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子忍不住笑骂:“真活见鬼了,有生之年我竟然能看到他两道歉。”
汪腾深以为然:“可见,讲道理还没有打一顿好使……”
这事闹哄哄地就收场了,自习课放学的铃响起,其他看热闹的同学也收东西去食堂吃饭。
温羽倒是抱着一本花里胡哨的活页本跑了过来:“季言礼,你能帮我写同学录吗?带回去写也可以。”
这倒是有点文艺复兴了,季言礼点头接过来,胖子也拿了一张,甚至□□都有份。
贺子麒还在接矿泉水的水洗他的肿泡眼,居然回头眼巴巴望着温羽。
温羽看都没看他,转身就走了。
“诶,”贺子麒眯着眼喊她,“校花姐姐,怎么不给我一张?”
温羽没想到他会主动要,抱着本子往后退了两步,不知道怎么说:“嗯……不好意思啊。”然后红着脸急匆匆跑了。
胖子哈哈大笑:“你瞧瞧你那副德行吧?还同学录?谁想要你两写啊?不晦气啊?”
贺子麒瞟了一眼桌上花花绿绿的纸,哼了一声:“无聊死了。”
“噢哟?你喜欢这玩意儿?”胖子来劲儿了,哗啦啦从桌肚里掏了大大小小不同尺寸不同风格的一大叠,拍在桌上,“别的不说,胖爷我人缘还是杠杠的,丽丽那儿还更多,够他不眠不休写到明年……不会吧不会吧,你不会一张都没有吧?”
“拿破纸条当宝儿似的!”贺子麒突然恼了,摔了矿泉水瓶,狠狠道,“都什么年代了,还搞这些?有微信qq谁还写同学录啊?你请我写我都不写!”
“这不是没人请你写嘛。”胖子咧嘴一笑,撑着头缓缓道,“诶我说,你该不会今天才知道,其实所有人都讨厌你吧?”
用来洗眼睛的水顺着贺子麒的青紫的肿眼往下淌,黑眼珠在肿起的肉块中眯缝似的颤动,发抖的嘴唇张开又闭上。
没人想留他们的联系方式,没人想和他们继续相处,没人把他们当做朋友,高考在即,所有人彼此祝福,已经没人在玩那套幼稚的互相攻击的把戏。
未来若干年后的同学聚会,光阴流逝,大家还是一个集体,但集体里没有他们。
三年了,这还是能言善道嘴比刀子还毒的麒麟双子,第一次没想出刻薄的回嘴来。
季言礼背着书包要走,余光看见贺子麒斜着眼攥笔在数学书上乱涂,画出一圈一圈螺旋形的花纹,乌泱泱一大片,最后用力的笔尖把纸都划破了。
他暴躁地把划破的那一页扯下来,三两下揉成团,丢在地上。
季言礼脚步顿了顿,又回头喊了他一声。
贺子麒抬起头,歪鼻子肿眼的,五官全都耷拉下去,像只见人就叫的疯狗被猛踹了一脚,夹着尾巴灰溜溜蹲在路边舔伤口,又有点可怜和委屈。
季言礼静静看着他:“贺子麒,其实你弄错了一点。想被关注有很多种方式……但伤害别人绝不是其中之一。”
*
季言礼刚走出教室,就看到尚嘉走在前面,想了想,快走两步追了上去,说了声谢谢。
尚嘉后脊一僵,攥着书包背带,回头飞快地瞥了季言礼一眼,嗯了一声:“你不是也帮了我。”
季言礼下意识:“啊?”
尚嘉踢了一脚地上的石子:“艹,你不记得了?”
“……”季言礼回想了一下,似乎有那么回事,再说那是地震之前,此时回想起来不过几个月,却恍如隔世。
“那随便吧,本来我就看他两不爽。”尚嘉似乎不想多聊的样子,嘟囔了一句听不清的,又说,“对了,你好好高考,老费说想看你拿状元,但是叫你不要有压力。”
季言礼惊讶道:“……谢谢,我尽力……费老师还好吗?”
他万万没想到尚嘉会主动提起老费,甚至还帮老费带话,听起来非但没有不共戴天,反而还挺融洽的样子。
“妈的他有什么不好的?”尚嘉呸了一声,“在我家阳台上种了几十盆草,巨尼玛招蚊子。”尚嘉停顿了一下,不情不愿地把胳膊递到季言礼眼皮地下,出拳架势凶狠像是揍人,“看。”
确实很惨,一胳膊都是蚊子包,难怪季言礼觉得他最近肿了。
季言礼哭笑不得:“他……心情好就好,我听说他一毕业就在翰林工作了,当年也是翰林的学生,我担心他突然辞职会失落……还有你们……”
“我们?”尚嘉横睨了他一眼,“我是很烦他,但也没有那么烦他,比起我亲爹那种畜生,他还挺像个人样的。”
季言礼不说话,光瞅着他笑。
尚嘉能说出这种话,其实心里已经很喜欢老费了吧。
“但能怪我吗?”尚嘉又烦躁起来,抓了抓头,“他跟我妈搞到一起去,你觉得我能脾气好吗?这事换你你能爽?他两倒是恩爱了,搞得跟神仙眷侣似的,我算个什么东西,老费跟你妈在你面前卿卿我我,你不难受吗?”
