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工人吓得一哆嗦,回头看着奚辰,想必是没想到家里有人……有人还开什么锁?!
“没你们事儿了,辛苦。”奚辰对工人说,示意他们可以走了,他转身站在奚野面前,甚至不得不略微仰头看着儿子,低喝道,“奚野!你不要太过分了,明天O权会和A管所的人都要来,最关键的是调查局,你就这个形象见他们?!你非要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是不是?是不是非要气死我才甘心?”
“能气死你啊,”奚野冷笑了一声,“那算意外之喜了。”
“奚野!”奚辰震怒,又压着怒火,回头看了一眼季言礼。
季言礼眼看着父子矛盾又要爆发,他一个外人局促地站在门口,立刻摆手说那我先走了不打扰了,但奚辰压了压眉心说:“季家教,这事跟你也有关系,你如果有时间还请进屋详谈。”
季言礼一愣:“是易感期的事情么?”他抬眼看着奚野的脸色,奚野只垂着乌黑的眼睫谁也不看,“奚叔叔你不用担心,如果有人问我情况,我会说我身体状况一切都好。”
“事情没那么简单,”奚辰说,“因为你毕竟还是他的omega——你不用惊讶,我能闻到你身上的标记——根据我打听到的消息,他们会突然袭击去学校找你谈话,我们今晚得把话说圆了,否则文件定性送回中央,再找人修改就很难办,最好是一开始就把调子定在普通易感期的范围内……”
“那好,我们仔细思考一下,”季言礼急忙说,三步两步背着包走到门前,推了推奚野,“进去呀。”
奚野任由他推着自己,只盯着奚辰说:“没必要,你可以走了。”说完就要关门。
奚辰吼道:“你什么意思?”他一手扒住门板,但奚野力气很大,眼看着就要把门从里摔上,季言礼急忙也伸手进了门缝。
奚野松了手,奚辰猛地一把拉开门,怒气冲冲地冲进客厅:“这事我不能由着你性子来!你知道我把你从看守所捞出来有多难,前后找了多少人吗?我甚至去找了你赵叔叔!在横江市内还好办,你一旦被调查局定性为高危分子,你这辈子都洗不掉了!你开什么玩笑!”
奚辰在气头上没注意,季言礼却愣住了,整个客厅竟然塞满了花,大大小小五彩缤纷的花束,有的快枯萎了,有的还鲜嫩欲滴,茶几上还整齐放着一排气球狗,按颜色排排坐。
他原来不是扔了,是全收进屋子里了。
“你听不明白么?”奚野抱着胸靠在墙边,皱着眉头道,“我要你管我?我的前途和你有半点关系么?如果他们要把我抓走,就抓走,如果想把我关起来,就关起来,就这样。”
季言礼一听都急了,劝道:“奚叔叔说得有道理啊,你不能放任自己被抓起来啊,这万一他们非要说你危险,关你一辈子呢?”
“我难道不危险么?我难道不应该被关一辈子么?”这几天以来,奚野头一次正眼看季言礼,却满眼都是凉薄的怒火,“学长,你的道德观还真可笑,什么时候托关系行贿上下打点把人从看守所捞出来,甚至连着受害者一起蒙骗调查局的人,都变成好事了?”
“这……”季言礼哑口无言。
“你要跟着他一起劝我?劝我编谎话骗人,然后等到下次易感期,再不知道杀了谁?”奚野冷笑道,“学长,你怎么是这个样子的?”
季言礼胸口猛地一滞,仿佛是沉在水底却忘记怎么呼吸,他后知后觉发现奚野才是对的一方,把他关起来……让他接受调查……把他标记为高危级别的A……才是正确的。
但是。
季言礼鼻腔一酸。
他不明白,他觉得这里有个但是……这里应该、也必须有个“但是”。
“季家教,你不要听他胡说,”奚辰见他脸色不对,立刻出声宽慰道,“危不危险大家心里都有数,奚野绝对不是会故意伤害别人的A,如果不是这次地震,我可以打包票,奚野绝对不会伤害任何一个人,再说这次也没有人受重伤,都在可控范围内……”
奚野呵了一声:“打包票?你怎么打包票?奚辰,你可太有意思了,你当年也是这么给我妈打包票的么?”
“你住嘴!!”奚辰陡然威严起来,灰白须发尽张,像头被触了逆鳞的老龙,努力撑开胸膛试图威慑住早已比他更强壮的儿子,“你的事是你的事!离天亮还有多久?你拿自己开玩笑,你以为很有意思么?这么大了都不懂事!别的事我都可以忍,你一辈子的事情你要我听天由命?!如果你不是我儿子我怎么会管你!”
