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珠向右瞥了一眼,果然瞧见小孩儿强打着精神,竖起耳朵朝自己靠近的举动。
“此番南下的路上,幸遇一逃难账房,这才得了他们贪污的账本,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那账房身受重伤,竟不能撑住,在来的路上一命呜呼了。”
“故而虽有了物证,也怕对簿公堂之日被人三言两语诬了账册之实……正愁无处寻人证,便遇着此等良机,必得将人带至身边护着才能安心。”
石阚在带着粮食来的路上就听了不少他们南下的奇闻异事,几乎是每到一个茶摊、客栈,都能有新的版本等着自己,这下听了当事人轻描淡写的两句,深觉不够刺激,但也分外真实,因此兴致不减的继续问道:“可你是如何知道这小孩儿明白其中内情?”
“这就得归功与宁郎了,锦衣卫早就将此地之事上报,我原以为那些已然惨死的‘罪魁祸首’定然知道一些事,而剩下的这些不过是被折磨的不成人样,空留着给我们看的道具。”
“适才大牢内所见,仅有一处怪异,引起了我的怀疑。关在狱中的百姓见到来人都不抬眼看看,呼喊冤枉,只待在自己的方寸之地,面上笼罩着一层死气,眼神呆滞,如此表现又怎么会自己跑到阳光之下待着?必然是有人拖了过去的!”
话说至此,石阚也琢磨过味来了,将视线投向宁仇怀里的小孩儿,虽说是一句不吭,但就那泼.尿.的事来看,关在里头还有些许人气儿的也就这孩子了,难怪要带着出来……
不对,既是当人证,小栾大人又是怎么肯定他就知晓内情?还有锦衣卫,要是已经查出来了,只消救下一个涉案灾民,何愁不能料理了江浙的贪官污吏?
栾子钰说话半真半假,也就是说来骗骗……不,是说来让小孩儿知道自己是个好人,不要再拿那种仇视的眼神瞪着自己。
不管石阚眼里的疑问,扭头望进了小孩儿清澈的眼里,暖暖的笑着抬手揉了揉他的脑袋,这回终于没被拍开了。
被栾子钰拉着当了一回大旗的宁仇,也不指出他话语中不实之处,反而微微颔首,有了做人靠山的喜悦,再看向小孩儿,发觉对方不用仇视的目光瞪着栾子钰的时候,还是有几分乖巧可怜的。
宁仇虽是留神小孩儿的动向,但心已经飘到栾子钰那边了,见到他试探着伸手捏了捏小孩儿黑兮兮的脸庞,白皙的指腹也沾上了淡淡的黑色,烦躁的皱了眉,想给他擦去,又因为抱着孩子无法动手,一时又觉得小孩烦人了。
好在石阚正想着栾子钰所言,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也就不曾看到这一幕,否则心里那一家三口的念头怕是又要壮大了。
有宁仇这尊,在别人地盘上还敢动刀的煞神在,赶车的车把式哪敢多耽搁,不过两刻钟的功夫便到了驿站门口。
栾子钰侧头掀开帘布,只见驿站外头站了两名番子,肃穆屹立,不可侵.犯,脸上露出了浅浅的笑意,“赵监丞他们总算是到了,回头就不犯不着脏了宁郎的刀……”
准备下车的石阚顿了顿,不想听到自己表弟会如何语出惊人,猫着腰连忙下去了,这两个都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亏得他父亲还说小栾大人是个文官,就算行事与旁人不同,也不可在他面前成日喊打喊杀。
下了马车的栾子钰牵着有些不情愿的小孩儿亦步亦趋的跟上宁仇的步伐,紧随其后的入了驿站。
原本陈旧破败的驿站像是被人施了仙术,不但焕然一新,更是透亮了不少,栾子钰顺着光进来的路线瞧去,原来是卸掉了一扇无用的门。
“哪来的脏小孩儿?”赵监丞本应藏在瓦楞帽里的发丝露出了几根,飘散在眉梢处,身上穿着圆领浅灰的曳撒从后院走出,腰间竟也佩戴了一柄长约十五六寸的宝剑,剑柄上还绑着红黑线相缠绕而成的剑穗。
许是小孩儿天生敏.感,一见了赵监丞便往宁仇身后躲,怯生生的警惕着,也不绷着张脸装稳重了。
“刚捡来的人证,那人呢?”栾子钰摇头无奈,明明自己长得更和善些,怎么尽往宁郎那边去,不怕被冻僵的吗?
