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奚辰合上箱子,仔细扣好,然后转过身。
他扯下领子,反手撕掉了贴在后颈的阻隔贴。
昏黄的灯光下,他后颈赫然是密密麻麻的针孔,反复淤青和流血又反复愈合造成的畸形瘢痕可怖地蔓延开,像一块狰狞凸起的异形伏在皮下,腺体肿大到几乎遮不住,所以即便是夏天他也将领子拉得很高。
“我知道。”奚辰低声道,“但我们很像,你身上有我的基因……我是你的直系亲属。我试过了,很多次……不是完全有用,但是比没有要好。”
他做了实验室的唯一白鼠。
奚辰没有办法找到其他易感症患者做人体试验,所以用了自己。他注射了太多未成熟的试剂,将他的身体破坏得千疮百孔,让他剧烈地失调,急速地苍老,短短五年从风华正茂的顶级Alpha,变成了现在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有时团队里的医生都不忍心对着他脆弱的腺体下手,奚辰就夺过针管,抬手用力,宛如凿子敲击冰面般狠狠凿进后颈,他推针管的神情那样颓丧,仿佛没有任何感觉,只有医生拿着表格询问痛感的时候,才会淡淡说八到九级。
医生看着他毫无波动的脸诧异问奚先生,十级痛大约是分娩痛,您确定现在是……奚辰低头掐着眉心,说我确定,放射性从后颈到全身,状似电击火燎。
医生发现他不在开玩笑,立刻慌了,丢下记录表,给他注射吗啡止痛,但奚辰颤抖地抬手按住他,低声说不着急,我想多疼一会,那样我会感觉好受一点。
那天团队背着他,暗中联系了当时恰好赴国访问的世界权威的心理医生,初次诊断结果就是重度抑郁,但后来奚辰屡次爽约,他说我终于知道为什么我儿子讨厌心理治疗了,因为没有用,你们放心,我不会死的,我的事还没做完。
奚辰伸出手,将箱子递到奚野面前:“你现在愿意跟我谈了么,还有八个小时调查局的人就会来,就算你真的想放弃,也要等试过以后再说。”
奚野接过箱子,突然说:“我记得你给自己准备过plan B。”
奚辰愣了一下,点点头。
季言礼迷茫地看着父子间的暗语,不明白所谓planB是什么。
奚野说:“我希望它现在还能用,因为,”他瞥了一眼手里拎着的,轻飘飘的箱子,“我不相信你做出来的东西。”
核对说辞是一件很乏味的事情,他们不得不将网上流传的所有资料,甚至包括贴吧里的造谣、晃动的视频、甚至模糊的偷拍全部整理过目,他们的说辞不能与物证相违背,也不能和当场大多数目击者的记忆有矛盾。
因为阻隔剂的白雾遮挡了视线,那部分保持奚野和季言礼口径一致即可,在暴雨中的部分则另说,至于奚野是如何从仓库里逃出来的……
奚野说:“我没有逃出来。”
季言礼补充道:“我的确看到锁没有破坏的痕迹,而且我到现场的时候,门窗都是完好关闭的,此外,我也相信奚野。”
他转头看向奚野,奚野只低眼看着桌面,仿佛没听见。
他们三个坐在长桌前,奚野偶尔说话,却只对奚辰说话,季言礼偶尔提问,也只有奚辰会回答。
好像有一堵看不见的墙横亘在奚野和季言礼面前,季言礼这才意识到,奚野口中的“分手”究竟是什么样的。
“这件事我们可以解释,但是解释没有意义,因为不能自圆其说,他们只会觉得奚野不愿意承担责任和面对过失,”奚辰敲了敲桌面,“更何况,按照季家教的说法,那门是其他人从外面打开的……你有看到是谁开的门吗?”
“没有。”
又是一阵沉默。
奚辰说:“门锁老化,你自己逃出来的。在这个问题上狡辩没有用,我们不能一开始就破坏自己的信誉。”
季言礼张了张嘴,想打断奚辰,他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奚野被扣上他没做的事?凭什么就为了别人的偏见要自毁清白?
他刚要开口,脑子里电光石火闪过一个念头。
当时喊出仓库这两个字的是拎着枪的江启锋。瘸着腿也要领路把奚野送进仓库的也是江启锋。而仓库的钥匙恰恰有一个备份在学生会主|席手上。
……
是江启锋开的门!
他明知道奚野在危险的易感期中,故意将门打开,露出黑暗中一个明亮的光缝,奚野自然会循着本能推门而出,因此不费吹灰之力,他就罪加一等,而且百口莫辩!
季言礼的怒火烧得从未有过的剧烈,他只可恨没有证据,当时地震,体育馆开启了备用发电机组,除了必要的用电以外,监控自然是关闭的。
“季家教……你有话要说?”