季言礼谨慎道:“老费应该不会表现得那么明显吧……”
“是啊,是不明显,但那种偷偷往碗里夹块肉,再给你煲个汤,悄悄给你把衣服洗了,深情注视,含情脉脉给你把碎发捋到耳朵后面去……”尚嘉跺脚,“操操操!真他妈的肉麻!”
季言礼:“……你观察很细致啊。”
尚嘉默了一会,低声说:“但他对我妈挺好的,对我也挺好的,你懂吗?我亲爹原来……赌钱、喝酒、醉了就打人、砸东西,老费是……老费是干不出那种畜生事的。”
其实两人说话间已经走到校门口了,但是尚嘉的话没说完,季言礼也愿意听,两个人就站在人潮汹涌的大门口,像激流中的两个石子,形形色色的人群绕开他们向四面八方涌去。
“算了,不说了,”尚嘉不自在地转着脚踝,“不知道怎搞的,跟你讲话把我带矫情了。”
“是么?”季言礼无奈道,“不过有件事我想澄清一下,上次我也不是为了帮你,主要是不想看他们背后诋毁老费。况且,你还欠神兽一个道歉,这我倒还记着。”
尚嘉啧了一声:“你确实怪招人厌的,我现在算是想起来为什么当时那么讨厌你了,事儿逼。”
季言礼笑笑:“那谢谢你现在不讨厌我。”
夏日晴空辽阔,翰林上空是大片大片澄净绵软的云团,人渐渐走空了,白金色的高大校门前,空地上滚烫的热浪夹着风翻涌,卷起一片片行道树冠的绿色浪潮。
尚嘉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少年的眉眼厌懒又别扭,触了一下又挪开了,咕哝了一声像是骂人,但忍不住还是勾着唇角笑了。
“是是是,谁能一直讨厌你啊?……妈的,毕竟没有人能永远错误。”
*
高考前夜,季言礼的手机几乎炸了锅,隔几分钟就要闹一下。
老费给他编辑了长长的短信,还押了语文作文题,说他平常心发挥一定没问题的,其他科老师也都宽慰说千万不要有压力,就像平时考试一样就行。
胖子和温羽纷纷给他发消息鼓劲儿,彼此祝福金榜题名超常发挥。
任景秋说学长你要是考了状元以后我就是被状元辅导过的高材生了,以后我的江湖地位能不能提高成败在此一举。
学弟学妹的微信叮叮叮刷到了99+,各大QQ群@他也数不胜数,还有好事者发了“季学长YYDS”的口令红包,顿时一千多人的大群里刷屏刷到手机死机。
……那一刻感觉这样奇妙,就好像目力可及能看到一道坎,曾经隔了很远相望只觉得高不可攀森然可畏,而如今只是两天之遥,矮到仿佛一抬脚就能跨过去。
后黑板上的数字,最后被变成了0,又被全部擦掉,刷得干干净净,一个字都不能留,教室里所有的纸张和带字的东西能搬得搬走,搬不走的也用白纸遮起来了。
都说考场如刑场,其实远没有那么可怖血腥,而是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像是终将举行仪式的殿堂,殿堂里每个人肃穆庄严,年轻而尚未褪去青涩的脸上收起玩闹,落笔写下的,只是给过去十二年和自己的一个交代。
六月七号,高考第一天,季言礼早早就醒了,窗外乌云密布,其实算是个好天,不热,空气中浮动着湿润的凉风。
季以禾竟然起得比他还早,还热了牛奶,煎了鸡蛋,紧张得像是要高考的是她,季言礼吃早饭她就虎视眈眈在一边盯着,仿佛生怕他一不留神被噎死。
吃完了季以禾又说要送他过去,季言礼说你送我我还更紧张了,我还是自己去吧,就跟平常一样,路上还能再背背古诗词什么的,你还能睡个回笼觉。
他背上书包,打了把黑色的雨伞,穿着白净的衬衫和白球鞋。
因为怕迟到,所以比平时还要提前了半小时出门,路上也没堵车,结果到的时候却早了,坐在树下等了一会儿,还有不少翰林的同学认出了他,打招呼的时候还开玩笑说今日吉星高照开考前就遇到活的学神了。
时间到了,大家都排着队,掏出身份证和准考证陆续进场,排到季言礼的时候,他手机却突然响了。
季言礼本想干脆挂了电话,天大的事也考完再说,结果一看来电是护工张阿姨。
季言礼在走廊上靠边站,轻声问:“张阿姨?有什么事能尽快说吗?”