话音刚落,后头院子里便传来了尖锐高昂的呼救声,“阉.人!还不快点放了我,不然等我爷爷知道了,定会取了你的狗命!来人啊,还有没有王法啊,你这个阉.人,竖子!”
第41章
除去眼观鼻子的番子们和不大懂事仍被吓得抖了一下的小孩儿,在场的都皱了皱眉,这般粗俗的骂人方式,还是头回听。
石阚觉得自己此刻最为尴尬,世家勋贵出身,就算身边有几个胡闹的纨绔,也断然不会像后院的那位女子,如此粗鄙,真真是毫无教养,也不知是哪学的规矩,便是娶回家做.妾.都是麻烦。
至于被当做□□的宁仇却是趁栾子钰瞧不见,狠狠的皱着眉头,清冷的眸子里透着烦躁,蔡二怎么还在这,莫不是有意要在栾郎面前扮可怜,装柔弱,这才一路紧紧跟随,寸步不离,真是烦人的紧。
栾子钰与兄弟俩关注的重点截然不同,常言道,十个太监,九个小心眼。他可不觉得赵监丞是心胸宽广的第十人,让人带着女主一道南下,一是为了迷惑蔡首辅,二是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想,没想到会让赵监丞受这委屈。
略微尴尬又有些歉意的摸了摸鼻子,用的手恰好就是刚才捏小孩儿的那只,光洁的鼻头就此留下了一抹灰。
本来还有些不自在,或许更多的是恼怒的赵监丞见他如此,心头的烦躁竟散了一大半,嘴角无奈的笑了笑,自己还没怎么样呢,他倒是先不好意思了,难怪陛下会担心他在浙江受了委屈,着急忙慌的来给他撑腰,“来人,去堵了后院的嘴,别污了栾大人的耳。”
站在后院把守的番子立刻领命,熟练的从怀里掏出了一方用惯了的帕子,就朝关押蔡琪媛的地方走去。
宁仇眼里难得闪过了对赵监丞赞扬的神情,微微侧头便瞧见了栾子钰鼻尖的灰,半分犹豫都不曾有过,熟练的从怀里拿出了一方帕子,也不顾手底下的人是不是会惊掉下巴,轻柔的擦了擦。
“沾上灰了。”
栾子钰一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他怎么能说得那么随意,大庭广众啊,就,就这样了,那要是没人……’
‘拜托你克制一点,哈喇子都快流出来了,赶紧接任务了。把女主从后头放出来,成就点三千。’
一听到女主,栾子钰这心情就不是很美妙了,轻咳了两声,“赵监丞,你这手底下的人不太行啊,这都多久了,还吵着呢!”
