吹得每个人心口发涩,消息虽能强行弹压,到了该出现的时候,赫连允却并无踪影。
疑惑扎了根便四处生长,周檀听见营帐外传来的议论声响,心口略一抽紧。
他清楚不消多时,所有人都会意识到,今天的中帐,不同寻常。
只怕有什么东西……要趁虚而入。
——
帐子中鸦雀无声,赶来要议事的人被于锦田及时赶远,于先生揣着板凳坐在门前,雪已经埋到了膝盖。
他抠着手里的算盘,语气故作轻松:“嗨呀急什么,又不是什么大事,明天再议不成吗?”
炭炉挪近,周檀轻轻蹲下身来,目不转睛。他似乎想着盯久了人就会醒,过了晚饭的时间,也没发觉自己胃里空荡,饥肠辘辘。
赫连允被他挪到床榻内侧,搬麻袋似的,一层层压上了厚重的被褥,只剩鼻子尖还冒在外头,药汤还热,搁在床头。
没根除的余毒,就是把悬挂头顶的刀,头风太久没犯,所有人都心怀侥幸,心心念念上天垂怜。
周檀两只脚蹲麻,委屈地换个姿势,忙了一阵,他斜支着自己的下巴,终于有功夫仔细看看眼前人。
赫连允的眉骨高,显得眼窝深邃,棱角颇为分明,是极其锋利的长相,偏偏看久了,透着点柔和。
生母是东舟小娘,周檀托着下巴,心里念叨说,难怪他长得这样「柔情似水」。
东舟的线索最后还是断了,周檀也顾不上去想什么法子,他两只手掌按住药碗,热度上来了,手掌和碗都一阵发烫。
——
过了不知多久,周檀也听不清外头的声音,像是风小了些,于锦田又在大声嚷嚷些什么,他脑子里的线绷得太紧,再没万事不顾的洒脱,陆承芝号过脉,又慌慌张张出门去。
周檀没动,连眼皮都没眨,坐得像个石像。
床榻上忽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周檀失焦的眼神再度聚起,他抻长脖子去瞧是不是有什么动静,心里再度有了点期盼。
赫连允睁开眼,偏头便看见凳子上团成一团的人,下巴顶着膝盖,坐也不好好坐,爬高上低似的,团了个团在椅子上。
周檀托下巴的手被人握住,一阵热。
“于先生,快被你吓得一命呜呼。”周檀往外一指,低低说道,声音里有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黏糊劲。
"抱歉,"赫连允说:“吓到你。”
他意识到周檀的言外之意,握紧那单薄的腕子:“没事,没什么,吃东西了吗?”
“是啊……”周檀哼哼一声:“吓得饭都没吃上。”
每到晚饭钟点,一口锅准时放置在门前,陆承芝舀了汤,回房暂且歇息一会儿,她神色轻松下来,叮嘱周檀道:“你盯着吧,没我的事情了。”
周檀挥手送她,不留情面地端走整只锅,放进两只巴掌大的大勺,戳弄已经炖得软烂的汤肉。
卧床的病人甚至拥有了贴心的喂食服务,赫连允抬眼看他,发现周檀格外热情,平时舍不得分给别人的炖肉全浇给了自己,他险些噎住,咽下一口肉,开口问道:“你怎么不吃?”