“小季啊……那个,”张阿姨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慌乱,背景嘈杂,“你妈妈的情况好像很不好,我刚才听医生说,她这次应该撑不过去了,不知道为什么医院也不通知你,我想着,我想着你……你赶紧过来见她最后一面吧。”
周围的声音突然都变成了尖锐的耳鸣,剩下的话语他再也听不见了。
仿佛是拖慢了时间的慢镜头,季言礼缓缓靠在冰冷的瓷砖上,面容紧张的学生拿着文具,排着队一个个从他面前走过,进入绝对安静的考场中。
队伍到了尽头,走廊空了,监考老师慈祥地冲他招手:“快点,手机收起来,进考场了哈,别耽搁了。”
季言礼低头看着手上的准考证和身份证,照片上的他对着自己露出淡然自若的微笑。
那个坎就在眼前,但他跨不过去了。
季言礼背起包,在监考老师急促地叫喊声中,转身朝楼下跑去。
第100章
清溪医院。
到处都是刺目的洁白,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味,床底的轮子发出咕噜噜的声响,好几个专家轮番出来跟季言礼谈,最后连院长都过来了,大意就是谢安之目前生命垂危,全器官衰竭,不救的话活不过今天,如果真的要不惜一切代价抢救,可以救,但是救完以后活下去的希望很渺茫,她撑不过一周,而且极端的创伤性治疗可能给病人带来痛苦。
而且,谢安之自己说,不想继续了,不想开刀,不想要呼吸机。
她说,让我就这么死了吧。
“现在我们给她用了吗啡镇痛,但她还是清醒的。”医生说,“你是唯一成年的直系亲属,我们尊重你的意见。”
季言礼说:“我想去看看她。”
他走进病房,生日那天谢安之还是言笑晏晏的,穿着大红的衣服,衬得神采奕奕,有几分是装的,又有几分是强打的精神,坚持要他离开,又有几分是因为撑不下去了。
哪怕什么都不记得了,为什么还这么固执。
季言礼坐在床前,握住她的手,谢安之瘦得让人心惊,能摸到手上每一根骨骼的形状,手腕细得仿佛轻轻一握就能圈住,血流带着大剂量的吗啡在皮下微弱地流淌,原本白皙如羊脂玉的皮肤布满了皱纹和褐色的瘢痕,身体随着时间流逝一点点冷下去,无论季言礼多么努力去暖她的手,都好像提不起一点生气。
心电监护仪上的心电迟缓无力,绿色的波纹起伏跳动,每一声都让人害怕是最后一声。
谢安之缓缓睁开眼看他,眼神竟然还是清澈的:“你来啦?”
“嗯……”季言礼轻声说,“医生说,你不想治了?”
“算了吧,”谢安之声音很轻,“我早就知道有这么一天了,我现在不是很好么?为什么非要弄得人不人鬼不鬼,被插上各种机器呢?”
“但是……”
“知书原来说,人活得时候体体面面的,死也应该体体面面的,他还说他以后,如果老了,得了癌症,治不好,就别治了。”谢安之虚弱地笑了一下,“我两大半辈子都在治我这个好不了的病,这辈子,总不能就干一件事。”
季言礼的心突然凝滞了一下:“你想起来了?你什么都想起来了?”
他从进来的时候就觉得谢安之和平时不同,她失忆的时候更天真,更直率,也更孩子气,每天拉着护工聊她的儿女和丈夫,但她其实原本总笼着淡淡的忧郁,哪怕是笑着都让人觉得像是摇曳的苦艾,季知书死后的阴影永远藏在她一颦一笑里,仿佛从根上把她变成了另一个人。
“想起来很多,我从前想不起来的东西,那些没想起来的,我自己也不知道原来忘了。”谢安之轻轻道,“老天爷难道不是对我很好吗,不想让我一无所知地走。”
“你不会的……不会死的,”季言礼摸着她的手,像是努力把自己身上的热量传给她,“你不要这么说……”
“我现在想通了……”谢安之的目光安静澄澈,“不管傅时新是不是好孩子,知书救人都是对的,对的事情永远都值得。他做的决定,我永远都支持他,再重来一千次他还是会选择救人,所以我才爱他。”
季言礼的鼻腔狠狠发酸,他害怕听到谢安之这样剖白的心事,就好像最后要和他交代什么,仿佛某种黑色的预兆。
“我知道,这不是傅时新的错,但是……”谢安之缓了很久,“但是我不原谅他,应该也是,可以被原谅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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