“栾大人既然嫌弃,不如亲自动手,也教教他们如何才是办事得力?”赵监丞见栾子钰被宁仇弄得面红耳赤,不得已找起了番子的茬,心里莫名烦躁,开口便是充满火.药味的冷嘲。
栾子钰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迁怒,连忙按下情绪,摆了摆手,“不不不,我还要给这小孩儿洗澡上药。对了,可有什么现成的吃食吗?最好是带汤水的,小孩儿在里头不知道呆了多久,胃恐怕是不太好。”
被人刻意忽视的宁仇却是心情极佳的收回了帕子,面色如常就跟刚才柔情万分的不是自己一样,不过赵监丞还是从这双毫无感情的眼神里品出了挑衅的意味。
尖锐的指甲掐进手心的老茧,视线下移,对上了小孩儿纯黑的眸子,又看向栾子钰的双眼,微顿了一会儿,似是泄气的抬手招来了唯一留在驿站内的老兵,将栾子钰需要的东西都吩咐了遍。
这副气定神闲吩咐众人的模样直把栾子钰羡慕的啊,虽说自己也是过过苦日子的人,南下的这点风波,有宁仇在,基本也跟游山玩水没差,但怎么说也是在皇庄养尊处优了十几年的,骨子里还是习惯了那种只需说一声,不用动手的日子。
宁仇注意到栾子钰眼神的变化,敛下心中对赵监丞与蔡二的种种想法,只想着回京之后一定要让人好好调.教澜院的仆从,让栾郎住的舒适,再也舍不得离开才好。
“咳咳!”不堪被忽视的石阚出声提醒,“栾弟,你还没替我引荐一二呢。”
赵监丞似笑非笑的止住了栾子钰开口,语气绝对算不上和善的道:“下官赵弓拜见石小侯爷。”
一句话拉开了两人的关系,石阚并不恼恨赵监丞的不识相,事实上,若是赵监丞顺杆子往上爬,他才要头疼。
因此这样的称呼才是上好,同样疏离的笑了笑,借口精神疲倦,便回自己屋子去了。
而此刻宁仇身边也围着两三个百户亲信等着回话,事情推后不得,只能先行回房,一时间只剩栾子钰和赵监丞两人面面相觑的站在厅堂中央。
“你现下应该不大想接旨吧?”赵监丞肯定的问道。
栾子钰被问的有些莫名,赵监丞刚到就有圣旨,那这旨意下了是有多久,“若是有旨意,还是先接旨吧?”
赵监丞不耐久站,撩开衣摆直接坐在了长条板凳上,“不急,陛下待你极好,迟些时候也是无妨的。”
这话说的,栾子钰皱了皱眉,他是真不想和赵监丞交恶,因此委婉出言劝道:“陛下待我自然亲厚,可也不能如此慢待天使……事情再小,我们做臣子的也不该……还是先接旨吧。”
厅内众人皆是屏气敛神,这位栾大人仗着有宁镇抚使的看护,胆子也忒肥了些,一路赶来,赵监丞手持文书,带着他们强硬的从沿途州县取粮,管他是多大的官,捧着什么金器玩物,都捞不到半点好脸瞧。
御马监带出来的番子自是等着看戏的,至于宁仇带来的番子,都等着赵监丞翻脸动手的时候,冲到栾子钰跟前护着了。
谁料面.色.不善的赵监丞竟端着茶水笑开了,“呵,你啊,真是半点把柄都不给人抓。陛下特意嘱咐了,要等你休息好了再颁旨,若是不信,大可问问宁大人带来的人。”
“吓我一跳,还以为你是故意使绊子与我。”栾子钰眉眼松乏的笑了,上前几步牵过了小孩儿的手,坐在了赵监丞左手边的椅子上,给小孩儿倒了一杯水,自己却是不用。
有些人就是这样,什么也不必做,只是端茶倒水,便能让人心神宁静,赵监丞隐晦的掐了掐手心,苦笑的摇了摇头,真是着了魔,才会不管不顾的按照栾子钰的计划满朝遍野的树敌。
瞧着他对那野孩子的贴心,心又软了几分,若是当年能遇到他,自己是不是就不必……喉咙发紧,挪开了视线,习惯性的用假笑掩饰心底的情绪,边说着话,边给栾子钰倒了一杯水。
小孩儿没了宁仇在侧,一下不知该靠谁,黢黑的眼珠一会儿看看栾子钰,一会儿瞧瞧赵监丞,似乎是在衡量他们谁更可靠些。
栾子钰撑着头,瞧着他这样,突然觉得这孩子有些像自己,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不,他有,只是比没有更累,一双黑眸盛着温情,也不像是在回忆往昔悲苦,倒像是沉浸在蜜糖内一般。
