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墓园的时候他还是整洁俊朗的,几个小时以后却像垮了一样颓丧。
他抬眼看着季言礼,目光冰冷:“有完没完?你还要缠着我多久?”
季言礼听他嗓子都喝哑了,那酒气浓郁得像是在他没到之前灌了一整瓶下去,心里狠狠揪了揪,用哄人的语气道:“我们不吵架,你先让我进去好不好?我给你泡杯蜂蜜水解酒,你突然喝这么多,仔细一会儿胃疼。”
季言礼半哄半强迫地把他往里推,奚野原本是不想动的,但他确实喝得醉了,脚步踉跄了一下,季言礼趁机一拧身就钻了进去,又把门关上,笑吟吟道:“我知道厨房在哪儿,我熟,你去沙发上坐着吧,你晚上想吃什么?你是不是也没吃饭?我就知道你没吃,我给你煲点汤喝好不好?”
季言礼不等他开口,反正他开口也不是什么好话,转身就跑去厨房了。
过了一会儿,他端着蜂蜜水出来,发现奚野靠在沙发上,一脚踩着沙发的皮面上,小臂搭在屈起的膝盖上,手指垂下,拎着酒的瓶颈,有一茬没一茬地喝。
“你快别喝了。”季言礼叹气,弯腰看着他,把蜂蜜水递过去,“喏,喝这个吧。”
奚野抬眼看着他,眸色漆黑冷淡,他安静了半天,眉宇间暴虐的情绪非但没有减弱反而更尖锐了,Alpha的戾气像出鞘的剑一样锋利地指着季言礼的眉心,但季言礼只是温柔地弯着眼睛笑笑,瞳色和蜂蜜水出奇得相似。
奚野慢吞吞接过杯子,然后眸色一沉,猛地一翻手腕,整杯水全部泼在了季言礼脸上!
玻璃杯被他大力掼在地上,“咚”的一声,摔得粉碎!玻璃碎片四溅!
“滚!”奚野带着酒气狠狠道,“滚出我家!我不想再看到你了!一分钟都不想!”
蜂蜜水粘稠地从季言礼脸上往下淌,他衣服的前襟全湿透了,睫毛被黏成一簇一簇。
他紧闭着眼摸索着想找纸,没找到,只好掀起衣服下摆胡乱擦了擦:“奚野……你喝醉了。”
“我清醒得很,季言礼,”奚野冷冰冰道,“你犯不着这样子,委曲求全,隐忍不发,显得自己很高尚,你是不是很享受这个过程?是不是拯救别人让你觉得很好?你实现自我价值的方式就是让别人欠你的么?是不是很享受这种处在道德高地,居高临下原谅别人的感觉?!”
奚野越说越愤怒,震怒的声音在高高的吊顶下回响。他的体质原本就喝不醉,酒精只是让他的面色可怖得泛红。
季言礼看着他,神色悲戚:“别说了好么?”
“该闭嘴的是你!”奚野拎着酒瓶摔在季言礼脚下,碎片几乎炸到了他的下巴。
季言礼踉跄后退了两步,落脚听到拖鞋下令人牙酸的嘎吱声,满地都是晶莹的玻璃碎片,一片片明晃晃的尖锐和锋利。
“你现在还是很开心?是不是我越混账你越高兴?你是不是有病啊,季言礼。我之前求着你跟我好,你不同意,我易感期了,我的狗死了,我妈的遗书出现了,你就上赶着来黏我,是不是觉得我很可怜?是不是刺激你的同情心了?是不是又是你可以奉献的对象了?”
奚野恨恨地盯着季言礼,那目光像铁钩一样刺得人激灵:“没必要,真的,收起你泛滥的同情心吧,我不需要。你现在可以滚了么?嗯?难道你是讹上我了?要我掏钱才行?”
季言礼静静站在一地狼藉中,垂下目光:“奚野,你尽可以把话说得更难听一些,我不在乎。”
奚野仰着头大笑了两声,喉结狠狠滚了一遭:“你当然不在乎了,你在乎过什么?你不是还要陪我过易感期么?”
“……叔叔已经告诉你了?”
“当然告诉我了,伟大的、无私的、自我牺牲的季言礼同学想帮助我度过易感期,你是希望我感激涕零么?希望我记着你的好?这辈子都无法报答你?”奚野冷笑道,“笑话,我爸还以为你对我多好,但你对谁不好?傅时新那种人你都能奋不顾身推开他,舍己为人多高尚啊?你和你爸真是一脉相承,可惜遇到的都是白眼狼,你们一家是不是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这辈子还债来了!”