周檀扬脸:“忙着呢……”
说着话,他脚不沾地向外走:“成群的人来找我拿主意。”
赫连允低声笑,缓缓挽住他的手掌。周檀没走两步被扯回来,赫连允抚摸他的发梢,沾走一手冷汗,他重复安抚地说道:“没什么。”
剁碎的羊羹适宜配碎葱,浓汤配绿花,秋冬总讲个「滋补」,灶房里深谙此道,大块厚肉连肉带骨头,炖得软烂好入口。连骨头都几乎融化,浓汤泛白,咕咕噜噜细细响着。
周檀窝成球,安心地小口喝汤,歪着脑袋思索一阵子,把碗里仅剩的肉掏出来,眼里依依惜别似的。
“怎么?”赫连允问他,被瓷勺塞满了一嘴。
“改吃素了。”周檀说道,继续拿勺子怼赫连允的两片嘴唇,语气十分强势,不容置疑。
帐外的人散去,议论声也消停,梨花潮总是时来时停,卸下千顷银潮,天地搅得白茫茫,便能些微放晴一阵子,赫连允只拿脑袋着陆,被周檀忙上忙下裹成个圆球,他行动不便,只能转动眼球:“晚上的事情……”
周檀掩住他的嘴唇:“不必忙了,商会来了一车东海铁,没人有兴趣来瞧你了。”
金银不换东海铁,赫连允都猜得到外头的光景,热闹的呼喊隐隐约约,早间压抑的阴风一扫而空。
军械部上蹿下跳,有甲的没甲的都在嚷嚷换新衣,成车的东海铁从镌刻家徽的送货车上卸下,门前垒出乌黑的一座小山丘。
财大气粗,不过如此。
“哪里来的?”赫连允回身问道。
“买的……”周檀理所当然道:“有钱着呢。”
“太宽了……”赫连允指了指周檀腰上半挂着的轻甲,他出门回来一直没脱下去,悬在腰间,空空荡荡地晃悠着:“脱下来罢。”
周檀随手一卷,冰凉的甲片落到地上:“新衣总是宽。”
赫连允不答话,伸手掌住那串起的甲片,他双手用力拉紧,捏紧几绺皮绳,将宽松的甲衣缠紧了:“明天再加固一下就好。”
“这么贤惠?”周檀戏弄他,眼皮里浮上来一层困倦的柔波。
顶了一整天,「迎来送往」没个歇息,他安抚每个焦虑地来讨答案的人,却没人安抚心悸的他,周檀松懈下来,撒起娇:“磨得肩膀疼。”
赫连允低低笑,拢住他削薄的肩臂。领口敞开一角,勒痕泛红,这样的轻甲,穿在他身上,都这么有存在感。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
——最近阅读作业可真多哇——
檀郎:有钱,超有钱哈哈哈
第67章 、如织云
水亭烟榭,琉璃三万顷;
海州道终于解禁,沉山骑松松散散列队进幽州,疫病的阴影暂时驱散,幽州城热闹如旧。
街上摊贩云集,车如流水马如龙的,热腾腾的蒸汽和人声交缠在一起,蒸出万丈雪地里的一捧人间烟火。
赫连聿窝在城头等人,执一柄花架子的绢面伞,作南郡仕女的打扮。
额前的长发整齐向后梳,涂一层浓香的秋桂发油,窄袖长裙拉扯平整了,簪一朵丝绢织成的花,连唇上都有不浓不淡的胭脂,塞思朵望见她,愣神半晌,歪头问道:“怎么了,这好好的怎么犯病了?”
“这城里人人叫我大公主……”赫连聿从牙缝里呲出一句话,双手规规矩矩背在身后:“总不能衣冠不整到处走,太丢面子。”
“哦……”塞思朵说,幸灾乐祸道:“忍着吧,亭烟公主。”
赫连聿有自家的南郡名字,燕沉之一视同仁,托人算过,也缺水。
水亭烟榭,琉璃三万顷,这名字起得柔婉,水快要溢出来,一看就是个南郡小娘子。
只是人和名字实在搭配不起来,她也不是不喜这名字,只是被人撵着叫「大公主」,实在有点头疼,南郡的帝姬们各个柔婉似水的,她也不能太过嚣张,天天披头散发抓鸡撵狗。
两道紫底幡旗走在最前头,鹰纹欲飞,路上不知谁叫了一声,满街的热烈眼神都投过去,燕沉之的手腕搭在车架的窗边,扳指熠熠生辉。
别家的典故说的是「掷果盈车」,他接了半车才出炉的包子油饼,车架的前半部分全堆上了食匣子。
“父君……”赫连聿欠了欠身,一张脸扒在窗口,她使劲向里瞧,没见别人,语气也散漫起来:“您要去中帐,还是去……”
"去营中,"燕沉之道:“你先回去,不必等我,我待上几日。”
“是。”她潇洒翻身上马,拎着缰绳呼哨一声,先行一步。包子油饼带走一大半,马背上拥挤得快要没地方坐。
城中热闹,一众人都下马步行。驻地要走东北角,出了幽州城,还有一通好走。
沉山骑是私军,人数不多,花枝招展。荒郊野岭,山头彩旗飘飘,跟沉默而规矩的中帐比起来,像山匪窝。
塞思朵一马当先,从围栏上玩笑似的一跃而过。马匹四蹄着陆,仰颈长嘶。
瀚海战马们都睡在围栏里,听见声音,各个仰头回声,人仰马翻叫成一片。
帐篷里的人也都冒出头来,热热闹闹地嚷嚷起来,不知哪位左腿绊到了右腿,嘴里声音还不见小:“东海铁,听说昨晚来了一车东海铁,在中帐那垒了个山。”
小道消息走得快,两个驻地隔了个幽州城,平日里各自占据一个山头,军械部被夹在中间,像是坐拥两位泼辣娘子的老地主,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稍微厚此薄彼,必要被撵着打骂。就算自己十分公平,两头总要不满。
“东海铁?”燕沉之闻声,轻微眯起眼,碎雪落在他睫上,勾得睫毛微微打颤:“哪里来的?”