番子们备好热水吃食后便来回禀,栾子钰想着小孩儿在陌生环境里也不好让旁人照料,便要自己带去,令人意外的是赵监丞,说什么栾子钰不曾照顾过小孩儿,不懂轻重,故而大发慈悲的出手相助一二。
栾子钰乐得有人帮忙,哪里会拒绝,至于赵监丞是皇上身边的内侍,这一身份竟像是混忘了。
厅内站在四角的番子惊讶万分,又在收到了赵监丞阴.郁威胁的眼神后,纷纷低头不敢再看,只是心里不由忌惮起了栾子钰。
屋内,漏风的衣服刚褪到肩膀下面一点,小孩儿便死命的咬住了下嘴唇,眼睛圆溜溜的,唇齿间难掩痛意,轻声吸了口气,却不曾喊叫。
本只是打算来帮帮栾子钰的赵监丞见状,沉下脸,这些贪官,不管过了多少年,都是一样的德性。
“疼的厉害,便叫出来,才多大的年纪,憋着算怎么回事。”瞧着相对软和的栾子钰却没多余的情绪,语气更是平淡,偏就是这样更让人委屈的想哭了。
小孩儿被关久了,每日所见之人都是钱塘县令的走狗,对这些留着充当幌子的‘乱民’,拳打脚踢是免不了的,若不是要吊着他们等钦差前来,或许就连两日一顿的饭食都不会给。
而他的父母双亲,兄长姊妹,早就熬不住了,唯有他,因为年岁小,狱卒们发起酒疯来,打的不甚畅快,而苟活至今。
两日前听了狱卒们说起钦差的事,他便以为又是一个表面清廉,背地里蚕食灾民血肉的刘铎,索性家中已无亲眷,自己在狱中也不过是苦挨,死前也像兄长做个汉子,不枉走这一遭。
谁想,竟从那处出来了,原来天下的官,还有真心爱护百姓的好官,原来青天大老爷不只是在戏本里,原来他还能活下来。
小孩儿看着坚强,把自己藏在尖锐的刺里,其实也只是个孩子,呜咽的哭出声来,又怕被嫌弃,抬手捂住了嘴,越发没声音了。
栾子钰因是在他背面的缘故,双眼不再掩藏情绪,为官者,所治之地,流民失所,灾祸降临,只知如何从中捞钱,这样的朝廷漏洞百出,不怪别人几句似是而非的清君侧,便能号召起无数队伍,短短三月便改朝换代。
读了几十年的圣贤书,直到今日,他才明白师父为什么不让自己下场科考,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这天下百孔疮痍,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有人每日辛勤工作,却还是换不来衣食无忧的日子。
抬手轻拭小孩儿伤口处的肌肤,眼中波澜起伏的情绪微微缓和了下来,瞧着与平日里懒怠矜贵的栾大人别无二样,屋内唯有对面一直留心他的赵监丞察觉到了些许不同,但不曾出言阻拦,如今他们的目标才是真正一致,这些丧良心的,一个个都要得到教训,永世不得翻身!
待小孩儿狼吞虎咽的用完热粥,赵监丞这才安排了香案等一应用具,栾子钰与宁仇皆换上了官袍,一人俊秀飘然,一人出鞘之刃,单瞧着都不想是会一起彻夜交谈的人,偏关系极好。
不,应该说是,宁仇待栾子钰极好,好到整个北镇抚司谁也不敢因为他不在,而轻待了栾子钰去。
第42章
栾子钰对这封圣旨有很多设想,可能是升官,让自己在浙江能更有底气,还可能是又送来了三五千的精兵,让自己不用因为武力不敌,手脚困缩……种种设想都是有过的,但万变不离其宗,小皇帝总归是给自己撑腰来的。
结果也确实来与他撑腰,但他想破了头都想不到,小皇帝竟然会这么熊,从古以来多少皇帝,哪有一个像他这般,替臣子取字还千里迢迢的用圣旨传来!
跪接,这真的是跪接!
满厅堂的跪了一地,外头还跪了一堆校尉番子,乃至问讯赶来的大小官员也全跪在驿站外,都听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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