季言礼咬了咬牙,眼神也暗了下去:“你骂我可以,没必要牵扯我父亲。”
“是么?那我还想牵扯你母亲呢。”奚野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拍在桌上,“你妈住在我的医院里,住在我预留的豪华病房里,给她诊治的是放眼全国都领先的医疗团队,我一句话可以让他们来,也可以一句话让他们走。”
奚野唇角勾了勾,仰起头看他:“季言礼,你要么现在就滚,永远不要让我看见你,要么我就打这个电话,把你妈赶出我们医院。”
“……你自己选。”
第93章
房间死一样的寂静。
季言礼脚边一地锋利的玻璃碎片,像水波一样反射着冰冷的碎光,下颌滴滴答答地垂着粘稠的蜂蜜丝,越来越细越来越长,然后猛地垂落,弹回小小的一滴,就像此时的拉扯如粘丝的时间。
他静静看着奚野,轻声说:“你不会的。”
奚野冷道:“谁知道呢?”
他打开手机,找到清溪医院柯院长的电话,丢在茶几上,当着季言礼的面按了免提,然后拨通。
手机里的音乐悠悠响起,在客厅里发出空荡的回音。
季言礼站着,奚野坐着,两个人隔着茶几对视。
时间突然变得格外漫长,季言礼注视着奚野的眼睛,只看到一片深沉的黑暗,像是晚上仰望没有星星的夜空,什么都看不见,看不到尽头,也看不到光,看久了脖子和眼睛都发酸,忍不住会想我究竟在看什么,又究竟想从中看到什么。
“你不会的。”季言礼的声音更轻了,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我可以证明给你看。”
电话突然接通了。
“喂?”里面传来一个中年男声,“小奚爷?怎么这个点得空找我呀?调查局没为难你吧?我刚在开会,不好意思,还是关于谢安之的事吗?”
奚野盯着季言礼的眼睛:“嗯。”
电话里还在兀自说话:“这个……我昨天才问了刘主任,他说确实这个病人呢,状况不太好,近期可能会下病危通知书,我们真的尽力了,就是送来得太迟,但你放心,我们肯定是用十二分的努力和最好的资源……”
“可以。”季言礼说。
奚野的眉尾狠狠跳了一下。
“小奚爷?你刚刚说什么?”电话那边停了下来,“我没听清。”
“如果你想的话。”季言礼睫毛微颤,轻声说,“是你帮了我妈妈,我永远感谢你,哪怕你现在选择不帮,那是你的权力。”
奚野突然爆发了,他忍无可忍地一挥手把手机摔在地上,屏幕咔嚓碎出了蛛网裂痕,闪烁了几下变成黑屏。
奚野跳起来拎着季言礼的领子:“你够了没有?你很了解我是不是?你觉得自己是个好人是么?所以你要把每个人都想得跟你一样好?!”
季言礼赌赢了,可他心里却更难过了,他垂着眼睛,他看到奚野没穿鞋,跳起来赤脚踩在了玻璃碎片上。
就算是A也是肉做的,他的脚掌被锋利的玻璃片划破,沁出了殷红的血。
“说话啊!”奚野咆哮道。
季言礼被领子勒得喘不过气来,只有脚尖虚点着地,他艰难地握住奚野的手背,感到他手背凸起而坚硬的指节,生理泪水逐渐盈满眼眶,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季言礼抿着唇挣扎了一下,沙哑道:“奚野……你坐下好不好?”
奚野猛地松开手,季言礼扶着膝盖咳嗽起来,指尖摸过脖颈,感到勒出的一圈红印。
奚野赤着脚往客厅走,脚底的碎玻璃越走扎得越深,走一步就是一个血脚印,他却仿佛感觉不到。
季言礼心疼得要命,看着他的背影:“你去哪儿?你不疼么?哎,奚野,你处理一下伤口行不行?你要是生气就对我生气,别跟自己过不去,算我求你了……”
“季言礼!你能不能放过我!!”奚野猛地转身吼道,这次是他的眼里全是泪,他宣泄地、崩溃地、歇斯底里地大吼,“我是真的讨厌你!是真的讨厌你了!!!”
季言礼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被他吼得眼泪掉了下来。
他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直到奚野抓起旁边的花瓶朝他丢了过来,穿过半个客厅,呼啸而过,“咣”的一声砸在他脚边,浅蓝色的瓷片四溅!!
奚野吼道:“你走行不行?!”
又是飞过来的玻璃杯,清脆地炸开在地上!
“你到底想怎样?!你还能怎样?!”
台灯被拽断了电线丢过来,灯罩摔得七零八落,灯泡哐的炸开!
“赶你走就这么难么?!能不能不要再逼我了?!”
碗、碟、盆、杯子、茶壶、所有能被抓起来的东西,奚野看到什么砸什么,稀里哗啦像一场暴雨扑面而来,季言礼本能地抬手遮挡着脸,只听到耳侧呼啸的风声,沉重的物体落地和破碎的响动震耳欲聋,锅碗瓢盆的碎片从四面八方炸开,跳到他的身上腿上,无处遮蔽无从抵挡。
一时间仿佛全世界都在分崩离析,宛如另一场势不可挡的地震,伴随着奚野的吼声,他那么绝望又那么愤怒,把所有的东西朝季言礼丢过来,可最后却是自己像被逼进绝路的野兽,弓起身子发出无谓的嘶吼恐吓。
季言礼顶着狂风骤雨一样的杂物往前走,一步又一步,直到走到他面前半步之遥,自始至终也没有东西舍得落在他身上。
季言礼走在他面前,抬手摸了摸他的脸,指尖抹去了他脸颊上的眼泪,柔声问:“是不是很疼?”