“中州商会……”塞思朵道:“人家现今是坐拥金山呢。”
铁甲在这地方是金贵货,比钱值钱,比肉来得香,燕沉之不着痕迹地露出一丝笑,拨弄手中珠子:“怎么?羡慕了?”
“不……”塞思朵哼弄一声:“自己又不是没有。”
话是这么说,但她脸上的委屈快要溢出来,从昨晚开始便不停有人翻山越岭去看热闹,回来了啧啧称奇:“东海铁啊,还是上乘的。”
这年头车马贵人力贵,燕沉之往海州逛了没几个月,整个沉山骑都像是断了奶的婴孩,军费捉襟见肘,更不用提换新衣的事情,去中帐呜呜嚎哭,又觉得丢脸,毕竟自家富久了,从来都不用看,中帐打算盘的什么脸色。
燕沉之意识到她的意思,发觉整圈的灼灼目光全定在自己身上,他忍俊不禁:“好,年终大比,若是赢了,都有。”
——
议事厅卷起半道帘。
周檀仰坐,两眼没聚焦,他困得脑壳向下点,议事厅中人来人往,热闹得人声鼎沸。他微微前倾,凝视铺展开来的舆图。
要事不避嫌,这早已是共识,没人把周檀当外人,他要过问的事情畅通无阻。
但他一贯不出面不动弹,窝在帐子中懒懒散散,这算是第一次出面,在议事厅落了坐。
他倾耳听,并不发话,先走的照样是钱粮的事儿,于锦田嘴皮子一碰喋喋不休,骂完了东家骂西家,直到赫连允点头答了话。
《冶矿图》就铺在手掌下,周檀仔细看,心里漫上来一层近乎荒谬的可笑。
江湖传言甚嚣尘上,所谓的「瘦金体」说的永远是人,连纪青都笃定这「霜雾之交,瘦金之体」,说的是霜雾之交出生的人。按照生辰抠这八字,倒教周檀直接踩上去了,条条都中。
但如果瘦金的传言真的指向冶矿地点,当年,为何会有人在忽里台草场前,留下这么一卷详细标注的图纸,引诱中帐去挖掘深埋在地下的矿藏?这一份好心的赠礼来处不明,未免叫人忧心。
赫连允批示文书,文书成沓,他走笔很快。他眉宇冷静,似乎从昨日的突发病症里全然恢复,抬头瞧见周檀的眼神半晌没走,轻微地回应了一丝安抚的笑意。
“不必担心。”他无声说道。
周檀收回眼神,指尖按上舆图上的燕山之口。燕山形状如锯,在舆图上拉出一长条,暗藏无数别道,用红线标注在暗黄的纸面上,周檀眼神轻扫,暗暗记清楚所有线条。
他脑子中的弦始终绷着,直觉总说,风中的腐臭味道,尚未驱散。
有备总是无患。
有人提及钵头摩华,声音很低,周檀闻声抬眼,面生的文士冲他躬身示意:“在界桥上卡住了几位,也查过旧宗卷,他们内部分化太强烈,我们捉住的,姑且只能说是——最外层的蚁虫。”
世人往往不愿自视为蝼蚁,钵头摩华的教义却并非如此。他们有相当多的虔诚教徒,自称为蝼蚁,愿为红莲转生的真佛驱使,无孔不入地散进各地,过上和普通人无异的生活,直到接受一纸「神启」。
“蝼蚁接受神启,方能成人……”那文士的声音温和:“人也有三六九等,一步步向上爬,让教徒们能看得见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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