季言礼深吸一口气,轻声说:“没有。”
对完说辞以后,他们又将家里从里到外都收拾了一遍,凡是有暴力倾向的东西,甚至拳击手套和沙包,统统都要在凌晨运走,至于反常的大批量镇定剂和针管更是如此。
奚野屡次要赶季言礼走,季言礼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装作听不见,硬是留到了第二天凌晨,里里外外和奚辰一起,事无巨细地把家里整了一遍,奚野每个关在家里的易感期都会控制不住地破坏,现在连打碎的花瓶渣子、撕碎的屏风、扯烂的沙发套都要收走。
事情结束的时候,已经临近四点。奚野压抑着怒气瞪着季言礼,季言礼一抬头才看到几乎泛白的天空。
“季家教,你真的要休息了。”奚辰说,扶着腰站起身,“而且差不多都整理完了,一会儿我会叫人来拖走……你要不去楼上休息?或者我送你回家。”
季言礼说:“我回家吧。”
奚辰坚持亲自开车送他,季言礼推脱不了,只好抱着书包坐在副驾驶,扣上安全带,陷入柔软的真皮靠背中,这才感到疲倦袭来,眼皮打仗。
奚辰缓缓驾车驶离小区,转入凌晨开阔空荡的街道:“季家教,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我的感谢,你需要我帮忙的时候,一定告诉我。”
“不用不用,我也谢谢您……和奚野。”
“其实我想送你,也是有私心。我想和你单独说说话。”奚辰看着路面,顿了顿,季言礼闻言坐直了身子,认真地望着他。
奚辰说:“我作为奚野的父亲,我万分感谢你对他的包容和帮助,但是,除此以外,季家教,他是对的。”
季言礼怔住了,一时不知道是太困还是真的听不明白:“您是什么意思?”
奚辰低声说:“奚野是对的,你们不应该在一起。他太危险了……你懂我意思么?那个药的确有用,但并非保险,在我身上也有不灵的时候。等这件事了结以后,我想办法报答你,之后你就可以离开他了。”
季言礼苦笑着揉了揉太阳穴:“叔叔,我不会放弃他的,而且,奚野需要有标记的omega的信息素,这可能是安抚易感期最好的特效药。”
奚辰混杂着责怪和欣慰地看了他一眼:“虽然这话不应该我说,但你应该从自己的角度思考问题。说这话我不全是为了你,也是为了奚野。如果你万一受伤……或者我把话说绝一些,万一你死了,对他来说是比死还可怕的事情。你们分开,他还会有别的快乐,你如果死了,他就不会再快乐了。”
“没有万一。”季言礼静静说,“只要我们都尽力,就没有万一。”
奚辰看着他浅色的瞳孔,有些微微失神,勉强微笑了一下:“你比我想的还要天真。你以为我和他妈妈没有尽力么?你以为我们没有做万全的方案么?你以为我们的决心会比你们差么?我是过来人。走不通的。真的,走不通的。”
季言礼默了一会儿,望着天际逐渐发亮的地平线,楼宇间的缝隙中逐渐升起浅金色的太阳,璀璨的光芒在城市里大片的玻璃幕墙上像水花一样跳跃迸溅。
“叔叔,我签过我妈的病危通知书,三次。”季言礼望着远处的晨曦,轻声说,“医生说她活不过十年,但她已经坚持了二十年……从统计和概率上来说,她早就死过很多次了。但我们都不相信数学。如果只有万分之一的概率她会活下去,那她就是那个万分之一。如果有万分之一的概率我会死……保留两位小数的话,那就是不可能事件了。”
季言礼笑笑,“可能我们家都有些一根筋,遗传的。”
奚辰没说话,过了一会季言礼突然急切地喊:“红灯。”
奚辰一个急刹,车轮堪堪停在停车线前,季言礼被安全带勒回椅背上,转头看向奚辰。
“但是你得到了什么呢?”奚辰没有看他,只是漫无目的地看着路面,眼睛里反射着刺目的红灯,“你冒着生命危险去赌,值得么?如果他不值得呢?如果这一切都不值得呢?”
季言礼有了一丝模糊的感觉,奚辰问出口的问题,好像不仅在问他,还在问一个已经死去的,再也不会回答他的人。
季言礼想了想,开口道:“我没有看到阿姨的遗书,但我想,她应该会写,她不后悔。她猜到自己可能会死,甚至猜到了自己的死因,但那是她的选择,她不怪您,也不怪任何人,甚至不怪命运。”
“因为死亡不是错误,只是结果。”
奚辰瞳孔猛地收缩,他转头看向季言礼,红灯在他的眼里跳绿,他几乎像是本能一样缓缓松开刹车,车子向前驶过路口。
“猜对了么?”季言礼笑笑,“因为如果是我,我就会这么写。”
季言礼又说:“下个易感期,我想陪他一起度过,他第一次用您研发的新药H,如果不成功,他真的会对以后失去信心,有我在,我想成功率会高一些。”
奚辰叹气:“看来我也说服不了你。”
“是的。”
“我能问问么,你喜欢他什么?虽然他是我儿子,但我有时觉得他挺不招人喜欢的。”
季言礼微微睁大,心想真不愧是亲爹啊:“……真的吗?”