奚野愣愣地看了他一会,黑眸剧烈地颤动,那么多复杂的神情从他脸上闪过,像是内心世界挣扎着泄露出的零光片羽。
他像是再也支撑不住一样,握着季言礼的手腕,轰然跪了下来,额头贴着他冰凉的手背,耸起的肩膀剧烈抖动,胸膛里发出如同重伤的野狼般的低吼和呜咽。
他沙哑道:“学长,你知道么,我每天都在做同一个梦。梦到你死了。”
那些充斥着浓郁血腥味的梦,迷幻如布满浓雾的森林,他时而看到不可名状的庞大巨兽露出森白的长牙发出震撼的长啸,巨大的身躯如同山峦在雾气中时隐时现,他只看到素白柔软的身体在狰狞巨口间一闪而过,就疯了一样冲上去跟怪物搏命,直到四肢瘫软精疲力尽,却赫然发觉怪物就是他自己。
他的手上浸满了粘稠的血,牙里咬着季言礼的后颈,脊椎在他口中折断的声音像是清脆的竹节,季言礼的头从身上滚下去,双眸紧闭,苍白如纸,他抱着冰冷的残躯嚎啕大哭,周围流淌着成吨的血水……
有时场景又变成了他自己家的客厅,他又回到了杜槿死的那一天,暴怒的奚辰比记忆中的还要高大强壮不可忤逆,巨雷轰隆地震动着天空,青白色的闪电狰狞地闪烁,他扑上去跟奚辰拼命,但他又变成那副瘦小年幼的模样,不管怎么努力都还是差一点。
他疯狂挥舞着针管想凿入奚辰的后颈,身下的人却突然变成了浑身是血的季言礼,他拼了命想停下但是来不及,他变得越来越大,膨胀扩张到成年的体格,锋利的针管和青筋毕露的手,将他的后颈一击硬生生凿穿……
有时是暴雨夜的阁楼,轰然落下的雨幕瀑布般撞击着房顶,封闭的布满尘埃的密室里传来季言礼的哭声,他闭上眼看到季言礼在他眼前流泪的模样,清澈的眼睛像是无辜的羊羔,睁开眼发现正在施暴的是他自己。
闪电从窗外划过的瞬间,周围仿佛变成凝固的黑白默片,他是门外的人也是门里的人,他仰面倒下从高耸的楼梯上滚落,最后一眼看到自己青面獠牙地撕咬冰冷的尸体,他开口尖叫却发现手里粗暴攥着粘稠的黑发而嘴里满是腥甜的血……
每一个梦都在追他,亦步亦趋,层层紧逼,他看到季言礼向他走来就如同无数梦境里穿出的索命的鬼魂,他在梦里杀了他一千次一万次,每次从梦中惊醒却好像死的是他自己。
“学长,你不明白……”奚野埋首哽咽,嗓音低哑,滚烫的泪水从垂着的眼睑上滑落,落在季言礼的手背上。
“我真的想让你讨厌我,可我害怕你真的讨厌我。”
他这辈子最恨妥协,最恨认输,最恨面对无力改变的事情,但他竭尽全力都没有办法让季言礼后退半步,他被逼到穷途末路,被逼到无路可走,被逼到想大吼又想大哭。
季言礼轻轻揽着他的头贴在自己胸前,就像是在学校天台奚野对他做的那样,他摸着黑色的柔软的后脑,像是哄一个做噩梦的孩子,嗓音轻得仿佛害怕吓着他:“奚野,你知道那只是梦而已,你知道你不会伤害我,你也知道我不会死。”
奚野用力地摇头,他反手搭在大理石的台面上,五指猛地发力,嘎嘣一声脆响,坚硬的石块像是饼干一样被他掰下来一块,碎渣窸窣落在地上。
他将冰冷粗糙的石角放进季言礼的手心,又将他的手指攥紧石头:“你的骨头会比这更硬么?如果死亡不是意外呢?如果我看到的每个结果都是死亡呢?”
季言礼丢开大理石,捧着他的脸,逼他抬头看着自己:“奚野,我知道你恨你爸爸,但他为了你努力了很多年,你要相信他的药。”
“我不相信他。”
季言礼的目光追着他逃避躲闪的目光:“我不仅是相信他,我是相信你。”
“我不相信自己。”
“你看着我,奚野。”季言礼声音颤抖,琥珀瞳孔中的眼泪滴落下来,落在奚野的脸上,他嘴唇微微颤抖,可嗓音依旧坚定清澈。
他一直等,等到奚野看向他,他捕捉住那颤抖黑色的瞳孔,像是紧紧地抓住他伤痕累累奔逃躲避的灵魂。
……
“你不需要相信自己,你只需要相信我。”
第94章
整个客厅像是被土匪扫荡般一片狼藉,季言礼踮着脚尖跨过乱七八糟的残骸,从柜子高处抱出家用急救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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