“你还记得你有个儿子?我以为你五年前就把他杀了。”
奚辰几乎在咆哮:“你以为你妈妈愿意看到你坐一辈子牢吗?!”
奚野双目血红,吼了回去:“少拿我妈说事!如果你当年坐了一辈子牢,她又怎么会死?!奚辰,你事到如今还在跟我提她,你觉得是谁的错?!是意外的错吗?!你当年设法逃掉了调查,你竟然一点都不后悔吗?!”
“我不后悔……你怎么竟然会觉得我不后悔!我恨不得去死,你以为我不想死吗?你以为我是为了谁活到今天的!”奚辰抓着胸口的衣服沙哑道,声声泣血,“我是为你好!!”
“为我好?!”奚野极尽讥讽地大笑了一声,眼眶蓦地红了起来,摇着头后退了两步,“奚辰,我不像你,我不会等到亲手杀了自己的爱人,才知道后悔。”
房间猛地安静下来。
挂钟秒针嚓嚓嚓地走动。
奚野和奚辰对视着喘气,仿佛刚刚说的话每个字都有千斤重,轰隆巨响着有如实质砸在对方身上,每个人都遍体鳞伤,却掏空了自己身体里仅存的力气。
奚辰身子晃了晃,脸色白如纸张,他扶着旁边的沙发靠背,剧烈地咳嗽起来,整个人像是胡桃般皱缩成一团,咳得那样剧烈,以至于咳出了泪。
季言礼急忙上去扶他,轻轻帮他拍着背,两眼湿润,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奚辰咳嗽渐息,抬手示意季言礼可以放开他,缓缓打开自己拎着的黑色皮包,从中抽出了一个白色的文件夹,颤抖地递给奚野。
“你看看这个。”
“凭什么?”
“这是……这是你妈妈留下来的东西。”
奚野脸色猛地一变,快步冲上来一把夺过了文件夹,三下五除二打开,里面掉落出枯干的白色木槿花瓣,飘飘悠悠地落在地上。
奚野抽出了一个信封,信封没有封口,只有表面写着“奚辰亲启”,字体微微倾斜,淡蓝清秀。
是杜槿的字迹。
奚野的动作突然变得小心谨慎,他缓缓打开信封,里面是一张白色的信纸,过了这么多年依然平整如初,里面是一行行工整纤细的字迹。
“奚辰:
当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死了。”
奚野双手捧着信,剧烈颤抖,能徒手掰断钢铁的手此时竟然端不住一张薄薄的信纸。
“奚辰:
当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死了。
我希望你永远不会看到这封信,如果你看到了,说明我死于意外,那么我希望这个意外不是你,如果不幸是你,那么我希望你可以为了我和阿野,好好活下去。
今天晚上我们又聊到你的病,虽然我们做了太多太多的备案,但阿野七岁的时候还是撞见了一次,给他留下了不小的心理阴影,可见意外还是、也总是会发生的。
这么多年,我知道你一直害怕自己,害怕有一天会失手杀了我,为此你经常半夜惊醒,夜夜噩梦。我一直劝你不要怕,不是因为我能未卜先知地笃定未来,而是因为就算命运真无情至此,我也无怨无悔。
奚辰,我爱你,爱到就算死在你手里,也能笑着说没关系。
我们恋爱的时候,你就总是把自己的病提在嘴上,把自己描述成狼人,仿佛想吓走我,那个时候的你纠结得痛苦,又纠结得可爱。
我依然选择嫁给你,在嫁给你的时候,我对自己说,这是我做的决定,所以我不后悔。就算是天崩地裂,我们是夫妻,也应该一起承担,如果你变成我最终的归宿,那不是你的错,因为做选择的是我而不是你。
奚辰,我从未害怕你,也从未害怕死亡。无论过程多么痛苦,我都不曾有一刻不爱你。
好好照顾阿野,等到他成年,告诉他妈妈永远爱他,再和他说对不起,很抱歉妈妈没能看到那一天。
阿野,如果有一天你读到这里,请不要生爸爸的气,错的不是他,是意外,但也请不要憎恶怨艾,因为你就是我生命里最美丽的意外。
要记住,我们三个人的爱,比命运温柔,比岁月漫长,比死亡强大。
杜槿
7月30日深夜,于床前”
奚野读了很久,读到再无可读,冥冥中悠久渺远的钟声在高处敲响,将横亘五年的帷幕缓缓拉开。
他终于记起那时杜槿的神情,仿佛回忆的窗户猛地推开,记忆的洪流轰然涌入。
他挣扎地在冰冷的地板上爬向妈妈,血污其实没有完全蒙蔽他的眼睛,他在朦胧中看见了杜槿的脸,白皙的面容披着霞光,像是金色的面纱,唇角上扬的笑容,如同沐浴在羊水和血腥味和撞见空气的哭声中多年前混沌初开的一瞥,温柔释然,圣洁纯净,美得像是没有羽翼的天使。
这么多年他一直不明白那个笑容,所以将它从记忆中抹除,他理解不了,痛就是痛,血就是血,死亡就是死亡,那一刻他看见的是地狱一样的景象,而杜槿眼里却是截然相反,是尘埃落定,是向死而生,是他无法理解的理解,是他无法原谅的原谅。
后面附有一张短短的纸条,那纸条扑棱棱旋转着飘落,像一只柔软的白鸽,缓缓落在奚野的手心。
“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不作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人的恶,不喜欢不义,只喜欢真理。
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
“爱是永不止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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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摘自《新约·哥林多前书》第13章
第90章
奚野在看遗书的时候,奚辰一直闭着眼睛,神色痛苦,仿佛在读信的不止是奚野,他也被迫将信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季言礼默默搀扶着奚辰,担忧地凝视着奚野。奚野一直低着头,没有修剪的黑发垂下来遮住了眼睛,他站在壁灯前,高大的身子遮住了光源,整张脸都隐没在暗处,只有发梢透着暗金色的光。
奚野读完,身子几不可见地晃了一下,靠在墙上:“什么意思?你就一直把这封信留着,一直留到今天,瞒着我,等着有朝一日拿出来当你的杀手锏么?!”