“脾气差,嘴硬,犟得跟牛一样,耍小脾气,心事重,还不说出来。他如果想的话,能把话说得很伤人。”
季言礼仔细回忆了一下,若有所思:“也是哦……”
奚辰原本死板沧桑的脸绷不住笑了:“现在才意识到?是不是迟了。”
“但是挺招我喜欢的。”季言礼也笑了,“怎么说呢,我最近才发现,这么多年,其实是他一直在照顾我。我跟他在一起很放松,很自由。他没您想得那么糟糕,我也没您想得那么好。有时候我觉得,直到遇见他之后,我才有了自己。”
奚辰的车缓缓减速,驶入逼仄狭小的老式小区,凹凸不平的地面硌得车辆微微震动,到处都支着晾衣杆,堆着废旧的纸箱沙发家电和破损的自行车,楼道里隐隐传来大声的洗漱和寒暄声,甚至是通宵营业的街坊麻将馆的洗牌声,鸡鸣狗吠此起彼伏。
奚辰开到再也进不去的地方,停下了车,车锁跳开,转头道:“只能送到这里了。”
“谢谢叔叔,您也要保重身体。”季言礼说着解开安全带,打开车门,又听到奚辰在身后说,“其实我依然没有懂你为什么喜欢他。”
季言礼哑然失笑:“这不重要。”
“不过,我懂他为什么喜欢你了。”奚辰和他招手再见,手放松地搭在方向盘上,脸上露出平和慈祥的笑容,“因为你做到了我没能做到的事情……”
“你给了他一个家。”
第91章
调查局的结果还需要两周才能出来,但从奚辰给季言礼的留言来看,一切顺利,他们虽然认为奚野是易感期过激的Alpha,但尚未达到无差别伤人的高危程度,但是依然严正警告奚野严格约束自己的言行举止,这次念在年龄尚小,且未成年A有尚未发育稳定的因素,暂且从宽处理,再有下次绝不姑息。
尽管奚辰是愿意帮助季言礼的,但奚野却表现出了完全的抗拒,在调查局走后,奚野又回到了对季言礼冷暴力的阶段,闭门不见,所有社交软件全部拉黑,整个人凭空蒸发。
原先在学校,季言礼还可以去他班上找他,但现在奚野不再上学,他更是一筹莫展。
任景秋也很无奈,摊着手,一副非常真诚但爱莫能助的模样:“学长,我可以帮你开导开导他,但是,你也知道的,他不听我的啊!他要是听我的我还能喊他奚爷吗!我是他亲孙子啊!我上次就提了一下你,我发誓,就一下,他差点把我扔出窗外!”
季言礼心有余悸:“那你还是不要提我了……话说,你们在一起的时候都做些什么?他还好么?”
任景秋想了想:“就做和平时一样的事情,我打游戏,最近又是新赛季嘛,我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他就屈尊纡贵地把游戏下回来带我上分,或者玩他家的游戏机,或者在地下室打篮球,他说最近不想去户外篮球场。”
季言礼听了心里又不好受,奚野躲他真的跟躲瘟疫一样。
看一眼怎么了?看一眼又不会怀孕!
任景秋也闭嘴不吭声了,他没说的是,当时他一边打游戏,在复活的间隙,装作无所谓地开口问,你就真的不跟学长在一起了啊?
当面揭人伤疤,他确实很勇,奚野也确实很气,当即就要把他赶走,但最后只是颓丧地坐回椅子上反手抓了抓凌乱的黑发,说关你屁事。
任景秋又不怕死地继续说,你真的想好了么?我看学长那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分分钟就能给你看破红尘剃度出家,好不容易松口要跟你在一起了,你就这么放弃了?
奚野抬起头,冷冰冰地睨了他一眼:“再废话我挂机了。”
那真是任景秋血海深仇的星耀晋级赛,打了八次没过,只好说打打打,眼看着对面水晶要炸了,他又贼心不死地多嘴了一句,说奚爷,我说真的,胜乃意料之外,败乃人生常态,你不要太伤心了,你要是伤心,我可以无私地把肩膀借给你。
奚野丢下手机,站起身撑了个懒腰,目光穿过玻璃窗,淡淡地落在前庭白色大理石的台阶上,此时那里空空荡荡,只有藤蔓筛下的光斑游弋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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