“不是的,”奚辰缓缓睁开眼,沙哑道,“我原本打算在你成年的那天给你看,你妈妈在信里也是这么要求的……”
奚野冷笑道:“你以为我看了信,就要感动地声泪俱下,给你跪下认错?你以为我会因为她说的话就原谅你?你做梦,奚辰,我不会的。”
“我没有希望你原谅我。”奚辰静静道,事到如今他反而像放下了一切,透露出一种身在谷底的淡然,“能原谅我的人已经死了。我只是想完成她写在信里的嘱托,我活着,活到你长大。她说的每件事我都要完成,仅此而已。我原本打算在成年礼上把信给你,但如果你继续一意孤行,以后我未必还能见得到你。”
“事到如今你想感动谁?感动自己吗?她人都已经死了,你做什么和她有关系么?有意义么?”
“……”奚辰的身子又是狠狠晃了一下,他伸手扶住沙发,手背的皮竟然像老人一样皱缩,紧紧贴在干枯的青筋上,还覆盖着灰褐色的老年斑。
“我死了以后,如果能见到她一面,我想跟她说,你写在信里的事情我都完成了。说这句话的权力,我想我还是有的。”奚辰顿了顿,竟然笑了笑,“其他的我也没资格说了,我也没理由见她了,我就想把她说的事情都做到,然后去告诉她。我就只有这么一件想做的事。”
奚野微微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厌恶地皱眉:“你疯了么……”
满口胡说一些死后的事情,神神鬼鬼无稽之谈,人死如灯灭,哪还有什么最后一面。
奚辰的嘴唇剧烈颤抖着,他的老态愈发明显了,Alpha的衰老本来应该偏慢,尤其是顶级Alpha,可他在区区四十出头的年纪,竟然老得像是六七十岁,雪白的发根遮掩不住地从染黑的发丝中渗透出来。
季言礼突然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现在的只是奚辰的外壳,而他的内在很多年前就枯死了,风干了,他说的每句话和每一个假笑,都在空洞的身躯里发出悔恨的回音。
“我不是没有办法……我五年前卖掉了和医疗无关的产业,我组建了全世界一流的科研团队,迄今为止登录在案的超感症患者,全球一共有732个,大多数都已经因为故意杀人罪被终身□□或是处以死刑,剩下的要么用权力给自己找了隐居避世的场所,从此再不外出,消失在所有能接触到的资料上,要么在A管所常年的过量用药中,变成了浑浑噩噩的行尸走肉。”奚辰缓缓道。
他打开手里一直拎着的皮包,从中取出一个银白色的密封金属箱,指纹验证后小心启开,打开的瞬间,白色的烟雾“呲”的一声从中溢出。
里面用金属缓冲支架固定着两瓶药剂,呈现出透明的钴蓝色,像是高原冰川中卧着的冰湖,药剂瓶上贴着代号为“hibiscus”的标签。
奚辰继续道:“我们做了大量的实验,最终效果并不是非常理想,和身体排斥反应很大,可能会出现类似于过敏的症状,还会引起原因不明的神经痛。但除此以外,一支药剂H的作用大约相当于八支镇定剂,且没有镇定剂的上瘾性、麻痹神经、和对肝肾的不可逆的损伤。”
奚野神色微微松动了,他盯着药剂瓶看了一会,又问:“你知道我的身体和普通A是不一样的。对其他人有用未必对我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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